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间看到王开东老师写了《隐入尘烟》的影评,酝酿了多日,今天终于抽出时间用心看了一遍这部电影,当然,怀着期待,怀着内心一种崇高的仪式感。
如果让我从中提取出关键词,我觉得应该是坚韧,乐观, 爱情,善良。生活的艰辛生长出的坚韧和乐观,艰辛的生活中患难与共的短暂爱情,坚韧的生命中开出的善良之花,而这一切都贯穿于一段朴实平易又难能可贵的爱情中。
忠厚老实的农民马有铁在跟哥哥打了半辈子长工后,却被哥嫂视为包袱,为了甩下这个光棍汉的负担,就托人给弟弟物色了一个叫贵英的女人,贵英跟马有铁有着相似的命运,除了同样跟马有铁一样寄居于哥嫂篱下遭受冷眼之外,她还比马有铁多了身体的残疾:跛足、手抖、小便失禁、不能生育。
两个被命运遗弃的男女,开始了他们相濡以沫的抱团取暖的人生,没有住处,就栖居在村子里多年无人居住的土胚房里艰难度日,田间地头漫天黄沙就是他们活动的舞台,两个患难与共的夫妻相互搀扶也仅仅勉强糊口,然而国家扶贫的政策惠及这个村子,长年无人居住的土胚房子被铲平就可以得到一万五千元补助款项,于是房子的那些在南方发迹的主人就响应国家号召回村子里拆房子,他们夫妻经历了多次从别人的破土胚房子辗转搬家的命运,一头毛驴一辆破车足以拉完他们所有的家当,为了有一个安定的住所,马有铁就自己打胚修造房子,打好的土胚却遭遇了暴雨的冲击,夫妻两人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去场上盖土胚,但无奈风雨的急骤和肆虐,根本无法拯救被雨水浸泡的土胚,夫妻俩在狂风暴雨中坐着,瓢泼的大雨和无望的眼泪都化为对抗命运的大笑声,在此时,我突然看到了脆弱背后那股强大的力量。是患难与共相互扶持带来的乐观的力量。
有些镜头来来回回,似乎不厌其烦。马有铁劳作,贵英跛着脚打下手:被烈日炙烤的割麦地,尘土飞扬的打麦场,打土胚的荒远空地里,一砖一瓦修房子的工地上;马有铁赶着毛驴出去,贵英就跛着脚等候在村头,哪怕一个人站在黑魆魆的寒冷冬夜;似乎不管冬夏不管在哪里,贵英手里都抱着那个玻璃罐罐,里面盛满了热水,在看见马有铁的一刹那激动地从怀里颤巍巍掏出被捂热的罐罐递给马有铁喝,马有铁一边嗔怪一边幸福地脱下自己寒酸的外衣披在女人身上,这个身患残疾言语木讷眼神永远充满呆滞和惊恐甚至被别人视为瘟神的女人为这个大半辈子不被善待的老实巴交的男人带来了一束光,确切来说,是他们相互成为照亮对方暗夜的光,这道光在别人看来是那么卑微到被人讥笑,但在他们的世界里,却是如此耀眼。《芳华》中有句话: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马有铁和贵英,两个孤独的灵魂,完成了对于彼此的摆渡。他们短暂的婚姻使村头那些表面光鲜的妇女嫉妒而向男人生发埋怨,“马有铁把那傻女人拴在裤腰带上”带着羡慕又带着奚落。马有铁还真的把女人拴在了裤腰带上,因为睡在房顶,他怕女人睡着了滚下来。
每搬一次家,夫妻二人共同完成的一件大事就是在破旧的土墙上粘贴他们结婚时剪的大红喜字,不厌其烦。马有铁端端正正比划着恰当的位置,贵英永远说:“再高一丝丝。俩人对这件事的认真,远是一个仪式感所不能表现出的,好像每次张贴,就又结了一次婚。新房子修好了,尽管那么原始简陋,但两个像候鸟一样辗转漂徙的苦难生命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恭恭敬敬告慰父母及兄长在天之灵,认认真真贴喜字,两个人趴在炕头,贵英眼里闪着光说今生从没有想过能有自己的家,能睡在自己的炕上,听着当晚的雨声是最好听的雨声,并拉过男人的手在他手腕上种了花,这大概是一向沉默寡言的贵英最深情的表白,男人狠狠地展望了未来:秋后卖了包谷要给贵英买个大彩电,还要带贵英去城里的大医院把病看好。两人知足地憧憬着未来。
电影里除了繁复的镜头,还有频繁的特写,两个人相互拉过手为对方种花,这是物质匮乏时的乡下人简单的快乐,也寄寓着美好的祝愿,马有铁在贵英咽气后仍然拉过贵英的手在她手腕上完成了他悲壮的种花。此时此刻他眼前一直晃动着野草编成的毛驴的触角,这是贵英生前用她不为人知的灵巧的手编成的,贵英曾端详着它感叹说驴的命都比她的命好,充斥其中的心酸马有铁比谁都懂,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贵英的不经意的这个作品,成为马有铁此生最珍贵的收藏。孵化小鸡那映照在土胚墙上的斑斑驳驳的光晕,随便拾取几粒麦子为对方种下的花,草编织而成的毛驴,这是灰暗的生命底色中孱弱的亮色,这是两个苦的发涩的生命在芸芸众生中相互渡劫的希望,这是寻常生命里稀有的乐观。
