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开,瓜豆满架,宵漏夜短,夏梦正长。
夏至时节里,我想起了姥姥和她的小院。
姥姥的小院在半山腰,由于出入很不方便,街坊邻里都已搬到了山下开阔处,只剩下了姥姥一家。
夏季里,姥姥喜欢沿着院墙种上豆角和南瓜。豆角有豇豆、扁豆、四季豆、白不老,南瓜有长的、圆的、扁的。豆蔓、瓜蔓爬得地上、墙上都是。小院里,青的、白的、绿的、黄的、紫的,十分热闹。
小时候,各家孩子都多,吃的都不宽裕,然而每次去姥姥家,都能过节一样饱餐一顿。姥爷会把存在缸底自己不舍得吃的大米舀出来,蒸上一锅喷香的白米饭;姥姥会摘下一篮子豆角和南瓜,切上腌肉、熏豆腐、土豆,再加一把红薯粉条,炖上一锅大杂烩。香味飘在半山腰,这是印象中姥姥家的味道。
从我家到姥姥家,走山间小路有近十里地。小时候,总是跟着母亲翻山越岭地去看望姥姥。来往于这条路无数遍,有着我童年里无尽的美好回忆。春有细雨和青草,夏有蓝天和麦田,秋有闲云和玉米,冬有白雪和野兔。母亲教我认识麦苗、谷子、黄豆、芝麻,也会带着我在草地里捉蚂蚱,在黄豆叶下找豆虫。有时伴着晨露听麦子抽穗的声音,有时在秋风里观看高粱仰天笑红的脸颊。
走累了,就挨着母亲坐在大石头上,这时候最喜欢听母亲讲姥姥的故事。姥姥是个小脚女人,不识字。母亲只知道姥姥姓周,那时候每个嫁了人的女子,在夫家漫长的柴米油盐中,大多会渐渐忘了自己的名字吧。姥姥为姥爷生了四子一女,母亲是老二。听母亲说,姥姥有一双巧手,在村里是个数得上的能干的女人,裁衣绣花、做鞋缝被都是把好手。但不幸的是,姥姥摔坏了右脚。脚尖扭到了脚后,那时没有医疗条件,村里略懂医术的人硬生生地将她的脚搬了回来。母亲说到这里,轻声叹了口气。
“那后来呢?”见母亲已起身赶路时,我忍不住快跑几步继续追问。
“后来呀,你姥姥就硬挨了过来,只是扭了的脚没有复位,只能拄拐棍了。”
的确,从我记事起,姥姥便是拄着两根拐棍的。母亲又说,姥姥大概是一九一八年出生的,缠足解禁似乎还未到达这样偏远的小山村,姥姥裹脚时断了三根脚趾,走路本就不方便,加上摔了这一下,腿脚更不方便了。
山间的风很清凉,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羊肠小路上行走。好好的一双脚要用长布条缠得变形,后来又摔坏了,一定很疼吧,她是怎么挨过来的!我看着母亲,极力地想象着姥姥年轻时会是什么样子的。
不觉间已到了姥姥家,有记忆开始,每次去姥姥家,她都是坐在蒲团上纳鞋底,身子靠在门板上,稀疏花白的头发在后面盘成一个小髻,总是穿着一件蓝青色的斜襟衣服,三寸小脚因为脚踝处有裹腿,很是惹人注意。
见到母亲和我来了,姥姥总是很欣喜。
“呀,你们娘俩怎么来了?”说着话便挣扎着拿过一左一右两根拐杖努力站起来。
“娘,你别着急。”母亲总会跑上去搀一把。
母亲爱出汗,不管冬夏,一路翻山走路过来,满脸汗珠子。姥姥总会掏出手绢递给母亲擦汗。姥姥就母亲这一个女儿,我想着母亲出嫁前,一定也是姥姥的宝贝吧,其实哪个女儿出嫁前不是这样的呢。
母亲一到娘家,便会和二老拉家常,问问地里的庄稼,问问她的四个兄弟过得怎样。一边说着,母亲手里也不闲着,帮姥姥擦桌子,纳鞋底。母亲出嫁前,也一定是姥姥姥爷的好帮手。
姥姥家用水很不方便,须得姥爷挑着担子去山下井里担水,一来一去,总得半个小时。夏季时,母亲回娘家,趁着溪里水丰富,总会帮姥姥拆洗被褥,每到这时,我都很高兴,因为可以在姥姥家住上一晚。
