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二年级就能跩出“老爷爷热泪盈眶”和“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这样的高分句子，可一遇到《我的爸爸》这样的作文题目就张口结舌、抓耳挠腮，就像一只猫硬要捋清一团抓瞎了的毛线。
如果那个年代也有毒鸡汤，父爱如山绝对算一个。
可老钱，他给我最大的精神财富是“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至于送书、送雨伞、送棉衣之类好爸爸2.0版的标配他更是从未染指过。他的人生信条是能用发脾气解决的绝不讲道理，于是各种不痛快都用摔盆子摔碗吼孩子解决。
看过太多刚毅深沉的父亲，我也常常思索是不是老钱把对我的爱埋得太深了，没准会在哪天突然爆发给我一个大的surprise。
大惊喜迟迟未到，倒是我自己的生活节奏缓了下来，确切地说是年纪大了，不由自主地开始捡拾起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生活细节。我发现，其实，老钱也不是不爱我，只是他的爱是另一个门派。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是想要跑得更快，很多东西都被无情地pass掉，老天冥冥中好像早有预见，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们会频频回头，像拣金子一样捡起那些散落在人生路上的小确幸，真是既残酷又慈悲。
据说，我和老钱的初次会面不大友好。我出生以后，他听说是个女孩，才走到窗根下就大喇喇说自己倒了血霉。
这件事对老贾的杀伤力很大，我倒是从来没啥感觉。
老贾还说，我小时候和他也不怎么亲近，他在市里上班，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我总是努力地把他推到我们母女俩的领地之外。
我的记忆可能和老贾是截然不同的系统。
我所记得的那些关于老钱的事情是这样子的。
三四岁时，老贾带我去老钱的单位，我抓着把花生瞎溜达，走错房间到了他们领导屋里，我表现的一点也不认生，居然还坐下来和领导一边聊天一边吃花生，其实，我很焦虑。
后来，老钱找到了我，帮我清理了我随手乱扔的花生皮。我招着手和领导爷爷说再见的时候，有一种得救的感觉，老钱是救我的英雄。
那时候，每当老钱回来，老贾会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镇上的车站接他，穿着白衬衫的他从汽车上跳下来，便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老贾晃晃悠悠回家去。他的手提包里常有好吃的，偶尔没有，他会直接带我到合作社买牛舌饼，香得我一整晚都抓耳挠腮，恨不得一口吞完。
有一次，他骑自行车回家，叔叔们把他挡住，骗我他没有回来，我不相信，跑到门后找到他的提包，他大笑着从叔叔们身后出来，一把抱起我。
这一切，回忆起来像一部偶像剧的各种片段，是的，老钱给我制造过各种小浪漫。
记得，老钱给我买过一条豆绿色带花边的小裙子，小得都露出内裤了我还要穿，他还给我买过一个硕大的胶皮松鼠，一捏便会发出叫声。万花筒、小汽车……这些在农村很罕见的玩具，他都给我买过，他给过我骄傲的资本。
老钱回乡务农之后，成了一只落架的凤凰。他干过各种营生，和别人一起收过废铁，与人合伙贩过猪、贩过水果，还去过山厂粉碎石屑。他去北京收废铁，收了一套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有小桌子、小凳子、还有灶台，他献宝一样献给我，逆境里，他也曾为我制造过惊喜。
