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我十个同学当中,有十一个想当网红的。

周末的团建并没有实质性的活动,甚至都没出过C厂所在的园区。

部门百来号人在大草坪上围了一个大圆圈,每个人站起来发言,自己如何对C厂竭智尽忠、披肝沥胆。

涪城冬末是多雨的季节,天空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大家撑着伞坐在湿漉漉的草坪上,依然在士气不减地高声呐喊着。

小雨很快变大,转成了中雨,草坪上实在坐不住了,大家才辗转到办公楼外的屋檐下继续开。

实习生裘琦忍不住小声抱怨道:“我今天来大姨妈了……”

高原也冻得两腿直打颤,回了一句:“忍忍吧。”

裘琦不明所以地问道:“为什么非得今天团建?天气预报明明写着中到大雨。”

高原朝上方努了努嘴:“今天皇上回宫。”

“哦。”裘琦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忽然,只见技术主管快步走到袁成龙跟前,并低头小声说着什么。

没过几秒,技术主管就大喊:“赵春来……”示意他过去。

随即部门秘书通知道:“大家回办公室吧。”

“能回家了吗?”有人问道。

“所有人在办公室stand by。”

部门刚合并没多久,高原认识的人不多,穿过人群去找陈静:“发生什么事了?”

陈静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说道:“技术组的张菁昨天晚上在附近工地上被……被……”她没再说下去。

“那她现在人在哪儿?”高原本能地问道。

“在派出所,主管们都赶过去了。”说完,陈静跟着人流准备去搭电梯。

高原一把拉住她:“昨晚?她是不是又加班到很晚才走?”

陈静挣脱她:“这我哪知道。”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时分,赵春来回到公司,把高原叫到小会议室,匆匆吩咐道:“你暂时去集团公关部帮两天手,要是被曝出来,那几个大老爷肯定顶不住。还有……”他紧张地嘱咐道:“千万别说出去,一个字都不行。”

高原难以置信地问道:“所以,公司打算隐瞒这件事?”

赵春来说道:“要是被媒体知道,那公司的加班问题,缩支减少班车的问题都会成为不怀好意的人大做文章的把柄。”

高原像不认识般望着赵春来,喃喃道:“那可是……强奸啊……”

赵春来揉着眉心,解释道:“事情没你想得这么严重。首先,公司会对张菁很好地照顾和补偿,尽量弥补她的损失。而且,现在已经抓到罪犯,最次也会判十年以上。”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还有……张菁她自己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毕竟她以后还要做人……”

高原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她听见自己说道:“出了事,只要堵住她的嘴,然后把罪犯抓起来就能确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吗?C厂在这个园区就有一万多女员工,涪城有三万多家高新企业……”

“算了算了。”赵春来挥挥手打断了她,不想跟她多废话。

他已经连加了两周的班,周末一大赶来团建,又在派出所里录了一天口供,只觉得精疲力竭,现在还要和白痴下属纠缠不清,他感到两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你不用去集团帮忙了,留在部门里接电话吧。”赵春来一把拉开会议室大门,正欲离去。

“赵总。”高原的声音已经哽咽:“如果今天换做楼上哪个大佬的女儿,公司还会这么做吗?”

赵春来愣了一下,转而说道:“她们有很好的背景和人脉,就算上班也不用应卯,不用赶班车,有些甚至还有专职司机。这种事一般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他摇了摇头:“太天真。”

他开门走了,留下高原一人孤零零地坐在会议室里。

高原拿起手机,想给邵微发微信,输入了几个字又退回去删除了。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夜空中最亮的星。”

