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趟过那水坑
文/弧度度
清帝退位,民国建立,偏僻的呼兰却依然那么不起眼。
土财还是那帮土财,劣绅还是那帮劣绅,旧官吏减少了几户,新官僚增加了几户,所谓的除旧布新,聊以自慰而已。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剪辫子的男人增多了,裹小脚的女人减少了。然而,男人们虽然剪掉了脑后的辫子,心中的辫子却仍在野蛮生长;妇女们虽然逃脱了裹脚布的纠缠,却仍然不得不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要想让人们彻底剪断心中的辫子,拆除背负的枷锁,估计还需要一代接一代人的努力才行。
地处我国北疆的呼兰,每年的严寒依旧那么漫长。人与大地,和谐而统一地冻出了一道道伤痕。我的伤口,我的梦,伴随着我的大地一起呻吟。一方水土冻一方人,呼兰的水土冻住了呼兰的人。数九天寒,在冰天雪地里行走,脚底板都能生出鸡蛋大的冰疙瘩来,一步三摇,两步一跌倒,三步一翻跟头。跌倒了怎么办?爬起来继续朝前走呀,谁叫咱生是呼兰的种呢?就这样,呼兰人磨砺出了一种倔强——像滚牛犊子般坚贞的性格。
呼兰城最美的,还是那黄昏时分的晚霞,就像铺满天国的锦绣天衣。
太阳公公似乎并不着急晚归,他还想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散发最后一点余热,抚慰这暮色苍茫的昏沉黑土地。纵然暗夜塑造的多是悲剧,他也要尽可能抢在此前导演出一幕轻喜剧。他躲进遥远的地平线悄悄放了一把火,火势借助万道霞光喷薄而出,迅速点燃了整个西天。天上的火烧云倒映进呼兰河水中,整条河也跟着急剧燃烧起来。生生不息啊,永生的烈火!
天上的火烧云不断变化着,映进一千对视网膜里就能上演一千种不同的剧情。你若飞歌,她就伴你吟唱;你若喜悦,她就伴你欢腾;你若悲伤,她就伴你流泪;你若什么都不想做,她就伴你一路闲逛。你在人间苦苦追寻而得不到的东西,天国里早已为你准备好了五彩的调料,就等你珍重着笔。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呢?赶紧换副好心情,将你的心肠打扮的漂漂亮亮,伴随着天国的五彩嫁衣浪漫飞旋吧!“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勤劳善良的呼兰儿女啊,学会仰望天际吧,那里有不进大剧场也能观赏到的慰问演出。神奇的大自然啊,将平凡人的表演册封在天堂。
剧幕的颜色随着剧情的变化不断变换。一开始是红橘橘的,一位骑士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策马扬鞭;渐渐变成了黄杏杏的,金毛狮王领着他的母狮子小狮子,咆哮山河;接下来又变成了半紫半黄,黄的狗紫的狗相互追逐嬉戏,追着追着一斗殴全散了,悲欢离合;到后来又变为了半紫半灰,大朵大朵的百合花层层绽开又慢慢闭合,花开花落......
太阳公公耗尽了全天候的能量作最后的谢幕,铺天盖地的乌鸦像神奇的魔术师从呼兰城的上空肃穆地飞过,它们捎走了最后一道灵光,捎来了“呼兰,今宵安好”的问候。
夜游神垂下越来越浓厚的帷幕,谁家的老铁牛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谁家的大黄狗发出几声梦呓似的低吼,谁家的夜猫子因找不到旅伴而凄惨哀嚎......富贵人家亮起两三点烛光,应和着天上散落的几颗星星,摇曳着冷风,摇荡着田野,摇晃着迷糊的呼兰城。
呼兰城最令人生畏的,不是高门大院、宝相庄严的“八大家族”,而是位于东二道街的“大泥坑”。那令人提之色变的大泥坑,足足有五六尺深呐。
倘若下雨,那泥坑便积雨成河,淹死过小猫小狗小猪小鸡,也陷进过马车折断过马腿。倘若一月不下雨,那泥坑里的淤泥又像开了家浆糊铺子似的,腥黑发亮,只怕是连那些飞停在上面的苍蝇蚊子也会被粘住呢。
大泥坑俨然变成了呼兰城挥之不去的“城市污点”,但奇怪的是,管天管地管空气的达官贵人们就是对这泥坑不感冒,从来就没人想过要填平夯实它。在这出戏里,呼兰人都算做了看客,专候着为那些溅了一身泥、孩子跌进了水坑、不幸夭折了马腿的友情客串者鼓掌或喝彩。
终于,在一个下雨天里,一位拄着拐杖的老绅士脚下一滑跌进了水坑里,浑身湿漉漉挣扎着爬起来的他明显动了真气,他用拐杖头狠狠地敲着李家大院的围墙,忍不住咆哮起来:“这是谁家的围墙忒光滑又不长眼,凭什么把马路挤压得这么窄?看来,该上议事厅好好议议,把这霉气熏天的围墙给拆了!围墙不拆,民心难安啊!”
