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前,第一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就如此生猛?

1929年,第一届奥斯卡在美国洛杉矶颁出,最佳作品奖被授于威廉·A·韦尔曼执导的战争题材影片《翼》(《Wings》)。

《翼》蓝光碟封面


即使如今来看,《翼》也堪称一部在叙事上臻于完美的电影,它用一个精确照顾到编剧、摄影、表演、特效等各方面的完整故事,突破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电影拍摄技术的限制。

对于战争电影,李安2016《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以120帧呈现的极致高清,克里斯托弗·诺兰2017《敦刻尔克》以胶片拍摄所制造的溺水式沉浸,都证明当代影像技术似乎已能解决观众想象中的一切画面,但《翼》的时代,人物对白甚至都无法通过声音呈现,而声音对于一部电影的重要,法国影评先驱安德烈·巴赞早在论《电影语言的演进》时就说过“声音是向完整现实主义电影演进过程中的一次飞跃。”

《敦刻尔克》中的沉浸式镜头


在《翼》中,的确可以明显看出,导演为弥补对白和声音的缺憾,令演员在表演中夸张视觉形象,同时必须在视觉形象之间插入字幕,一来在不曾间断的背景音乐中告诉观众,角色们张开的嘴都在说些什么,二来则对其后将出现的场景进行解释说明。

默片中演员表演为何夸张,原因即在于此,这种夸张表演甚至很长时间内作为一种电影传统,延续到后来的有声彩色片中,其中尤以演员金·凯瑞的表演为代表。

金·凯瑞在经典之作《楚门的世界》中



《翼》就是这样一部体现出明显技术局限的影片,台词的字幕永远滞后于演员的对白。刚开始,看惯同步字幕的观众或会不习惯,但只要稍微专注,观众即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刻沉浸于影片出色的故事,因为无论电影如何发展,剧本始终是一剧之本。

当然,作为一部奥斯卡最佳影片,相比今天,其技术的局限并不能阻碍它在技术上的追求,最明显的「技术高光时刻」,即是几场空战的呈现。影片的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们看见德军与美军的战机在云层之上的高空彼此追击、博弈,它们在空中划出的曲线越优美,被击坠时的姿态就越残酷,而坠落战机身上火焰的黄色,则是整部影片中唯一的彩色部分,这种颜色在影片中的美丽以及隐藏在美丽之中的血腥,很难不令人想起斯皮尔伯格《辛德勒的名单》中那抹唯一的鲜红。

威廉·A·韦尔曼让这些战机层次分明地在高空战斗,从而体现出高超的调度能力和镜头角度选取能力,同时,这些令人紧张的时刻又是那么流畅、自然,丝毫没有技术局限所带来的观感阻碍。

《 翼》中的黄


《辛德勒的名单》中的红



而在陆上行军和壕沟作战等场景中,韦尔曼又展示了自己对大规模演员调度的出色能力,他擅于在轰炸或近身战斗即将来临前,从空中俯拍士兵们的溃散。房屋、树丛、壕沟等大型视觉形象的冷酷与危险之间,鲜活的士兵在韦尔曼的电影镜头中化身恐惧的黑点,并如蝼蚁般奔逃,战争对生命的践踏因此一目了然。

《翼》中俯拍镜头下恍如蝼蚁的士兵



然后,影片又让镜头降落,降落到一个缜密的细节上,在这个摧心的细节中,观众看到一名美国士兵垂头靠在一棵行军路上的树旁,似乎是过于疲累了,然而,当另一名士兵从军阵中出列,去碰他,这位倚靠树木的士兵遽然倒地,原来他已经死了。但他并不死在真正的战场,而是被一颗乱飞的流弹击中。

这一充满反战意味的悲剧时刻,同刘易斯·迈尔斯通所导《西线无战事》(1930年第三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结尾,德国青年保罗在战壕中捕捉一只蝴蝶时被流弹击中致死异曲同工,不妨称之为十九世纪好莱坞导演们所钟爱的「流弹时刻」,它刻画那些本可以避免牺牲的士兵依然被战争碎屑摧毁的悲剧。