六七月里,姥姥的小院也不热,山风吹过,丝丝凉凉,夹杂着草木的味道。夜里,小院子更是凉快。那时山上还没通电,一盏小煤油灯也要尽量节省使用。晚上,我们便一人一个蒲团坐在院子里,庄稼人忙了一天,这时候总是喜欢拿着蒲扇坐在星空下纳凉。山里的夜更好像是属于虫子们的,这时,蟋蟀、知了、青蛙便活跃了起来,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小昆虫飞来飞去,山间各种虫鸣,顺着风儿传入耳内,那是山里最美妙的音乐。
姥爷会问母亲我们家的状况,母亲总会说:“挺好,都挺好。”
“三个孩子都上学,能好到哪里去!”姥爷抽着旱烟锅,轻微的叹息声便会随着一明一暗的烟火传来,他知道母亲过得不容易。
姥姥会拿着蒲扇给我驱赶蚊子,有时山间蚊子多,姥姥会让姥爷点上艾蒿编成的蛇状火绳。有些呛人的艾蒿味,是我忘不掉的姥姥家的夏天。靠在姥姥身边,姥姥总会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芳儿得好好念书,你妈不容易。”“等着芳儿将来出息了,你妈就熬出来了。”姥姥和姥爷是供母亲上了学的,那个年代能让女孩子读完高中,实属难得。(关于母亲那个年代走几十公里路去县城里上学的故事容我日后再续。)
明月当空,数不尽的星星作伴,大槐树下,一家人咂摸着如今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是日子总还是有着盼头、有着希望的,这样的画面即使在多年后也时常会浮现在眼前或者出现在我的梦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时的日子过得很慢。八点多,就会睡下;天刚蒙蒙亮,便会起来。姥爷一早便下地干活,姥姥照例纳鞋底,母亲缝补被褥。一锄一锹,是姥爷在辛苦劳作;一针一线,是姥姥在积攒生活。
每次离开姥姥家时,姥姥总不会让母亲空手回去。几方肉、几块桃酥、几只鸡蛋、一篮子豆角,有时还会偷偷地在母亲的篮子底下压上三五十块钱给外孙女读书用。
回家的路上,照例是翻过一山又一山,一路上依然是在母亲讲述的故事中走过一程又一程。
姥爷走得早,姥姥在姥爷过世后搬到了山下舅舅家。岁月催人老,时光总是很无情。眼睛花到看不清时,她依然放不下鞋底,几十年穿针引线的娴熟,让她纳的鞋底品质在村里始终是数一数二的好。听母亲说,这一辈子姥姥都很要强,虽然双脚早早地不方便了,但是身体一直很结实,一辈子只进过一次县医院,始终没有成为儿女们的拖累。年轻时纳鞋底贴补家用,年老了纳鞋底养活自己。
姥姥是94岁去世的,走的时候是在大年初五。听小舅舅说,姥姥一早起来心情很好,吃了半碗饺子,就坐在床上靠着墙纳鞋底。小舅舅在窗户底下干活时,看到姥姥脑袋垂着不动,才发现她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姥姥自从嫁到村里,因为手巧,人又勤快,给不少人帮过忙。村里人来给她送行的很多,大家都说这是喜丧,姥姥这辈子活得真干脆,连走都这么痛快,这是子女们的福。挖坟的回来说,在姥姥的位置挖出来一条蛇,大家都说这是好兆头,儿孙们会越过越好的。
瓜豆满架的夏日里,姥姥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姥姥走了有七年了,每次梦到她,还总是在山上的小院子里。她老人家靠在门框上纳鞋底的样子,是无论何时都忘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