即刻,李家大院的门缝里探出李老太太那挽着发髻插着银簪的银发脑袋,“我说谁呢?这大雨天在我家墙外嚎丧!人不中用还怪墙了?实话告诉你,这墙是我老李家的祖产,拆了就对不住咱老祖宗,谁冒犯了咱老祖宗我就和谁拼命!再说了,拆墙不如种树,种几棵树就什么都解决了,为何不种树?”
仿佛蚂蝗闻到了血腥,平素张家长李家短的好事者们全都挤出自家门缝围到了水坑边,并且很快就自动分成了两大阵营:有帮老爷子说拆墙有理的,也有帮老太太说种树更见效的。帮老爷子的都是以前吃过大泥坑亏的,帮老太太的都是存心想继续找乐子的。双方争吵渐趋激烈,唾沫星子互喷,大有赤膊上阵雷厉风行的味道。奇怪的是,竟无一人提议把这祸害人的泥坑给填平了。
萧红上小学时,泥坑变成了她从家通往学校的必经之地,不想打那过就得多绕三里地,所以对大泥坑的印象尤其深刻。
1920年秋,咸与维新之风总算一路向北吹进了呼兰城,最大的标志性事件就是呼兰城的两所小学同时增设了女生部,女孩子们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同男孩子们一样去上学了。
九岁的萧红告别祖父的后花园和千家诗,进入离家五十步之遥的呼兰乙种农业学校女生班上学。因该校校址设在龙王庙内,故又被当地人称作龙王庙小学,现为纪念萧红已改名萧红小学。晚清的仓促终结,民国的百废待兴,使得许多校舍都来不及建造,只能就地取材找现成的,各地的庙宇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征用了。广结善缘不如广结生源,菩萨想必是不会怪罪的。
每逢下雨,那泥坑就像只张大嘴巴的巨兽静静地蹲守在马路中间,只留下紧靠着李家围墙的一道窄得不能再窄的泥沿。祖父再三叮嘱萧红:“宁可多绕三里地也绝不能以身试险,跌进去了多不值当。这人呐,富贵易得,平安难求啊!”
开学后不久,龙王庙小学校长的儿子在上学途中掉进水坑差点淹死了,幸亏被一位路过的挑担卖豆腐的救起,于是坊间的传言更多了。大意是说这学校占了龙王爷的地盘,这不招惹老龙王生气显灵,通过教训校长的儿子略施惩戒吗?在龙王庙上学的学生们可要注意了,说不定哪天老龙王再发威,把你们全拽进坑里淹死也未可知。邪神越传越神,下雨天选择绕道的孩子也越来越多。
那大水坑邪门得让家长们止不住担心孩子们的安全,可就是没人敢提议去填平它。官府都不愿接茬管的事,咱平头百姓管它做什么?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呀。再说了,打爷爷辈都这样走过来的,怎么轮到咱孙子辈反而走不得了?不要总想着去填坑,而要多想想如何拆墙栽树。
说实话,大人们每次经过那水坑都得捏出几把汗,一旦冒险通过了,就立刻有了神吹的本钱:“哈哈,比这险恶得多的路我也不是没走过,人这辈子不走几回险路都算不上英雄。”不错,大人们都逞英雄了,这可坑苦了那些上学的孩子们。谁来帮帮孩子?
一开始,每逢下雨,小萧红都选择听老祖父的话乖乖绕道,直到有一天潜藏在她心底的豪气被完全激发了出来......
