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完《背影》那堂公开课后,我久久不能自已。课中,我差点哽咽,特别是学生再读“望父买橘”那段时。我好似已到了情郁于中的地步,在那一刻,我突然忘了该怎么收尾。
我反思自己,对文本的解读还不够,光是一封家信,怎么能承载起学生的情思。我觉得可能是我引导的问题太过碎片化,学生是不太容易表达自己的情感的。我想通过与学生对话,学生与文本对话来组织课堂,来展现学生作为主体地位。初衷是好的,可不是每个学生都会有感同身受的经历啊。
我流泪不是因为学生读得不好,而是当教者情绪与课堂达到临界点时,那种完美的境地没有流泻出来。我为自己感到可悲,因而那时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又为五十多位“哈姆雷特”而心觉微酸。
我是写公众号的,最常解读的是金庸武侠系列。我的学生有关注我的公众号,喜欢看我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决定写下我对《背影》的解读,希望在某个时候,我的学生读到的时候,能收获到课堂上没有的东西。
二、
我觉得《背影》这篇课文,是由一个橘子引起的。“我去买些橘子,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为何朱自清的父亲偏偏要去买橘子,不去买别的水果?这个问题,在我的语文教我这篇课文的时候,我没有想过。等到我教《背影》的时候,我脑中突然蹦出这个想法。许是当时的站台上没有卖其他水果的,诸如苹果、梨子、柿子……
我的学生没有我这样脑洞大开,或者朱自清当时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父亲为什么要去买橘子?中国传统历来重视人伦,橘在古人眼中是个彩头,橘,聚也,这是民间的心理定势。那么我也就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去买橘子,这样的橘子除了表达对儿子的关心,难道不是父亲期盼和儿子相聚吗?朱自清的父亲也许不善言辞,他什么都没说,但他什么都说了:“我去买些橘子……”
朱自清的父亲多年在外,这时家中遭逢巨变,差使也交卸了,到南京谋事还不知怎样,所以团聚就成了很难的事,对于一个人近中年的父亲而言,他所遭受的打击,绝不是一句:“天无绝人之路”可以抹平的。
所以父亲的背影成为了一种表白,一种对儿子的表白。直到在朱自清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才明白其中况味,他才用几近白描的手法,再次刻画。
三、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读到此处,我仿佛看到一个正在服孝的父亲,一个带着沧桑感的父亲,当他把背影留给儿子的时候,他一定很心疼。这不仅是因为孩子祖母去世而使孩子的父亲心软,更是心疼下一辈,更重要的是儿子的前程里有他的惦念。惦念儿子前程的人竟是一个前途未卜的人,远方的儿子和自己的前程这时融成了父亲复杂的思索,而他的背影里有儿子感到的父亲多年漂泊的不容易和为父亲前程的担忧。
可以想见父亲曾经蹒跚过,今天在这里蹒跚,他还会蹒跚下去的;父亲少年外出,做出过许多大事,他曾经努力过,今天在这里努力,他还会努力下去的。多少沧桑尽在背影中,然后朱自清的眼泪很快地流下来了,这份眼泪是父子间的“和解”。是我好像突然就懂得了,父亲不会写散文诗,父亲手上满是茧。
我猜想后来朱自清可能在车上吃了橘子,也可能是把其中的一两个保存了好几天。正如四年前,我远赴重洋国外支教,母亲临行前给我煮了很多鸡蛋塞在我的行李箱里,我摆摆手说不要,等到异国的晚上,我打开行李看到那些被挤碎的鸡蛋,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承不住了,我就着眼泪把那些鸡蛋吃进自己的肚子里。而对朱自清而言圆润的橘子和父亲的背影就这样留存在他的记忆里,成为相聚的盼望,成为我们永远的沉思和感动。
与橘子相连的背影在我们的注视里永远都是情景再现。要让学生体会那种情景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时光就是如此刻薄,它不会一下子让你懂得太多。而对我,这样的背影会永远让我想起父亲,想起父亲那宽厚结实的脊背,也会想起父亲该是怎样的风霜面孔,在我看不见的岁月里,为了家庭,为了生计,就突然老去。
当学生读到这一段,我无语凝噎。“背影”之后是我另一种看见。
四、
橘子也好,背影也好,实际上是一个有关时间和空间的命题。时间把父子带到了同样的地点,而因为父亲要给儿子买橘子而使儿子能在空间的距离上看父亲的背影,而当父亲买橘子回来又离去后,儿子又在父亲的渐行渐远里望父亲的背影,儿子的情感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掀起波澜,值得珍视的父子之间的情感就这样产生了。
父亲在临别时说的话:“我走了,到那边来信!”“进去吧,里边没人。”前一句是父亲买完橘子回来说的,充满了对儿子的惦念。后一句是走时又回头对儿子说的话,内心的不舍却变成了话语的果决。“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很久的望,望不见了的背影却成了我们永远回想不尽的背影。时间和空间就这样拉长了,“再能与他相见”就成了一个愿望,而相见之前和相见之后都成了我们的想象。
“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 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 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 能与他相见!”只有知道了人世的风霜,才更理解父亲身上的风霜和心上的风霜,这样的流泪比当年的流泪程度更深了,这流泪是对自己灵魂的洗礼。
《背影》是一篇散文,朱自清以时光回溯的角度来表达自己的主观情感。它是一篇写实的散文,更是一篇回忆性散文。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散文都是回忆的延伸和整合,散文中回忆的价值更在于,它以巨大的真实性展示来作为个体的人在历史的某个瞬间所持有的生命体验和情绪状态,《背影》的字字句句皆是如此。
一个人能够懂得自己的父母最合适的年龄是什么时候呢?
作家毕淑敏在《抱着你,我走过安西》给了我解答:“懂得自己的父母是一个需要时间的过程,我们不可太年轻,那样我们只能记得他们的慈爱,无法深刻洞悉他们的内心。我们也不可太年长,那时岁月的烽烟已将我们熏染,无数次默念中将父母重新塑造,已不再具有原始的亲切。”
1925年,这一年朱自清二十七岁,到了能够“懂得自己的父母”最合适的年纪,他写下了《背影》一文。
2020年,这一年我二十七岁,也到了能够“懂得自己的父母”的最合适的年纪,我执教《背影》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