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

我和奶奶

那一天,偶然读到《呼兰河转》,遇到萧红和祖父的园子,园子里的萧红和祖父。仔细想来,不论是古往今来,天南海北,大抵家家里都有一位如此的老祖父或是老祖母。

我的奶奶个头不高,圆圆胖胖,这样的身板仿佛注定自带一身温和慈祥的光芒。花白的短发三七分开,独留中间一缕倔强地长过其他,每天擦过一遍头发油,用发卡固定在一侧,也是十里八乡一份难得的独特。

我出生后,奶奶便从农活中退休了,专门陪着我。地里的活卸了,家里的一应却是省减不掉的,奶奶做些零碎活计,她在前我在后,她干啥我也跟着干啥,仿佛尾巴一样,甩也甩不脱。奶奶爱干净,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挨墙放着两张床,一张爷爷的,一张奶奶的。奶奶的床头是个百宝箱,随便翻翻就有些稀罕的零嘴儿,桃酥、麻嵌、油炸豆荚儿、小糖块儿……每天醒来,顾不得刷牙,先来两块,窝在被窝里接着捂一会儿,捂着捂着,后院的鸡鸡鸭鸭都起床了,老猫花花儿也醒了,喵呜喵呜叫着从地上蹦到桌子上,从桌子上蹦到柜子上,奶奶拿鸡毛掸子在后面撵,花花儿蹦来蹦去,弄得锅碗瓢盆都醒过来了,丁零当啷响个不停。到这个光景,床是再也赖不下去了,只得起来。这样一看,奶奶好像又不是爱干净的了。

在家里,爷爷是不干活的,一应都是奶奶在忙活,特别是饭菜,大抵也是因了奶奶的一手好厨艺吧。奶奶烧的饭菜普通家常,却好吃到停不下筷子,即使什么菜都没有,她也会别出心裁地整理出一碗猪油拌饭。一碗白米饭,一点猪油,一点酱油,一点味精,一点葱花,筷子拌一拌,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照着白花花的米粒每一颗都滋润着,晶莹透亮,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怕被拉下似的,挣着抢着冒香气。这样的猪油拌饭,总是要吃得小肚皮撑到滚瓜圆才肯撇下筷子的。

夏天的傍晚,一阵雷雨过后,院前藤架上的黄瓜湿漉漉的,像是刚从小河里撒欢儿出来的娃娃。奶奶就收摘了两根,片了瓜肉,用盐腌了,剩下的瓜瓤自是我的美味,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清香嘴巴都包不住,滋滋地溜进了喉咙,溜出了齿缝,沾满了衣襟。这时候,夜一点一点地来了。我和奶奶搬出凉榻,小桌子,板凳,摆上饭菜。奶奶燃起早就晾干的蒿草,浓烟一团一团地滚出来,蒲扇扇过,淘气的烟们氤氲着,四下散开,一缕一缕地乱钻,呛得蚊子哼哼着逃了,呛得我眼泪汪汪直咳嗽。吃罢晚饭,躺在凉榻上,奶奶摇着蒲扇,讲起一串一串的稀奇事儿。黑黑的天上吊着孤零零的月亮和几颗眨巴着眼睛的小星星,小小的我躺在奶奶身边尽想着天上那些物件,总觉得它们会忽然跳下来又或是居高临下地在上面谋着坏欺负小孩儿,想着想着就眯瞪了,醒来却是在奶奶的宝藏床上了。

夏日里,田地间的活儿不忙了,总有三两闲散的农人去镇子上拖了冰棒来卖。在木箱子里铺上厚厚的棉胎,五分钱的糖水冰棒,一毛钱的奶油冰棒,像士兵一样列着整齐的队伍站在箱子里,那卖冰棒的也不用吆喝,只用一块木头疙瘩敲着箱子,田间地头屋里屋外便都知道棒冰箱子来了。“梆梆”声一起,我便撒丫子往外跑,冲到半路,扯起喉咙喊:“买冰棒!买冰棒!”那棒冰箱子一看有生意赶紧停住,却不见有大人相随,知道小娃娃淘气叫着玩,跨上车便要走。我回头瞅瞅,奶奶没来,棒冰箱子又要走,急得哇哇大哭。这时奶奶才颤巍巍地抓着毛票从屋里跟出来,嘴里叨叨地说:“吃多了要吃坏肚子的,吃多了要吃坏肚子的……”棒冰自然是吃成了,肚子也自然没有吃坏。这样的闹剧演个十几二十场,夏天也就结结实实地过去了,厚外套里兜了一兜秋风。

就这样,夏连着秋,秋连着冬,冬连着春,它们像皮孩子手拉着手转圈圈。转着转着,日子就被扯出好长;转着转着,转丢了爷爷;转着转着,转暗了奶奶的眼,转白了奶奶的头,转聋了奶奶的耳。后来,有一天,许是累了,许是乏了,许是孤独了,奶奶悄悄溜走了。后来,就再没有了后来。从此,看到奶奶,只能在夜里,我睡着,她在我的梦里醒着,圆圆胖胖的身板,梳得板正的短发,仿佛和小时候一样,又仿佛和小时候不一样,只是醒来,再没有了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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