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你们,只剩回忆

当你老了

          叶慈(袁可嘉 译)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当你老了”说明“你”现在还没老,叶慈遇见“你”时才24岁,几年后写的这首诗。而杜拉斯在《情人》中写到: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些都是后来或者假设“后来”的事。于是在这些“后来”中,我们体验到针对浪漫的巴甫洛夫反射机制——浪漫感伴随往事敲击膝盖的动作而自动踢向前方。电影《后来的我们》就是在这种“反射”机制下,赚得观众倾盆大雨式的泪水。当然,还有盆满钵满的票房。

在这个烂俗而煽情的爱情故事下,隐藏一个鲜为人知而必须指出的爱情视角——当我年轻时轰轰烈烈爱一场就够了,哪怕结局是伤痛,总还有美丽的回忆——这种视角构成一种对成熟的盲目崇拜: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之所以说自己老了,正是因为他自以为十几岁的一次爱情(且不论成败)足以让他回忆今后几十年的人生,而避免伤痛爱情的方式就是停留在回忆里。林见清和方小晓就是这样的,他们努力逼迫自己停留在回忆里,在黑白色的现实中,他们都无力迎接未来。

1889年,叶慈第一次遇见茉德•冈昂,1893年28岁的叶慈写出《当你老了》献给茉德•冈昂,1917年,叶慈第五次向茉德•冈昂求婚。彼时,叶慈52岁,茉德•冈昂51岁,叶慈追求茉德•冈昂28年。

当然,时间并不能说明问题,并不是林见清追求方小晓28年或者方小晓等林见清28年才是更让人感动的爱情。问题是,他们在30岁左右的年纪,已经丧失了追求爱情的动力和韧性;而回忆被无限制的扩张成感动,观众沉湎在感动中无力思考,只能形成电影主人公式的脑回路。

多年后林见清和方小晓的再次相遇,婚姻道德成为横亘他们之间的天堑。这种爱情向道德的转向轻松制造出符合电影基调的感动,毕竟,从潘金莲到包法利夫人,道德和爱情的冲突一直是难以调和的矛盾。可是这是另一个命题了,我们不是要看他们为了婚姻道德牺牲爱情,我们只是想追问:为什么他们30岁左右就只能在回忆里忍受无爱的下半生?

或许只是林见清一个人的问题,毕竟他先结婚的。但方小晓就难辞其咎吗?她为什么在感情中不能主动?他们相互爱着对方,却都缺少勇气,于是在若干年后,他们假设各种“后来”的后来,却只能拥有回忆,这就是电影努力煽情的主题吗?

1917年的叶慈近乎疯狂,他向茉德•冈昂求婚被拒绝后,他向她的女儿求婚,仍被拒绝。1939年1月28日,叶慈在法国曼顿(Menton)的“快乐假日旅馆”逝世。

“从前一直有人认为痴心者见悦于痴心者,以后会有人认知痴心者见悦于明哲者。明哲,是痴心已去的意思,这种失却是被褫夺的被割绝的,痴心与生俱来,明哲当然是后天的事。明哲仅仅是亮度较高的忧郁。”  

                    ——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

如果把叶慈求婚失败后娶了25岁的年轻姑娘看成是明哲,那他可能正是木心所说的“亮度较高的忧郁”,林见清结婚生子似乎也可以看做是“亮度较高的忧郁”。只是,木心太悲悯人生了——有多少戏外感动的观众,是在跟随电影的回忆暗自饮泣,他们真实效仿的明哲,绝不是“亮度较高的忧郁”。

尽管这“亮度较高的忧郁”被木心说的很诗意,但毕竟还是忧郁,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叶慈52岁时,还有朋友劝他对茉德•冈昂继续追求下去。他的朋友是对的,因为追求下去才能治疗叶慈的忧郁。

但林见清和方小晓在30岁左右就放弃了治疗,而另一部分学着“亮度较高的忧郁” 的观众,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病——他们在自己的回忆里,在别人的回忆里,无限感动着,却完全忘却了自己真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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