有一回，老贾出门，我不会自己扎辫子，老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给我梳上了小辫。虽然，他愚蠢地选了裹点心包的纸绳子来做我的辫绳，才到学校，头发就已散掉。可老钱的大手，足够温情。
忘了几年级，也是老贾不在家，我偷拿了几毛钱，塞在背心里，背心束在裤子里，起身盛饭的时候，那几毛钱不小心跳了出来。我涨红了脸等待暴风雨，老钱把钱捡起来塞给我说：“别让你妈知道了，下次缺钱跟我要！”原来，老钱也曾和我沆瀣一气。
高考我没考好，大学毕业还没能找到好工作，一度，我和老钱很不友爱。很快，我开始和兔先生恋爱，老钱第一次见他，就认准了，嘀嘀咕咕跟我说：“就他了，肯定一辈子对你好！”目前来看，兔先生没让他失望，吼吼，老钱居然也为我干过大事。
我和兔先生很快订婚，有一天晚上，我要回单位，哼唧弟弟送我，那小子断然拒绝，半大小子的心硬得跟块石头一样。老钱主动说他送我，我捂住了自己张成“o”型的嘴。我俩别扭地走了一路，进了大门我就没回头。后来，老贾跟我说，一说我要订婚，老钱就开始半宿半宿地睡不着。我挠挠脑袋，颇有点出乎意料老钱对我的不舍。
我结婚，公公敬老钱酒：“这下，你少了个帮手！”老钱利索地说：“嗐，她能干啥活，在家我从不支使她……”“女孩子做做饭什么的总还是干得了的！”“不不不，我们家做饭也不用她！”
我和兔先生相视一笑，逃离了这场尬聊。我跟老贾嘚瑟这件事，老贾不信老钱有这心眼。可千真万确，老钱真的为我和别人玩过小心机。
休婚假时，有一段日子我都没回家，忘了有什么事了，兔先生回去了一次。他回来咂着嘴跟我说，“你快回去看看吧，老爷子特别颓丧！”咦，我以前也一直不着家啊，我嘴上硬着，心里却很得意，老钱居然会为我黯然神伤。
我公考胜出，老钱天天和别人吹牛，喝两口小酒，话多的要命，他也曾为我得意忘形。
我决定要二胎，老贾很支持，公婆就更不必说了，唯有老钱，拉着脸子说我自讨苦吃，还头头是道的跟我分析，过几年，兔子上了大学，要是我不要老二，可以多么自由地放飞自己，老钱始终对我有份私心。
说实话，老钱这辈子过得庸庸碌碌，没能干成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脾气烂，扯起淡来夸夸其谈，颇有见地，落实到具体经营上，不及老贾十分之一。
可老钱又有老钱的好处，他对什么事都很节制，吃饭七成饱，喝酒半酣。他常教导兔先生如何在酒桌上拒绝别人，兔先生每次都洗耳恭听，却始终学不到精髓。
老钱有一阵干磨豆腐的营生，几乎把豆腐做到极致，每天豆腐推出去没多久就一抢而光。他做的豆腐又嫩又香，虽然家庭主妇们总抱怨他的豆腐水多，却还是一次次地抢购。街上有个退休老教师，更是直接把碗和钱放在门楼，天天都要吃。老钱洗手不干以后，我再也没吃到过能和他做的比肩的豆腐。
后来，老贾带领老钱种起了大棚蔬菜，这营生他们从我上小学六年级一直干到了现在。老贾主外老钱主内，挑剔的老贾总是嫌弃老钱这也没弄好，那也算计不到，老钱这多半辈子便在和老贾作斗争中消磨掉了。
一次，我和兔先生去帮忙，老钱要用一个铁制的桶状物在田垄上打眼，好把带土坨的黄瓜秧栽进去。老钱教兔先生如何打出一个漂亮的眼，可当兔先生自己操作的时候，每打一个便会有土坍下来。
老钱接过去，一阵风一样已经打好了两垄地，我站在旁边，静静地看，恍惚觉得老钱的样子和造宇宙飞船的科学家毫无二致。
老钱吹牛颇有一套，陪他吹一会就会被洗脑，忘了你自己是个屌丝，忘了你昨天才被领导骂过，让你觉得再烂俗的人生也一定有形而上的精髓。
仔细思量，主宰我人生大山大水转折的风骨都来自老贾，而诸如已经掉进烂泥塘却还能转头欣赏莲花这样的情怀，都来自老钱。
在人们眼中，父亲的责任似乎更多的在于带领孩子搏击大风大浪，可我倒以为，一个父亲能够教会孩子如何在方寸人生里闲庭信步更为难能可贵。
如山般巍峨固然是父爱，可山间片片清泉也是。
如是，上辈子我终究还是没有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