外面不知道哪位同事的手机铃声响了,一直没人接。

高原将脸埋入胳膊中,伏在桌上,抽动着肩膀,久违的眼泪终于汹涌而至。

借着眼泪,她才敢正视内心深处那个失去的伤口,为时已久,一开始只注视着它汩汩地往外冒血,就算隐痛也无暇顾及,强颜欢笑安慰自己很快就不痛了。

那种彷徨、隐秘的痛楚,只有在每一个日与夜交替的空隙,虚与实挣扎的空隙,过去已经消失,未来尚未开始的空隙,才会无所顾忌地暴露出来,静静地溃烂抽痛。

抽痛,再想念,想念,再抽痛,她就在这样的轮回中被永无止境地折磨着,看不见未来,只能死死抓住过去不放手。

她不是不想停止,而是不愿停止。


高原回到家便开始发烧,昏昏沉沉倒头就睡,第二天上班仍感到头重脚轻,整个人快飘起来了,她趴在办公桌上一动不动。

中午时分,同事们都去食堂吃饭,高原吃不下,坐着没动。

“高姐,”隔壁的裘琦探过身,悄声问道:“昨天赵总把你叫到小会议室,啥事儿了?”

“没事。”高原无动于衷道:“有份产品描述没统一口径我就放出去了,被批了。”

“切,”裘琦撇了撇嘴角:“上班真闹心。”

高原觉得好笑,不禁反问道:“不上班吃什么?”

裘琦反而说道:“你们这些老思想就会想着朝九晚九地上班,世界上养活自己的路千万条,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高原听了这番话,不解地问道:“既然你都这样想了,为什么还来实习?”

裘琦不好意思地说道:“咱们不是大厂嘛,我经验不足,先来学一把,把套路摸熟了再自己单干也不迟哇。”

高原问道:“你想干什么?”

“当网红呗。”裘琦想也没想,飞快地说道:“我十个同学当中,有十一个想当网红的。”

“那种在网上直播吃饭的,是不是也算网红?”高原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我有个朋友,以前是做吃播的。”

“算啊。”裘琦仿佛找到了感兴趣的话题,扭头问道:“她叫什么?”

“彩彩酱。”

“彩彩酱!”裘琦小小地兴奋了一下:“彩彩酱是你朋友?”

“你知道她?”高原问。

“知道知道,彩彩酱很有名,现在还在最有影响力的吃播榜前十位,她后来怎么不出现了?”

“花羽汐知道吗?”高原追问道。

“谁啊?”裘琦皱了皱眉:“没印象。”

高原从手机里翻出蒲冬梅的照片给她看。

“不知道。”裘琦举着手机看了半天,还给高原:“这行更新换代很快的,只要一天不做,粉丝就不来看你了。”

高原默默地收起手机。

“今天情人节,我下午请假和男朋友过节去了。”裘琦收拾东西,对高原眨了眨眼睛。

“你跟赵总说了吗?”高原问道。

“我是来实习的,又没工资,到不到岗他才懒得管呢。”裘琦拎起包,老道在在地说道:“你也下午找个机会开溜吧,病了就要去医院。”

高原哭笑不得,待她走远,才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日历上显示今天的日期:2月14日,万年历软件还弹出情人节的温馨提醒,除此之外,手机桌面空空如昨。

高原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

“高原。”赵春来吃完饭上来,向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跟他去走廊。

高原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赵春来找了处无人的角落就开始发飙:“你怎么回事?昨天下班到点就走,白天还敢趴在座位上睡觉,给领导看见了我都要挨骂!”

高原垂着眼,小声说道:“我身体不舒服,所以想下班早点回家休息。”

赵春来挥手指着她,气急败坏地说道:“谁没点头疼脑热的,还不都勤勤恳恳在加班。你以为还搁从前啊?”他恨恨说道:“稍不顺你意,就生病……你要干就干,不想干就给我滚!”

高原只觉得头脑发昏,浑身发烫,手指也颤抖得厉害,身体上的应激反应,反而让她感觉不到气愤,只感到出奇的平静。

她低头望着手腕上的鼠标茧,说道:“赵总,我下午想请假去看医生。”

赵春来骂得口干舌燥,从眼角瞥了她一眼,说道:“你把产品描述拟好,请袁总审核通过了再走。”

高原木着一张脸,说道:“那有一万多字,下午恐怕拟不完……”

赵春来厌恶地看着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不带脑子工作,那是你的事情!”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而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批评人了,你回去好好反省一下。我希望我团队中的每个人都有所成长。”

高原默默地回到工位上,开始工作,显然又是一个漫长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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