乐观,使他们在面对苦难时,多了些许力量,马有铁有很多话是自带流量的,他不是一个诗人但胜过一个到处寻觅题材和灵感的诗人,他简直就是一个朴实地道的农民诗人,诗歌的题材俯拾即是,田间地头,房屋檐下,床头炕上,随处即可成文,但又是那么自然贴切耐人寻味,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中渗透着天地的大智慧和对生命的领悟,直戳人的内心深处,让我们油然升起一股心酸无奈,又忽然就在这些朴素的话中找到了某个问题的答案。
鸡娃孵出来了,他对着今生无法生育的贵英说:鸡娃子出壳壳着呢,电抱鸡娃子没妈妈,它第一眼看见谁,就把谁当成它妈妈了,你以后也就好养好管了。贵英缓缓回头,无神的眼睛亮了。
在被暴雨肆虐后的打胚场上,俩人裹着湿漉漉的塑料袋子,贵英拿草编了毛驴,他端详着,说:还是草编的驴好啊,它不吃草也不被人使唤。
屋檐下吃饭,馒头跌土上了,贵英阻止他吃,他说:跌土上了,怕啥呢,啥不是土里头生的,啥不是土里头长的,土都不嫌弃我们,我们还嫌弃土吗?土就是干净东西嘛,不管你是有钱有势的人,还是啥人,你只要种上一袋袋麦子,它就能给你长出来十几袋子,二十几袋子来嘛。
麦秸垛边,俩人忙碌完后相互倚靠着,他用几粒麦子给她种了个花儿,说:我给你种个个花儿,做了个记号,你跑到哪里就丢不掉了。
劳作归来,田垄上走着,他说:以前我们村有个疯子,天天嘴里咕叨着几句话。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能说个啥?对磨,麦子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了,麦子又能说个啥?
在播种时,贵英在前,他在后,贵英说脚印被埋进去了会不会来年长出来脚印,他说:人长了脚总能走来走去的,总比种在地里的庄稼和菜强多了,粮食种在地里的话就哪儿也去不成了,风吹日晒的,生生死死的,只能在地里干挨着,但话说回来了,我们长了脚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还不是牢牢着栓到地上了,哪里也去不成,你说农民离开了地咋活呢?
贵英不小心铲断了禾苗,很怜惜地举在空中看,他说:铲掉了就铲掉去吧,让它给别的麦子当肥料去吧,啥人有啥命数,麦子也一样,它有它的命数,还不是到了夏天,让镰刀割掉了。
在政府的安置房里,面对记者的采访,他嗫嚅着说:猪啊鸡啊驴啊,咋办?
他大半生与泥土打交道,走不出自我的小圈子,也说不出光鲜的话,土地就是他的根,他的命,他无法跨越土地对他的束缚,也无法摆脱他对土地的依赖。这是他在这一方土地上大半生的经验总结,有着感恩,也有着宿命的无奈。
他总那么认命,将自我低到尘埃里。他不抗争,像一头老牛,总得叫大车装个够,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他是村里唯一的熊猫血,为了全村百姓能拿到应有的田租,答应给躺在医院里的那个有权势的人屡次输血,他不懂得什么责任和担当,更说不出一句豪言壮语,只知道给人输了血保住人家的命,老百姓就能拿回属于他们的权益,面对全村人恳请,他不顾贵英的央求一次次上了宝马车,“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他有泪只往心里咽”,他不懂得人生的交易,更不会把握时机以此为条件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达到他的目的,他也没有什么目的,他的生存是原始而本能的,在一管子一管子地被抽完血后,他去买生产资料,即使旁人怂恿他利用现有资源,他仍然赊账买了化肥农药,后来卖了粮食作物又如数还上。他想给自己的女人买件城里人穿的衣服,买不起,别人怀有目的施舍,他接受了,但他厚道的骨子里是不允许自己无端接受的,两亩地兑换1000斤的包谷,他没忘记让人家给他扣除出来160块钱,哪怕对方吸干了他身上的血。贵英离开人世后,他仍然记得还上了她生前他们借村民的鸡蛋。
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功利,没有交易,没有利用,一切让他邪恶的意念对于他都是太过于勉强。
他只剩下了赤裸裸的淳朴。他和她都是。
尽管他为她种了花儿,做了记号防止她丢;尽管他把她系在腰间以免滚落,但贵英还是走了,只因为跛着脚出去寻他等他。
他把她从水里扛出来,发疯地叫她,她还是走了。他把大红的喜字取下,把他们结婚时唯一的一张照片剪下贵英的一半围了一圈黑纱,最后一次郑重其事为贵英种了花儿,“啥人有啥命数,麦子也一样……”他喃喃自语,重复着之前说过的话,那时的话里有贵英,现在没了。
他没有了灵魂。变卖了可怜的家当,卸下了马鞍一地,放走了心爱的毛驴。他终于说了一句狠话:放你走都不会走,让人使了大半辈子,还没嫌使够吗?真是个贱骨头。
其实他的内心,柔肠百结,搬出人家的土胚房,还牵挂着一窝小鸟。一步三回头。
这是人性的光辉。
尘归尘土归土,极尽繁华,不过一掬细沙。
尘归尘土归土,随风飘雨中舞,纵然修的同床渡,到头来终归黄土。
尘归尘土归土,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