不颠倒的荒谬——读《力量》

比这本书的内容更早地吸引了我的，是作者的名字：Naomi Alderman。我猜这如果不是一位有日本血统的女作家，就是一位有犹太血统的女作家——后一个猜对了。她是犹太人。“Naomi”这个名字，在《圣经》中很有来历，简单来说，《圣经》中的拿俄米是路得的婆婆、大卫王没有血缘关系的曾祖母。这个名字在希伯来文中意为“我的愉悦”“甜”，父母对小女儿的寄托祝愿，莫过于此。但《圣经·路得记》里这位拿俄米，日子并没有一甜到底。她随丈夫远走异国他乡，却在那里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不幸中的万幸是两个儿媳中的一个，也就是路得，坚持随着她回到了故乡，婆媳两人就以捡拾麦穗为生。故事的结局是好的，路得嫁给了丈夫的亲戚波阿斯，生的儿子过继给拿俄米，这个名为俄备得的儿子就是大卫王的祖父。故事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并且《路得记》是《圣经》中少部分以女性为主人公的篇章。而在这里，无论是拿俄米还是路得，她们备受称赞的“女性力量”是顺从，是温柔，是坚贞与孝顺。拿俄米跟随丈夫，路得听从婆母和男性亲属——她们的主要举动是等待，等待帮助，等待救赎。拿俄米不曾对丈夫的决定作出反对，路得也不曾争取得到波阿斯的关注。

而这仿佛是几千年来女性的缩影。

而《力量》则是对几千年的颠覆。书中描写了一个女尊男卑的世界是如何从无到有——只花了短短十年——当女性突然发现她们有着名为“束肌”的肌肉组织，可以用来放电、电量足以致死，再加上一点儿宗教的正当性和一点儿权力的催化之后，强弱骤然颠倒，男性成为了狩猎对象。这本书有趣的地方在于，它设定成书的时代是女尊男卑已然定型两千多年、而作者是一名男性，并且称呼自己为“历史小说”。书的开头和结尾都有名为“尼尔”的男性“本书作者”与名为“娜奥米”的女性好友、同时也是一位作家的“通信”，摘录部分如下：

开头部分的“通信”：

亲爱的娜奥米，

……你首先会问我，它是什么。我保证它不会“又是一本枯燥的历史书”。写完四本书后我意识到，没有哪个普通读者会费劲读完成堆的史实，没人会在乎年代测定和地层对比的技术细节。我见过听众在我试图解释我的研究时两眼放空。所以我现在的这本书是某种混合体，希望能对普通人更有吸引力。不算是历史，也不算是小说。考古学家会赞同说，某种“小说化的体裁”貌似是最合理的叙事模式。……

尼尔

最亲爱的尼尔，

……好啦！很期待这本书！我觉得我更享受你所说的这个“由男性主宰的世界”。肯定比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更善良、更关爱，还有——我能用这个词吗？更性感。……

娜奥米

结尾部分的“通信”：

亲爱的尼尔，

……我也看到了你对通德的塑造——我敢肯定，那样的事情历代发生在成百上千的男人身上。匿名作品被张冠李戴，认为出自女性之手，而男人帮助妻子、姐妹或者母亲完成作品，却没有得到任何认可，是的，这就是盗窃。……当然，挑起战争的是女性会更合理。我从本能上觉得——我希望你也是——一个由男人统治的世界会更善良，更温柔，更能自然养育。你考虑过这个的进化心理学吗？男人已经进化成强壮的工人和家园守护者，而女人——要保护宝宝不受伤害——不得不变得好斗和暴力。人类社会中曾经存在的少数几个父系社会是非常和平的地方。……

娜奥米

亲爱的娜奥米，

……但想想这个：父权制的和平是因为男人爱好和平吗？还是因为更和平的社会倾向于让男性升到高层，因为他们不那么重视暴力的能力？……我知道你大概不是要表现出高人一等的样子，但它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好玩的想法”。……

尼尔

亲爱的尼尔，

……你在这里写的东西与我们小时候读过的很多历史书都有出入，而它们是基于传统记录写出来的，……你真的是在暗示，每个人都对过去撒了弥天大谎吗？……

娜奥米

亲爱的娜奥米，

……历史就是有这个问题。你看不到没有的东西。你可以看着一个空的空间，看到缺了东西，但你无法知道它是什么。……

尼尔

最亲爱的尼尔，

……这本书中偶尔有一些对女性的描述令我感到很难接受。……

娜奥米

亲爱的娜奥米，

……我真的希望这本书能让一些事情变得更好，娜娜。我认为我们能做得更好。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不是“自然的”。你知道吗？针对男性的一些最恶劣的过分行为从来没有——反正在我看来——在大灾变时代之前，从没针对女性作恶过。三四千年前，十个男婴里有九个被剔除掉被认为是正常的。今天仍有一些地方的男婴经常被流产，或者阴茎被“抑制”。在大灾变之前，这种是不可能发生在女性的身上。我们之前讲到进化心理学——对于文化来说，大规模流产女性，或者搅乱她们的生殖器官是没有任何进化意义的。……

尼尔

最亲爱的尼尔，

……我现在有个建议。你对我解释过，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你的性别框架决定的，那个框架既不可避免也没有意义。你写的每本书都被评估为“男性文学”的一部分。所以我提议的只是对那个的回应，真的，仅此而已。但也有悠久的传统，也曾有其他男人找到方法摆脱那种特殊束缚。你会有很好的同伴。

尼尔，我知道这可能会让你很反感，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女人的名字出版这本书？

娜奥米

读来是不是忍俊不禁？敏感地解释、小心翼翼地争取的变成了男性，而不自觉地流露出优越感的变成了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见不过的力量关系和对比一旦颠倒，透露出的巨大荒谬会让人笑出声——可仔细想想，为什么“不颠倒”就不荒谬了呢？相比于颠倒的荒谬，不颠倒的荒谬更危险。

“从来如此，便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