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橘猫大黄
快到年下,住院部大楼显得有点冷清,除了门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早上8点就有大批的老头老太太赶来开药。他们常是拿着一个布的网兜,一开一兜,降压的、降糖的、化痰的、溶栓的,总之全身上下能用上的药,都一次性开出来,大过年的,谁都不准备再往医院跑。住院部楼下的小卖部可热闹了,平时除了饭点基本上见不到穿白大褂的,最近也是络绎不绝,一簇一簇的小护士一会买点儿这,一会买点那,还有年岁稍微大点儿的护士和内科大夫,女的居多,过来买米面粮油还有成提的卫生纸,饭卡里的钱要抓紧用用,过完年就不好使了。小卖部的老板面带春光,买零食多了还送你根儿雪糕,特别友好特别客气。
我们院里有很多野猫,之前北京严打过一批流浪动物,怕有卫生和安全隐患,结果这些猫不知道怎么的,全部来了我们这。仿佛这是一个避难所,它们在自行车棚、花坛里,反正老医院地大物博,随便都能找到良好的容身之所,小护士们最喜欢喂猫了,火腿肠、饼干,渐渐的升级为专业猫粮,还有猫罐头。保卫科也驱赶过几次,但见大家热情不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猫们,越来越多,养的越来越肥,也越来越不怕人,出太阳的时候,它们就一水趴在花坛里面的台阶上,晒太阳、睡午觉,幸福惬意。
猫王是一只橘猫,长得很好看,很富态,一看就是大哥范儿,大家都叫他大黄,也只有它有名字。大黄听得懂自己的名字,你拿点吃的喊它,它会走过来,别的猫从来不敢,但是它可以,你不能摸它,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被挠过,反正从没有人摸过它。
大年三十我值班,二线是老毛,医院里准备了三种馅儿的饺子,晚上6点半开始挨科室送,院领导也陪着,挨个慰问在一线的医护人员。我们科在5楼,饺子送上来的时候都凉了,院长和我握了手,说[幸苦了,春节快乐],然后就走了,我端着饺子又叫了份冒菜,看着雪花点的中央一台,等着春节联欢晚会开始。呼叫铃响了,值班护士说12床过去看看,我放下筷子,穿上白大褂往12床走去。
12床是一个腹膜后肿瘤患者,第三次手术了,这次切完肚子里基本上没什么全乎的器官了,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滴着各种各样的液体,已经这样住了快2个月了。他是山西农村来的,老伴大字不识,所以儿子放下农活一起跟着过来,一陪就是2个月。这种病,山西做不了,所以两年前辗转得知王主任后,就筹钱来看病了,这是第三次,瘤子切了长,长了切,人也又黑又瘦,一点看不出是不到50岁。
[怎么了?]我一边问,一边带上口罩。
[大夫,我爸,感觉不太好。]他儿子一手摸着爸爸的额头,一边面露难色的对我说。
[护士测体温了嘛?多少?]
[测了,38。]
[夹着冰袋吧,物理降温]我说着探身看里面心电监护仪上的数据,血压97/66,心率100,血氧97,心电图也基本正常。我又掀开被子看了捏了捏他身上的几根管子,管子是通的也没有流出很多积液,又看了看尿,也是正常的颜色。
[观察一下吧,如果有问题再来找我,过一个小时再测测体温看下来没。]说完我就转身离开了病房。
刚走出去没几步,他儿子就从后面叫住了我。
[大夫,我爸怎么样?]
[目前看生命指征还比较平稳,但是他这个病情你也知道。]
[我爸都这么睡了三四天了,你说这。]他说到一半停住了,看着我,眼神中又焦虑也有恐惧。
[嗯,这个情况你心里也有数,但是目前从情况来看,还是比较平稳的,后面的事你们也可以早点打算。]我有意的回避着他的眼神,说话的语速也越来越快。
[好,谢谢你,大夫。]他说完就转身回到了病房。
我回到办公室,摘下口罩,洗了洗手,继续吃饺子。我们科是普外,也是肿外,就是肿瘤外科,在北京的三甲医院,除非急诊一般不会有太多的阑尾炎、胃溃疡这样的小case,千里迢迢来的,都是下面看不好、不敢看的病,疑难杂症,以癌居多。在这呆久了,生离死别也就见多了,我尽量不让自己往这想,心里还默默祈祷今晚上别出事,夹了一口冒菜就着饺子吃下去。
今年的春节晚会一点儿都不好看,这是第几个节目啊,怎么一个认识的明星都没有,真没劲。呼叫铃又响了,12床,我又穿上白大褂,带上口罩过去了。
和刚才不同,他虽然仍然在昏睡,但表情似乎非常痛苦,双拳紧握,两条腿蹬着床,血压稍微低一点,心率115,嘴里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哀嚎。
[怎么回事,突然这样嘛?]我问他儿子。
[嗯,突然就这样。]
[体温刚才是多少?]
