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令和改元看日本的时间观

令和

日本改元,看上去算是一件大事,但是站在中国社会的语境中来观看,又似乎算不上什么大事。无论如何,“国号”对我们来说早就是一件历史的陈迹了——不仅仅是陈迹,在不同的场合下,甚至还有一定的历史褒贬意味在其中。虽然人们对于“康熙”、“雍正”这些名词依然表示熟悉,但是这个语词的究竟意味和目前所采用的公元纪年总是形成了若有若无的冲突。中国人观看日本历史,大部分有一个潜在的倾向,那就是将日本的年号纪元换算成公元纪年,经历一个或明或暗的时间翻译过程,才能够将两种不同的时间观念统合起来。

假如要探讨日本改元问题,就势必要涉及日本史上纷繁复杂的几次巨大变乱,一言难尽,岂是本文寥寥千余字所能涉及的题目?不过,面对日本改元,我们也不难跨越文化政治而体察到一种在本地业已陌生的代际感。当官厅长官举起“令和”的牌子之时,仿佛在做出一种超越政治的宣告,就像有一个来自社会以外的强力来直接宣布一个时代就此告终。在这场宣布的同时,也暗示着文化世代即将面临更新,将来的历史学家回顾此刻,必定会有称为“平成史”的著作问世。这种依靠强力来宣布文化世代的更新,和通常我们所采取的自然史观之间,不得不存在某些异质性的因素。

公元纪年的世界,是一个绵延化的历史世界,这个世界被自然数列所规定,似乎有始而无终。不但具备这种绵延感,更引申出了一个绵延化的空间观念,进一步形成了一个均质的宇宙观。在这个宇宙观里,万事是足以被计量的。你看到当下的时刻,实际上就看到了往昔和未来,各个时间在同一刻被呈现出来。同样,空间也形成了类似的关系,每一个空间都是被均质化占有的,没有谁能够比其他人在空间和时间上占有更多。

但是在东方的传统里,“年号”式的时间不再是绵延化的世界了。这是一个模块式分布的历史观念,你回头观看东方历史,你会看到一块块砖块式的时间,有的大有的小,你把这些砖块慢慢堆垒起来,累积成一座叫做历史的大厦。你从中看到的不是时间,而是历史模块的堆垒或朽坏。要是我们在公元纪年里看到了一种关于永恒和不朽的观念的话,那么在年号式的模块历史里则将看到荣耀和朽坏。在东方的古典文化里特别喜欢讲述从光辉到衰亡的故事,《源氏物语》、《红楼梦》或者《兔子传》,不管在哪个国度,故事总是这样。

现代性的一大特点,就是公元纪年对年号纪年的取代或融合。与其说是皇权被民主社会所分化,更不如说是时间和空间观念的革新推进了社会迭代的历史进程。当我们看到日本在历经明治维新到二战以来的历史巨变,还依旧保留着年号和公元纪年并存的状况,也可看到在日本的文化内部依旧是绵延式和模块式文化并行的格局。所以我们常常既能看到日本文化里极为善于吸收的一面,也能看到其文化中极为顽固和保守的一面,两种貌似水火不容的历史精神总是在这个国度里同时并存。据说到了今天,日本民间依旧有严格采用年号纪年并坚决拒斥公元纪年的保守主义者,这也快成为这个时代特有的文化景观了吧。

尤雾

2019年4月7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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