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小舅个子瘦高,皮肤稍黑,高颧骨,双目炯炯有神。他总是衣着整洁干净,办事干净利落,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小舅当过兵,曾是个军人,我对他的记忆就是从他穿一身得体的绿军装开始的,那时候的我,也不过十多岁甚至更小一些,小舅从部队回乡探亲,需要在镇上中转,我家就住在镇上,小舅总是先到我家,小舅身着绿军装,红领章,英姿飒爽,很像电影里战斗英雄的样子,他给我们带来了大大的面包,包装得色彩艳丽的糖果,对了,好像还有香蕉,橘子等北方人难得一见的水果,这些都是我们之前从没见过的东西。象面包这种食品我是通过小舅第一次认识的,在以后的岁月里,但凡见到谁吃面包,甚至路遇一家面包店,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小舅,以及第一次吃面包的独特味道和体验,小舅带来的面包外皮很硬,酸酸的有些甜味,我当然不舍得吃一次把它吃完,好像放了好久,每天吃一小点解解馋。那应该是80年代初期,也应该是小舅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芳华岁月,一身戎装,保家卫国,是那个时代所有青年人的梦想。我从母亲欣然地眼光里,看到了作为小舅家人的那种自豪感。
至于小舅从部队转业回来,我也是有些印象的,他在部队服役应该从事的是交通运输的工作,所以回到到地方,就在家乡县城的一家运输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作为一名专职司机,开货车跑运输,在那时候,司机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因为他们可以天南海北地东奔西跑,什么都知道,哪里都去过,即长见识,收入也很好,记忆中他开着一辆解放货车或者是台东风货车,有时会停在我家门口的路边,那个满身绿油油的庞然大物,十分的威风霸气,引起了附近邻居的围观,小孩子们淘气,爬到车上,摸摸这,动动那,指手画脚,眼里充满了羡慕,我那时就想:如果什么时候,能坐上这个大家伙,让小舅带着我转上一圈,那该有多神气啊,只可惜这个愿望一生没有机会实现。
每当过年的时候,去姥姥家走亲戚,我都会在小舅家停留很长时间,小舅家里稀罕好玩的东西多,也收拾得干净,几个表兄妹也穿得干净好看,不像当时农村孩子那样简陋寒酸,小舅总是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或者是一件黑色的毛呢外套,虽然还是面容黑瘦,但是十分精神。一看就是个工作人。母亲总是絮叨说你小舅不会过日子,不会攒钱,虽然她嘴上这么说,我知道其实她心里是高兴的,在那个地处偏远,漫天风沙的黄河故道的小村落里,小舅能够让家人过上略显富足的日子,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小舅家前面有个高高的土台子,四周总是存满着水,好像也有很多的鱼,那台子似伫立在海洋里的一个孤岛,上面长着几颗高高大大的树,有杨树,柳树,还有结满黑黑的甜甜的形如玛瑙的桑葚树,记忆最深的还是那棵老枣树,每年中秋的时候,我和老表们都会爬到树上摘果子吃,那枣又脆又甜,是我这辈子品尝到的最好吃的枣子。
小舅对我要求很严厉,每次见面的时候都会问我学习的情况,小时候我还算聪明,学习成绩也不错,他总是说:你一定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所幸我也总算没有让他失望,在那个大家还不知道大学究竟为何物,也许只是意味着考上大学等同于端上了铁饭碗的时代,我总算混了张个不入流的大学文凭。记得一次我和母亲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拌嘴,正好小舅路过我家,他一边劝我的母亲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也是正常,不要让母亲和我一般见识,一边言语犀利地教训我:如果你以后不听话,我一定会揍你,不信,你试试看。我很怕小舅,他是我妈管教我们兄弟的底牌,等长大后,我才深深体会到父母长辈的良苦用心,这种爱,虽然拙于表达,甚至有时候显得武断粗糙,却是极其的厚重真实。