[还是38。]
[行,知道了,我给毛大夫打给电话。]
[好,谢谢大夫。]
我转身走出去,拨通了老毛的电话,跟他讲了刚才的情况,老毛说他马上打车过来。这个大年三十注定是不平静的了,万家灯火的时刻,在一间不足10平米的病房内却充满着病痛和离别的气息。我继续回到值班时,洗了洗手,摘下口罩和眼镜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点不知所措。虽然已经看过一些,但在这种时刻还是很揪心、很难过,而我也知道,这场死亡是在所难免的,不管是我还是老毛,都无力回天也无法避免,12床的这个黑黑瘦瘦的农民大爷,估计等不到新一年的到来了。
老毛来了,一把抓起白大褂套在身上就赶去了12床,我也跟着去了。情况并没有好转,血压还在正常范围,但血氧已经掉到90了,心率过了120,病人还是持续着刚才痛苦的神情,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一阵阵哀嚎,手脚不停的乱动,身上的管子也跟着左摇右摆。他的妻子已经在一旁开始抹眼泪,拉着他的手用方言不停的跟他说着什么,希望能帮他减轻些痛苦。老毛看了看情况,什么都没说,把他儿子叫出来。已经过了9点半,走廊上的白灯都熄灭了,开水房门口还亮着一盏,老毛把他叫到那里,说明了他父亲现在的情况。我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们在昏昏的灯光下交谈,我看得到老毛脸上的无奈,也看得到一个一米八的瘦高男孩颤抖的后背,他用手擦着自己的眼泪却没有哭出来一声,他向老毛点点头就折回了病房。老毛向我招了招手,我跟着他回到办公室,打印了一张病危通知单和放弃抢救通知单,我们两就那么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两张A4纸写满了人生最后的几个操作,就躺在桌子上,等着被签上最后一个名字。
小伙子回来了,带着他妈妈一起。进门坐下后,老毛又把两页纸上的内容逐条跟他们解释了一遍,能看出来,他妈妈几乎没有听懂,他一边听一边默默的点头,最后老毛指了指需要签字的地方并递给了他一支笔,他拿起笔顿了顿,又转过头去用方言跟他妈妈说了几句。眼泪顺着她脸上深深的皱纹一道一道留下来,她一直在点头,手里攥着一串用桃核串起来的佛珠一样的东西,一边擦眼泪一边捻着,我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他儿子问。
[妈,还抢救么?]
[不救了。]
他们签好字就出去了,我和老王继续一言不发的坐着,就像在等待时间的倒数,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接近11点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病房,他不怎么动了,手脚也完全瘫软的倒在床上,我捏了捏他的手,已经完全没有肌力,也不哀嚎了,整个人好像陷入了非常深沉的睡眠,只是粗粗的喘着气,好像很用力的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气都呼出去,但是吸的很微弱,几乎感觉不到呼应运动是在对等的进行。血压已经跌到55/38了,血氧70,液体还在输,一滴一滴有节奏的进入他的身体,护士进来问我,还要加一针升压么?我摇摇头,他的儿子也同时摇了摇头。我带着两层口罩,可还是能闻到病房中弥漫着的一股气味,是一种很难形容的臭味,从他开始弥留起,这件病房里就一直有这个味,经久不散,我知道,这就是死亡的气味。
11:48,12床患者宣布死亡。
离新的一年还有12分钟,妻子和儿子都没有大哭,只是抽泣,妻子一直紧紧的捏着他的手,儿子捏着另外一只,他们的眼睛没有离开过他,那种留恋我能明白,因为过了今天就再也见不到了,这一生,这一刻就是最后一面。
老毛宣布了死亡,护士用棉球将他的眼耳口鼻盖上,开始进行尸体护理。我从换药室拿了一个拆线包,开始拔下他身上一根一根的管子,然后进行缝合用纱布改上贴上胶布。整个过程他们娘两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妻子嘴里念着经,一手拉着儿子一手继续捻着佛珠。尸体护理结束,护士脱下他身上的病号服,用白布盖住全身,嘱咐他儿子去太平间的路线和流程,转身去打电话了。我也离开了这件病房,没过一会,我听到推车出来的声音,护士帮他们刷开了大门,车轱辘在地面上滑行着,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越来越远。
老毛安抚了我几句,就回家了,我脱下白大褂回到值班室,12点的倒数开始了,北京不让放烟花爆竹,即使到了12点也不会四处烟花升起,炮竹连天,我想也挺好的,否则要让那些刚刚离别的亲人怎么活,一过十二点,我就躺下睡了,闭上眼的那一刻,我跟自己说,希望新的一年,我的亲人们都能平安健康。
大年初一是巴哥的班,他不到8点就来了,还给我带了热腾腾的早饭。我跟他说了昨晚12床的事儿,那是他的病人,今天他要办一堆手续还要整理病历和死亡材料,有够忙的。我洗了个澡,准备换衣服回宿舍,这时候12床的儿子来了,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这一夜他应该过的很辛苦,眼眶又红又黑,嘴唇也有点干裂。他看了看我,又四处张望了一下。
[大夫,毛大夫没在么?]
