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夏目漱石的《心》,心情异常沉重,静静地抽了两支烟,仍无睡意。两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先生和他的发小K究竟缘何而死?
小说中的“我”是到东京求学的青年学生,在东京结识了学问精深但神秘莫测的先生,两人结成了忘年交。然而即使先生与“我”已经十分熟识,他对“我”的态度依然疏离和冷淡,而每当谈及关于人性、善恶、爱恨的话题,先生总有着近乎偏执但讳莫如深的见解。先生似乎有着难以名状的过去,为何他不许别人与他一起去杂司谷扫墓?那里埋葬了谁?这一系列谜团都深深吸引着“我”。
小说中“我”和先生的交往是引出小说的高潮—— 先生给“我”写的那封长长的独白书信的铺垫。这封信揭开了所有的谜团。先生在独白信中描述了自己青年时期父母双亡,此后与叔父一家一起生活,而叔父则用糖衣炮弹麻痹他,进而骗取了他父母留给他的遗产。先生因此丧失了对人性和亲情在金钱利益面前的信心,这是先生逐渐变成一个所谓的“Egoist”,利己主义者的根源。
K是先生的挚友。K是日本真宗佛教大和尚之子,自幼受做医生的养父一家庇佑长大成人。K是对宗教有着十分执着的追求的,他的人生理想便是“精进”。养父出资送他去东京学医,而他瞒着养父选择了把研究宗教和人生问题当作了自己的学业。K向养父坦白自己没有学医后,他的养父勃然大怒,并断了他的经济来源。K的亲生父亲得知此消息后也断绝了与K的关系。
K不得不一边进行学业一边打工维持生计,长期的压力是他的精神和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先生随被叔父骗取了一大笔财产,但留给他的财产供他读书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先生慷慨地邀请K搬进自己寄宿的军官遗孀母女家里,并默默地负担了很多K的住宿和伙食开支。
在K的人生无比灰暗的那段日子里,先生对他百般照料,并恳请房东母女也想管辖自己一样多关心K。在与房东母女的朝夕相处中,先生早已爱上了房东家的小姐,只是讲自己炽热的情感一直埋藏在心里。直到有一天K向先生坦白,原来K也已经深爱上小姐不能自拔。先生终于意识到不能不采取行动了,于是一面回应K说:“一个精神上不求上进的人,是废物”,这是K曾经讲给先生的话,此时回应给K,对于以“精进”为人生理想的K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就在K为爱情和人生理想苦苦挣扎时,先生抢先一步向房东夫人表白了爱恋小姐的心意,并请求把小姐嫁给他。房东夫人感到非常高兴,小姐得知先生的心意后也对先生日渐亲昵。而在此之前,小姐天真无邪地游离与先生和K两人之间,小姐任何对K更多的关注和亲近都让先生无比嫉妒和倍受煎熬。
得知小姐即将嫁给先生这一消息的K承受不住这巨大打击而自杀了,就在他们寄宿的房东夫人家那间小屋中。K的遗书中称自己是因为意志薄弱感到前途无望而自杀的,并且说“本应早该死的,却不知为何活到了今天”。
K死后,先生虽然如愿以偿地跟小姐结了婚,并一生恩爱有加,但先生对K之死的内疚却是他一生的心结。杂司谷埋葬的那个人,就是K。房东夫人和小姐对于K怎样向先生吐露他对小姐的思恋之苦,先生怎样劝解他,又为何突然提出结婚中间的过程一无所知。这件事也始终是先生和小姐婚后的一个隔阂。
“我”大学毕业回乡不久父亲就病危时日无多了,又赶上明治天皇驾崩,连毕业酒都没请。先生为何在K死了三十几年后又想到自杀呢?我认为可能也跟明治天皇的死有关。
十九世纪后半叶日本明治维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明治天皇被塑造成一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敬天爱人的道德模范,服从明治精神感召的人都必须为他人着想。先生确实也是这样践行的,除了与K有关的那件事。天皇殁了,先生这个自认为有愧于天地之人,也早该死了。
从K的死来看,日本的民族性真是有特殊之处的。每当遇到冲突与挣扎,人性与自我救赎之时,往往选择自杀一了百了。比如小说《心》中提到的乃木大将,还有日本武士的自裁精神等等。
其实剖开来看,先生对小姐的表白和K的死并不构成密切的因果关系。K的死除了爱情的打击,还有被养父和生父双双抛弃的无助、独自支撑学业与生计的巨大精神压力、强烈的自尊与内心的脆弱之间的矛盾等等。K并不是一个“精神上追求上进的人”。说是死了一了百了不给别人添麻烦,但他的自杀却无疑给活着的人留下了一生的阴影,虽然他是无心的。
先生同样也是一个懦弱的人。不能勇敢地面对爱情、拖泥带水才酿成了后来的悲剧。于先生、K、小姐而言,都是悲剧。其实先生在人性面前并没有犯多么大的错误,不过是年轻人在面对爱情时的慌张罢了。这我不禁要问,如果我是先生、我是K、我是小姐,我会怎么做呢?先生说不相信与财产有关的人性,但对爱情的人性缺深信不疑。殊不知,人性的善与恶无论怀疑与否,那都是真真切切的血淋淋的人性呀。先生小心翼翼地活在自己构筑的那个“我怀疑恶,所以恶不存在”的虚伪的面具和堡垒里,却同样怀疑面具和堡垒的存在。
小说里无论先生、小姐、还是K,每个人都活得不轻松,都缺乏对人性的完整的成熟认识。在面对成长而必然经历的烦恼和打击之时,要么选择逃避,要么选择回到童年那个纯粹平和的乌托邦里。其实,哪里有什么道德模范呀,一个真正的“俯仰无愧与天地”的“敬天爱人”的民族,会走上军国主义道路犯下一系列惨绝人寰的反人类罪行吗?先生和K的问题在于他们无法面对人性的恶与虚伪。
读完《心》这部小说,我立刻想到了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彷徨少年时》。这部小说也创作于一战前后,同样描写了两个少年在面对光明的世界和黑暗的世界,以及青春情爱的挣扎与苦楚。所不同的是,在黑塞这部小说里的两个少年,马克斯是辛克莱的精神导师。在成长的过程中,辛克莱同样认识到在“圣诗、爱与智慧”的明亮世界之外同样存在着“犯罪与诱惑”的黑暗世界,他的青春同样充满了悲苦与孤独。然而在拥有压倒性的意志力和独立思辨能力的马克斯的带领下,辛克莱最终走上了真正贯彻自我过程的自我发现的道路。
这两部小说展现了在同样面临深刻的社会变革时不同的民族在自我救赎之中所表现出来的民族文化和精神的差异。正如黑塞小说里马克斯给辛克莱的信中说道:“那只鸟在挣扎着要从蛋壳中解脱出来。那个蛋就是这个世界。谁要想诞生,就一定首先要毁灭一个世界。”这里要阐明的是,黑塞的这段文字不是要像纳粹党把整个世界当作蛋壳般击碎,而要说明的是,在时代变革和自我成长之中,想要寻找出新的生存的可能性,必须与自己、与时代对决,我们苦恼和绝望的原因并不在自己的外部,而是必须向自己的内部去寻求。
人性的光明在于,屡遭粗鲁相待依然心怀善良,历经爱情之伤却依然相信爱情。
借用泰戈尔的一句话: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