《西线无战事》中的蝴蝶与保罗


《西线无战事》中的蝴蝶与保罗



如同大多数战争电影,饶是拥有如此残酷的时刻,影片开场却大都明媚、灿烂、温暖,甚至充满希望,并往往起始于大时代背景下一个普通的生活情境,由此,导演从影片的第一分钟即可通过必然来临的战前战中战后对照,开始传达自己鲜明的反战立场。

《翼》未能例外。

影片开场,朝气蓬勃的青年杰克正在组装一辆名为「流星」的汽车,而情窦初开的少女玛丽则在旁边一心想获得杰克的吻。此时,两人都未料到,「流星」之名会在后来被杰克涂刷在自己的战机上,而杰克的吻,则将落在其情敌兼战友的大卫脸上。两人成为情敌,是因为他们共同爱恋着美国社会中一位名流小姐西尔维娅,但西尔维娅则心属大卫。

四名主要青年角色在如此炽热的情感关系中,无可奈何却又满腔热血地面临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到来,杰克、大卫、玛丽都上了战场。

杰克与玛丽



大卫与西尔维娅



此时,《翼》着力呈现烽火岁月中热血青年们的爱恨情仇的意图,已经显露无疑。但为避免单薄,影片同时通过大卫的父母对战争中处于后方背景的亲情进行了简洁凝练的刻画。

大卫的父亲是一位坐轮椅的老先生,这一设定本身即具悲悯性质,对于大卫的母亲,影片则通过大卫离家时捕捉到她背影的一次细微颤动,不仅瞬间带出战中亲情的悲戚,更以如此精细的镜头在某种程度上中和了演员们弥漫在整部电影中的夸张表演,从而提升了情感的可信度。

大卫离家的情景



由此,《翼》无疑是一部控制精准的影片。而大卫在出门前,拿走了母亲的收藏物,一只他童年时喜欢的小熊,这只小熊所代表的幸运意义,将在其后的剧情里充当战争中的护身符。同样,杰克也有自己的战场幸运物,一张西尔维娅的照片,这张照片因其情感与位置的巧妙错位,成为了杰克与大卫生死友谊的最佳见证。西尔维娅将此照片赠给大卫,却被杰克在不知情情况下收藏进自己的相夹。

幸运物在《翼》中作为反战的标志性与隐喻性物件存在。一位颇有资历的士兵告诉杰克与大卫,自己上战场从不带幸运物,于是他刚坐上战机,便机坠人亡,而在最后一次战役来临前,大卫因急于保护杰克对西尔维娅的感情而忘记带上小熊,最终也死在战场。所谓的幸运物,现实中当然不可能与生死有如此精确的对应,但编剧有意突出这种对应,一方面展现精神慰藉对于一名士兵的重要,更重要的,通过表达士兵对战场幸运物那极为天真并且坚实的信任,同时写出「幸运物所代表的精神慰藉随时将与他们分离」的残酷剧情,从而进一步强化影片的反战主旨。

《翼》中走上战场的士兵



《翼》中的「反战标志」不仅幸运物,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泡泡」。战争中场的暂时休憩中,杰克作为协约国战争英雄,到法国巴黎度过了短暂的灯红酒绿时光。在战场后方担任物资运输司机的玛丽,同样到了巴黎。在巴黎一间专为士兵们准备的酒吧里,杰克在迷醉中流连于巴黎温香软玉的陪酒女和威士忌冒出的泡泡。在杰克眼中,巴黎的一切都在冒泡,酒精、餐桌、女人的身体、空气,等等。

