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整理過去一些資料時,發現了這篇文章,那是幾年前帶領兒童團體的書寫,多年後回看這經驗,心裡仍有許多感動。
與兒童工作,一直是很有趣也很有挑戰的一件事,若你也是與兒童工作的朋友,我在此藉這篇文章,與你同在。
風暴,正醖釀着
那年,我去東部機構帶領兒童團體,有一個孩子,就稱他為小佐好了,濃濃的眉毛,黝黑的皮膚,壯碩的身材,小四的年紀有著小六的個頭。在團體一開始他就成為大家目光的焦點,他在團體中極度的自由,常常不管團體正在進行什麼,他自有自己的節奏、所以他不太聽從帶領者的指令、也非常容易與成員衝突,才第一天的早上,就和三個孩子有了肢體上的小衝突。這讓我們幾個帶領者很傷腦筋、也疲於奔命。我們試圖在規範、同理、教導與耐心中引導孩子,希望能讓他穩定一些。那天中午我們幾個帶領者,一邊吃飯一邊討論,狀況雖還未失控,但大家心裡戰戰兢兢的,我們猜想這樣下去,一場大衝突是不了的,團體裡正醖釀着一場大風暴。
讓孩子有個自己的地方
在兒童團體裡,我常常先讓孩子在團體中找一個自己喜歡的角落,蓋自己的「秘密王國」,這樣的活動,可以讓孩子在學習與別人融合前,先有一個自己的「家」,可以讓孩子在需要退到一個角落安靜時,有個地方可以去。像小佐這樣的孩子,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王國,會讓他安穩很多。
在這個活動裡,孩子是王國裡的國王,第一天下午我進行第二個活動:請孩子創作代表自己的一顆樹。我說:「王國中有一種植物稱為『國王樹』,代表著國王的狀況,若國王過的好,樹就長得好,國王心裡愉快,樹就會長得….(有孩子回答:會長出一堆葉子)國王受到傷害,樹就會有病蟲害,國王有人協助,樹就會有鳥類幫忙吃掉蟲….」這是一個隱喻,我嘗試讓孩子透過這樣的創作,表達自己內在的狀況。
小佐用大海報畫了一棵大大的樹,貼在王國附近的牆壁上,我得到小佐的允許,去拜訪他的王國,小佐先花了幾分鐘介紹他的王國,哎呀!真是充滿着高科技的銅牆鐵壁。我接著訪問小佐關於這棵樹的故事。小佐表示這個王國的人民心裡若不快樂,只要到這棵國王樹吸收自然的能量,心情就會變好。如果人民有煩惱,來找這棵國王樹說話,他就會得到幫忙。國王也常常跟這棵樹說話,得到很多的幫忙。
我問小佐:「若國王有困難都會來求助這棵樹,樹都能給國王幫忙。那如果我問你,在你現在的生活中假如遇到困難,身旁是否有人像這棵樹一樣,可以幫你?」
小佐沈默了幾秒,眼神移動到心裡探尋答案,然後回神對著我說:「沒有,一個都沒有」
我,心裡,大大的震動了一下。
小佐繼續介紹說,這棵樹有一半是病蟲害,因為國王的土地,總是有敵軍要來偷襲,國王只能把自己穿上一層又一層的盔甲,確定自己不會受傷。自己也會帶領士兵反擊,殺光敵人。
我問:「那常常有人來侵略,國王的盔甲不就要常常穿上又脫掉、穿上又脫掉?」
小佐說:「不用脫掉,穿著,有人來侵略就馬上殺掉對方」。
剎那間,我更懂了,為什麼大家跟他互動時,他常常出現的是敵意….
我問小佐:「國王是否能夠有偵測器,先知道是否有敵人,若需要才穿上盔甲?」孩子驚訝的看著我,點點頭說:「可以,這樣比較輕鬆。」我問:「那偵測器要怎麼使用?」孩子說:「先觀察一陣子,看看是不是壞人,若是就要穿上盔甲」
經過了第一天的團體,我和小佐已經建立起特別的關係,我還記得,小佐不時就問我說:「你怎麼脾氣這麼好,都會對我們好好說話,你,很有愛心」。看著孩子真誠的說,我很感動,我笑著點頭說:「對!我愛你們」。他的眼神好像懂我。
風暴,迎面襲來
團體第一天結束後,我和協同帶領者開了會討論,因為這個團體不只小佐一個高手,看起來還有另外一、兩個也不是弱者。我們知道必須準備當孩子動手時,得有一套因應的方法。不然當我們帶領者無法提供孩子安全上的護衛,孩子們就會開始用自己的方法,而這些方法,通常會走向叢林法則。
我們討論了處理的步驟、方式與分工,我們得保護團體中的孩子身心上的安全。第二天早上我們把討論的結果告知孩子,並與孩子們協商後作細部的修正,成為團體的明定規範。團體規範其中有一條是「若出手侵犯了別人,就需要去一旁冷靜五分鐘」。
一小時後,小佐真的動手打了其他的孩子。協同帶領者把他帶到一旁,他萬分不願意,五分鐘結束後,團體也正好休息,我走進休息室正要拿器材,他此時對著我衝過來,掄起拳頭,往我的肚子砸下去,我沒能忘記那眼神,裡頭盡是委屈和敵意。
我很快的從背後抱著孩子,不讓他繼續攻擊我,他用力的掙扎。我在他背後說:「現在你要打開你的偵測器,我是想要傷害你的人,還是會想幫你的人?」,不到三秒,孩子身體不用力了,開始柔軟了。我問:「現在我要放開你,你可以平靜的跟我說話了嗎?」孩子點點頭。
我放開了手,我看着孩子的眼淚,我感受到的不是憤怒,而是受傷。我很捨不得,淚水此時充滿了眼眶。我跟孩子說:「我想你覺得自己很委屈,你生氣我怎麼讓你在那麼多人面前被帶走」。孩子看著我,我繼續說:「你想想看,如果我任由你在這裡隨意打別人而不管你,這是幫助你嗎?」孩子搖搖頭。我哽咽的說:「我知道你很辛苦,可能常常因為這樣而被人處罰。我陪你也只有這幾天的時間,接下來我們不一定還有機會這樣相處了。我盡力幫你,你在這裡也進盡力的學,好不好?」孩子認真的看著我,神情動容的點點頭。這一刻,我知道這孩子收到了我的善意,收到心裡了。
當他心裡的朋友
中午用餐,小佐特別坐在我旁邊,幫我拿便當,想要照顧我。他問我:「我們是永遠的朋友,對不對?」。我點點頭。那天下午,只要團體中有成員在團體中不太聽話、或忘記了我的提醒,這個孩子就會成為我的「幫手」,會主動幫我維持團體應有的秩序,只是手段還是激烈些,常想用「打」的來幫我。不過不同的是,那時只要我稍微清清喉嚨,他就知道要收手了。
到下午團體結束,孩子這少問了我五次:「我們是永遠的朋友,對不對?」。
那一天團體結束,在團體室外孩子要回家前,他又問我一次,這一次我停下來,說:「你很想確定我們會不會一直是朋友?」。孩子點頭說:「我擔心以後看不到你」,我問:「什麼叫做朋友」,他說:「可以互相幫忙」。我問:「朋友需要一直在一起才叫做朋友嗎?還是彼此心裡關心對方才是朋友」。
這孩子笑著點頭,離去前他告訴我:「下次來我會更乖的」。
備註:
1.基於倫理上的考量,我修改些許內容,僅保留故事裡重要的部分。
2.在處理團體衝突時,不同的方式需要有不同的配套,但因限於篇幅,本篇文章並未能把所有相關細節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