那天,老天照例是下雨,泥坑照例是积水成河,孩子们照例得选择蹚过去还是绕过去得难解之谜。
走在前面的男孩子们,一个个赛着脸,鼓起腮帮子吹起眼珠子,扶着李家大院光滑的墙壁,前胸贴后背地慢慢硬捱了过去。剩下的一帮女孩子围在水坑边就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谁也没有胆量去尝试,谁都主张绕着走。
对岸的男孩子们一个个以得胜者的姿态鼓鼓捣捣:“喂,小丫头片子们,赶紧绕吧,莫逞强。逞强掉水坑,掉水坑没人救,耽误上课又挨骂!”
有小女孩气愤地回嘴:“烂泥猴,看把你们得意的,猴屁股都翘上西天烧着晕菜了,过个水坑还了不得啦?”
对面的男孩子们加倍挑衅地示威:“有种你们过呀,不过是千金小姐!不过是土鳖虫母老鼠!对,你们就是土鳖虫!”
“爬虫!爬虫!爬虫!”男孩子们齐声高喊起来。
女孩子们激愤得满脸通红,小萧红从传统蒙学课上学到的英豪之气头一个被激发了出来。她决定蹚过那水坑,让男孩们从此统统闭上瞧不起女孩的乌鸦嘴。见萧红要动真格的,她的那些小姐妹们赶紧拉住她,劝道:“别理那帮猴子精!我们偏要绕道,我们偏不受他们的激上他们的当!”
小萧红主意已定,冷冷地笑了笑。她拨开那些拉住她的手,毅然一摆手,暗暗一咬牙,“都是两条腿,男孩子们过得,咱女孩子就过不得?我不信那邪!我偏要打水坑过!”
女孩们都惊呆了,慢慢松开了拽住萧红的手,怔怔地望着她卷起裤脚,直起腰,挺了挺扎实的小胸脯,往前一甩长辫用牙叼着衔进嘴里,脸色凝重地走向那堵围墙,靠近大水坑窄窄的泥沿。有胆小的女孩担心得捂住了眼,对面的男孩子们却挤眉弄眼瞎吹口哨,摆出一副等看落汤鸡痛嘲落水鸟的涨姿势。
开弓没有回头箭,小萧红横下一条心,深吸一口气,将辫子紧咬在牙缝中,学着那些男孩的样儿攀附住那光滑阴冷的墙壁,双眼紧盯脚下窄窄的泥沿,极力保持住身体的平衡防止脚下打滑,一步一挪地慢慢往前移......一寸一寸地靠近对岸,一寸一寸地接近希望......
不时的趔趄让她看上去险象环生,还没走到一半就累得直打哆嗦。不久,墙壁似乎变得越来越光滑,脚下的泥沿也变得越来越窄,水坑突然变成了汪洋大海,而她却变成了一叶找不着北、找不到任何依靠的孤帆——把握不住航向,抵挡不住风雨,寻觅不到任何救助,眼看就要被狂风巨浪击垮,卷进深水区淹没......她的膝盖打着弯,额头冒着汗,整个人因胆怯而心慌,因心慌而虚脱,因虚脱而把持不住,因把持不住而差点跌入水坑。她害怕再往前移,整个人紧紧贴靠在墙壁上......就这样吧,放弃吧,认输吧!不,绝不放弃,绝不认输!
站在两岸围观的男孩女孩们全都鸦雀无声,他们因这女孩的英勇而受到触动,同时又为她看上去痛苦万分僵立当场的姿势而感到担忧。忽然,一位戴着蓝色呢绒帽的男孩带头喊了起来:“加油!加油!”两岸的男孩女孩也跟着他齐声呐喊起来:“加油!加油!你是最棒的!”
听到小伙伴们传送的加油打气声,小萧红的萎靡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一股百折不挠的勇气自心底、足底悄然升起,一股受到激励过后的暖潮迅速涌遍全身。她坚定地抬起头,感激地望了望两岸满怀期待与鼓励的小伙伴们,再次勇敢地挪动了脚步。一步,一步,再一步,没什么可怕的.....对,就这样,保持住平衡,一步一步往前挪......快了,再加把劲,就快蹚过这水坑了......
终于,她克服了内心的恐惧,挺过了最艰险的时刻,顺利蹚过了人生中的第一道坑,安全地到达了彼岸,收获了成功的喜悦,接受了小伙伴们热烈的掌声。小女孩赢了!长大的小女孩还会一直赢下去吗?
在我们平凡而短暂的一生中,没有谁会是永远的赢家!然而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全力以赴地迈过一道道坎,克服一道道难关,直至活出不一样的精彩。人生,的确需要给自己留下点什么作为纪念。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