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

某日,

一个樵夫冲进了京都的县衙,报案说在郊外的竹林中发现了一具武士的尸体,那里除了有竹林和瘦细的杉树外,什么都没有。

“死尸身穿淡蓝色的高官丝绸便服,头戴京式乌纱帽,仰躺在地上。虽说身上只挨了一刀,但那刀却深深刺穿胸膛,所以死尸四周的竹子落叶,血红得就像染透了苏枋似的。不,我发现时,血已经停止了。伤口好像也已干了。而且死尸上有一只马蝇,好像听不见我的脚步声似的,拼命在忙著啃咬死尸。

有没有看见佩刀或什么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死尸旁边一株杉树根部上,有一条绳子。还有……对对,除了绳子之外,还有一把梳子。死尸四周,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不过,草地上和落叶上,有一大片被践踏的痕迹,那一定是那个男人在被杀之前,有过相当激烈的抵抗。什么?您说有没有马吗?那里根本就是个马匹不能进去的地方。因为那里与马匹可以通行的道路之间隔著一道竹林。”

听完樵夫的描述,衙役在郊外后山的竹林中找到了武士武弘的尸体,抓住了杀人嫌犯多襄丸,最后在清水寺找到了武士的妻子真砂。

检察官传唤了发现尸体的樵夫、说见过死者的行脚僧、负责案件侦破的捕役、死者的丈母娘、以及武士的妻子真砂和杀人嫌犯多襄丸。

经审讯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

“ 金泽武弘骑马带着妻子真砂到若狭去,路上被强盗多襄丸算计。多襄丸把武弘绑在树上,并当着武弘的面与强迫真砂发生关系。最后武弘被杀了。”

但武弘的被杀,有三种说法:

1.多襄丸说武弘是他杀的。

2.武弘说自己自杀。

3.真砂说自己杀死了丈夫武弘。

那么武弘究竟是谁杀的呢?

总结一下已知的事实:

1.多襄丸是强盗,强暴并杀死过很多人。

2.真砂是受害者,失贞了。

3.武弘是受害者,看着妻子失贞,并失去生命。

4.有两到三个人说了假话。

之所以说两个人说了假话,是针对杀武弘的行为来讲的。说三个人,是指杀武弘的凶手在叙述作案动机时有可能说假话。很简单的事情经过,三个人说得都很合理,因为合理,凶手才难辨。但是,再难辨,谁才是杀人的真凶,真相肯定是在三人的证词里。

分析一下所有人的证词。

1、樵夫、云游僧、捕役、老媪的证词是带有空白和不可确信性的。

樵夫所提供的线索是留有空白的,而且是从他自己的立场来提供的。云游僧的证词更多地像是在暗示自己的清白;捕役在证词中宣称强盗多襄丸是个好色之徒,但其根据却仅仅是道听途说的一起案件;老媪只是一味地强调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品行上的优点,从而强化他们作为无辜者受害的面貌,企图以此促使典史为她尽快找回女儿,惩处强盗(她的这种强调的可信性是值得怀疑的)。

2、多襄丸、真砂、武弘对案件的叙述是相互矛盾而又各自自圆其说。

1)、多襄丸。他先是极力强调自己希望避免杀人而实现自己的色欲,而后据他说又是为了能把真砂娶到手,才杀了武士。而且,他杀武士也没有用什么卑鄙手段,而是采用公平决斗的方式。在他这样的叙述下,他事实上为自己完成了辩护:一开始不想杀武士,说明他不是天性凶残的人,后来想娶真砂而杀武士,说明他并非仅是那种下流的色狼,而是对真砂怀有真情的;一开始用偷袭的手段绑了武士是因为不想杀人,是一种仁慈之念,后来要杀人了就解开武士的绑绳,与其决斗,说明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多襄丸对案情的叙述的内在动机是将自己塑造成人们心目中剽悍勇武的一代草莽英雄。

2)、武士的妻子真砂的忏悔则首先强调了自己受辱后又遭到丈夫的蔑视。这种蔑视使她羞愤交加,备感耻辱,决定弑夫而后自杀。但是她杀了丈夫后,虽然多次尝试自杀,但都没有成功。所以她才活了下来。在她的叙述下,她将自己塑造成这样一个女子:贞烈、知耻、悲惨。她遭受了强盗的欺凌后又遭到丈夫的羞辱。她的遭遇是如此令人同情。而她如果要消除这种羞耻,那只有消灭这一羞耻的“旁观者”———丈夫,以及羞耻的承载者———她自己。于是,她又隐隐然成了一个积极洗刷耻辱的刚烈女子。在日本传统伦理道德中,为洗刷耻辱而杀人或自杀都是被敬重的,一个人如果不能够通过这么做洗刷耻辱,那么他就永远不能算是一个有德性的人。

3)、武士武弘。他借巫婆之口的述说强调的是两点:其一,妻子的不忠实;其二,他是自杀的。强调前者使他对妻子的恼怒和蔑视变得合情合理,以此说明他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同时又能突出自己的不幸,增加自己的同情分。强调后者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清高刚直。毕竟身为武士,技不如人,连妻子也保护不了,反而自身为强盗所杀,那是奇耻大辱。同样,身为武士若为女子所杀也不光彩。因此,即使早已命归黄泉,武士武弘也要死死咬定自己系自杀而非他杀。因为宣称自杀不仅可以避免耻辱,而且能把自己塑造成刚直不辱的武士。


写在最后

其实武弘的死因,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发生在竹林中的死尸事件,让我们知道了事实真相的不可知,是人性的利己主义导致的。

竹林中,大盗多襄丸强调自己本不想杀死武士,是因为受到真砂的鼓惑;真砂要求他与武士决斗时,他望着她“火烧火燎的那对眸子心想: ‘就是天打雷劈,也要娶她为妻。’”并且他采用的是一种公平决斗的方式,说自己“即便开杀戒,也不愿用卑鄙手段。”

在多襄丸的叙述中,他把自己塑造成了武艺高强、光明磊落、重情重义的英雄形象。且作者在行文中通过加括号的方式来描述叙述者的状态,而多襄丸的神情也是诸如“讽刺地微微一笑”、“阴郁的兴奋”、“快活的微笑”、“态度昂然”等,更具化了他的这种英雄形象。

真砂说自己杀死丈夫是因为他对自己轻蔑的眼神,“他那灼灼的目光,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只有对‘我’的轻蔑,真个是冰寒雪冷呀。”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目睹她被辱的丈夫必须死去,因为丈夫的视线等同于社会的视线;并且她的丈夫也“愿意”死去, (当然,这种“愿意”是她自己臆想的);从她所描述的杀人后“昏过去”的情况,可以推想她把自己杀人时的状态看作一种无意识的陷入疯狂的状况,女人为自己所堆砌的形象是一个柔弱而自尊的贞洁女子。因此,真砂的描述使自己的杀人动机获得了重要的道德伦理上的支持。

武士的自杀首先是因为自己目睹妻子被辱,其次妻子的背叛,让武士感到既羞耻又绝望。在日本武士道精神中,名誉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包含着人格的尊严及对价值的明确的自觉”武士的自杀使自己的死亡变成了对名誉和尊严的追求,是“死得其所”。武士与真砂本是夫妻,在面临灾难时却各自为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武士的死也是因为对人类感情的绝望。

真相是不可知的,三个人的叙述或开脱罪责,或成就自己完满的形象,根源就在于人性的自私自利,人总是尽可能维护自己的利益。芥川看透了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这层利益关系,他怀疑人性,怀疑“无私的爱”的存在。

事实上, “怀疑主义”的根源就是人的“利己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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