关于小舅,我记忆最为深刻的一件事,发生在那年春天的某个上午,我正在家里听音乐,忽然听说小舅在他家里地瓜窖里中毒了,我们快速赶过去,深深的地瓜窖的旁边围满了人,大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让人把做饭烧火用的风箱拿来,往地窖里打入新鲜空气,然后往里面放入带来的氧气袋,后来小舅总算脱离危险,没事了,那次我注意到我心中年轻的小舅变得有些沧桑了,他满身的泥土,一脸的憔悴倦怠。眼看孩子们快要长大成人了,作为一家之主,家庭的顶梁柱,他需要挣更多的钱来维持家庭日益增长的生活所需,这种负担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无疑是一座大山。岁月无情抽取了他光鲜亮丽的青春片段,继而在他身上打上各种身份的烙印,既是儿子又是丈夫,还是几个孩子的父亲,这种责任容不得他有任何懈怠和停留。
就这样,小舅去了南方很远的地方开车,曾记得他对我母亲说,他不想开车了,这个活太累了,也很危险,跑这两年就不干了,可是他的驾驶技术远近闻名,总是会有人找他,况且除了开车之外,他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谋生手段。
可危险最终变成的可怕的现实,小舅车祸噩耗传来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处于一种极度的惊恐之中,空气瞬间变得凝重无比,母亲很长时间沉默不语,她不相信这个事实,继而一再询问,舅舅开车的技术那么好,而且做事情小心谨慎,肯定不会出事情,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许是消息传错了,弄错人了,直到表兄弟哭泣着一再证实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才从长久的沉默中爆发出来,嚎啕大哭,那种气氛至今想来,无以名状。
浙江永康,这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对于我刚成年的我来说,这只有个在地图上才可以找到的名字,就是在这个地方,我的小舅却如一只南飞的孤雁,心里装满了对北方家乡的思念,却再也没有飞回来。小舅因为过度的疲劳,在异乡的凌晨与一个货车追尾,魂归天国,一去不回。我不着知道临终那一刻,小舅的心灵和肉体要经历怎样的折磨和摧残,我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他在生命弥留的最后一刻,一定想的是回家,回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不富足却要充满温暖的家,回到他朝思暮想的孩子和亲人的身边,这个承载了他荣耀和梦想的职业,最后断送了他的一生,拿走了他以后的黄金岁月,命运,你是何等的残酷无情。
为了料理小舅的后事,父亲和大姨夫带着大表兄,远赴浙江奔丧,家里不时会有电话从浙江打来,父亲在电话里讲述关于小舅后事的进展情况,每次接电话时,母亲总是会哭,然后说小舅太狠心,就这样抛下亲人孩子走了,然后又说,你说你小舅那时他得有多疼。他那么小心,开车多年,连个小狗都没伤过,怎么会如此遭遇,说走就走了,母亲失去手足的那种痛苦断然是无法表达的,但除了无奈,我们在脆弱的生命面前,在残酷无情现实世界里,又能怎么样啊。
小舅离世的时候,姥姥还健在,害怕她老人家承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殇子之痛,我们把关于小舅的消息封锁起来,每当她问起小舅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是强忍悲痛,告诉她,舅舅在外面开车赚钱,路途太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直到姥姥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等来这个儿子,她是带着思念和遗憾走的,到另一个世界和儿子团聚了,姥姥下葬的时候,小舅的坟上已经长满了野草。
以后的岁月里,几次去南方出差,路过浙江,每当火车报站名时候,提到浙江永康这个名字,我的心都会莫名地沉重下来,我没有勇气停下来,仔细打量这个城市,这个在记忆中与我的小舅的命运紧密相连的城市,他是小舅一生的终点,埋葬了他对生活的所有的热情与对未来的美好向往,这个城市的缘起于我来说,是一个充满忧伤和思念的符号,这一生,我也许都无法触碰。
四月,我身处的城市樱花盛开,放眼望去,满目雪白,映照天海,洁白无瑕的花瓣在风中飘零,一如我漫天飞舞的思绪,我深深地缅怀我的小舅,恍惚之间,我仿佛看见了小舅,他一身崭新的军装,红红的领章映着瘦瘦的脸庞,他满脸的慈爱地看着我吃面包的样子,犹如昨日。
此时夕阳西下,远方暮霭沉沉,漂泊的旅行何尝不是一种思念的表白,我独处异乡,追思远方做天国之旅的亲人,魂已断,梦相随,此时我想起李白的词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我远在天国的小舅,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