他贪恋一切泡泡,并说「不要战争,只要泡泡」。玛丽为在此赢得他的心,脱下戎装,换上闪亮的礼服,泪眼盈盈地从陪酒女身边搀住杰克。杰克选择了玛丽。因为他看到玛丽的眼中也有泡泡,她是唯一一个眼中有泡泡的人。杰克被玛丽搀进房中后,他依然在四处寻找泡泡,最后,他的头被一个巨大的泡泡裹住,杰克举起右手,以指为枪,击碎了泡泡,他倒头昏睡。

《翼》中杰克击碎泡泡的场景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疼的隐喻:泡泡代表战争的反面,那么美好、温暖、轻盈,但因战争的「比邻而居」而极为易碎,当这种美好裹住杰克的思想,是一种必须面对战争的无奈与勇气让他亲手开枪将其击碎!影片借此呈现出大多数战时热血青年的复杂人生,而战争也从不远离,所以下一个镜头,便给到来通知「紧急动员令」的军官。

接下来的战争入场,底定了杰克与大卫「相爱相杀」的悲情未来。

两人本因阶级不同(杰克属于平民,大卫属于富人)而颇有嫌隙,但战前的一场肉搏将两人拉近,此时,西尔维娅的照片及其背后的深情题词,则再度在两人之间撕开裂缝:大卫不希望杰克看见西尔维娅的题词,但杰克固执地想从大卫手中取回照片。大卫因此将照片撕得粉碎,杰克则愤怒于大卫这一行为对友谊的践踏。

突然,两人被召进入空中战场。依据好莱坞一贯的故事及悬念设计传统,我们知道,两人将不会再有平心静气解决心结的机会了,而一个举着幸运物小熊的士兵追着大卫战机的镜头,更加剧了我们的这一担忧:大卫这次没有带着幸运物,他回不来了。

大卫与杰克最后一次正常的对话



死亡永远具有强大的魔力,它在给人带来悲痛的同时,瞬间修补情感上的一切裂缝。大卫的死讯不仅让杰克彻底原谅了大卫,并激发了杰克强烈的复仇欲。杰克化身「空中流星」,追击着能看见的所有德国战机,而此时,其实并未死亡的大卫刚好偷了一架德国战机,脆弱地飞翔在杰克的视线内。「每多击落一架德机,就是多为大卫复一次仇。」杰克追击着大卫,大卫在真正的悲伤中随着战机坠落。

大卫被杰克击落



这是战争电影最具力量的标准情节设计之一。它剥开所有包裹在战争身上那些似乎具有正面意义的外壳,比如男儿们热血的心脏,从而暴露出战争最疯狂最无耻的内核:没有阵营、没有情感、没有身份,只有,惨白的生死。抵达了这一内核,才能抵达反战的真谛。

这种剧作设计历来为战争片导演所热爱,如韩国导演姜帝圭就在其2004年的《太极旗飘扬》中,让一对名为李振泰、李振硕的亲生兄弟在朝鲜战争的泥泞中,因面目被战场的肮脏彻底遮掩而彼此厮杀。战争通过各种残酷方式抹去参战士兵的身份,从而令无数人在生死的强烈挤压中迷失,威廉·A·韦尔曼和姜帝圭都抓准了这一深刻角度,让自己的作品成为反战电影的典型之作。

《翼》剧照



幸运的是,《翼》的最后,观众得以在前几幕的残酷之外,享受一份柔情的落幕:在杰克与大卫的生死告别中,大卫宽慰着杰克的心,而杰克,在「你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比我们的友谊更重要」的深情告白中,将一个悲伤的吻印在了杰克的唇上。

相拥的杰克与大卫


告别的杰克与大卫



由此,一战和它中间那些被历史尘埋的动人故事,生动地浮现在了观众眼前。

而默片时代最后一部大片《翼》(当届奥斯卡终身成就奖颁给了默片大师查理·卓别林),则同奥斯卡历史上那些类型不同但一样迷人的战争电影一起(如1947年威廉·惠勒以美国大兵艰困战后生活为题材的《黄金时代》,它将自己对战争的反思对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将自己那杰出的反战思想传达到了依然不会过时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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