[哦,今天不是他值班,怎么了,可以找我。]巴哥马上站起来应他。
[没事,这位女大夫,您贵姓啊?]他看着我,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是依然很友好。
[哦,我姓冯,怎么了?]
[我爸昨晚走了,还得你和毛大夫都没过好年,真不好意思,我们老家有个讲究,不是自家人的,帮忙白事都要给点钱,不然不是本家怕小鬼找上来,对您不吉利。]他一边说一边要从兜里掏钱。
我听完先是一愣,然后心里突然有点后怕,我看了看巴哥,巴哥看了看我,我的手一直插在白大褂兜里,迟迟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医院有规定,不能拿患者的东西,尤其是钱,没事的,你收回去吧。]我生怕他掏出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比方信封、红包什么的,办公室里的摄像头就在我头顶上。
[不是的,这个是我们的习俗,也是为你好,就1块钱,主要为了辟邪,你就拿着吧,刚才护士也收了,毛医生的,你帮我转交一下,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可能等不到他回来上班。]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1块钱,双手递过来,并且深深的鞠了一躬,还说了声谢谢。
我赶紧结果那张1块钱,接着他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动作,说替他谢谢毛医生,我第二次接过钱,也回了句谢谢。他抬起头,走到巴哥面前,又鞠了一躬,但是没有拿出钱,只是说了句谢谢,巴哥过去扶起她,说了句节哀,他便转身走了。我捏着一块钱,有点不知所措,我回头看看巴哥。巴哥好像明白了我的眼神,他是老北京,满族人,有点迷信,他看看我手里的钱,若有所思。
[巴哥,怎么办,这钱,我怎么处理,我有点害怕,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样吧,你出门就把它花了,今天大年初一,你去趟雍和宫,拜一拜,消消阴气。]
我听完手心都开始冒汗了,赶紧把老毛的一块钱压在了桌子的玻璃板下面,脱下白大褂就离开了办公室。一块钱能怎么花?我走到小卖部,买了根火腿肠,路过花坛招呼了大黄。大黄正在懒洋洋的晒太阳,听到我喊它,便慢悠悠的走过来,我剥开火腿肠一点点掰给它吃,它吃的特别开心,一束阳光也照在我的背上,瞬间觉得暖洋洋的,我伸手摸摸大黄的头,它没有躲开,一边吃一边让我摸。
[你,干嘛呢?]
[啊?]我抬头一看,是大刘,原来他也是昨晚值班。
[那猫很脏,不能摸。]他指着大黄喊到。
[没事,等会洗洗,你下夜班?]我微笑着问他。
[昂,刚下,怎么着,一起吃口饭?大过年的。]他用手指了指医院外面。
我突然有点兴奋,很想去赴约,但是又想起巴哥跟我说的雍和宫的事儿,心里有点打鼓。
[你能陪我去趟雍和宫么?今天。]我突然鼓起勇气问他。
[雍和宫?干嘛去?]他有点不解。
[不干嘛,就是去拜拜,空么?]
[成吧,这算我送你的新年礼物。洗个手吧先。]他一边说一边走向我。
大年初一的北京,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今天天特别蓝,阳光特别好,我和他走了很远,说了很久的话,吃了两顿饭,阳光照在背上,暖暖的,这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