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吴丽一手抱着嘟嘟机器人一手拖着行李箱走进列车的下一秒门就缓缓关上了。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嘟嘟，你怎么这么重啊，真该减肥了。”
嘟嘟同学眼睛里蓝光一闪，“考虑考虑我的心情吧，不要再说减肥了。”
旁边一个孩子哇的一声叫起来，“妈妈，那个机器人好可爱！”
孩子嗓门儿大，车厢里不少人都把视线投过来，吴丽尴尬地顶着无数目光往9号车厢走。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其后果就是差点误了车，刚才急匆匆见门就进，现在离她的车厢还有着遥远的距离。
车厢里声音嘈杂，嘟嘟同学在各种说话声里胡言乱语，引得众人纷纷围观，吴丽简直想捂脸，奈何实在是没有手去按开关，就以这么一人一机器的奇怪组合到了9号车厢。
吴丽的这次首都之旅是在半个小时前决定的，又搞砸了一次相亲还胆大包天地挂了母亲黄女士“慰问”的电话，生怕自家老妈会在第二天杀过来的她极其没出息选择了跑路。
为了安抚自己受伤的小心灵，吴丽大手一挥土豪范十足地定了间一人软包。
离车厢门口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就听见两个小姑娘兴奋地交谈——
“啊！那个乘务员好帅啊！”
“对啊对啊，VIP车厢连乘务员都帅一点，这是要逼死我们这些穷鬼啊！”
“……”
吴丽拖着个不小的行李箱，手里还抱着嘟嘟，简直累得直喘气。好歹到了车厢，余光瞥见一个乘务员在查票，听见动静回头看过来。明亮的灯火下他一身深色制度，五官并不深刻，但很清晰，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就像暖阳般令人觉得舒心。
是他。
诧异震惊间，吴丽听见自己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没等回神他就已经走到面前，因为个子高，吴丽只到他胸口，视线一扫便看见胸卡上“张玉宁”三个字。
“小姐，可以把你的票给我看一下吗？”他微笑有礼地开口，声音不似外貌的雅致，稍显成熟的沙哑。依如当年他背着她时说的那句“别怕”。
吴丽反应慢了半拍，即便知道对方不可能还记得自己，但心底总归有些小小的失落。还没来得及收拾心情回答，右手里抱着的嘟嘟就开始上下摇晃着脑袋卖蠢了，“一下下哦，可以。”
张玉宁诧异，视线立刻往下，看到她手里蠢萌的机器人顿时没忍住弯起嘴角默默笑了一声。
他内敛的微笑让吴丽又是一愣，然后就是被自家宝贝蠢哭了，莫名的尴尬，“没你事儿，别说话！”
“因为沉默是金，所以不想说话。”
“……”
张玉宁脸上笑意更深，以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两下，“小姐，你的车票。”
“嗷，等一下等一下！”吴丽放下行李箱，在衣服口袋里一通乱摸，钥匙零钱哗啦落了一地，“呀！”
张玉宁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小姐，你的东西。”
万幸这时吴丽总有找出了车票，两根手指夹着，然后其他的手指去接。
将东西放置于掌心时她手指不小心动了一下，轻轻划过张玉宁的手背，那温润柔软的触感让她的皮肤立刻烫了一下，然后飞快抽走了车票，脚下也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的房间在那边，”确认无误后，他主动拿了行李，“请跟我来。”
吴丽跟在后面，踩着他的倒影，亦步亦趋。
2
到了房间，吴丽已经累得不想动了，一把将自己甩到了床上。
摸出手机，未接电话已经狂飙至20个，都是她亲爱的老妈黄女士打来的，方才看见张玉宁的惊喜和小小的愉悦顿时烟消云散，有一种生无可恋的淡淡忧伤。
然后她划开手机、点进微信、开始编辑：亲爱的老妈，我自知犯下严重错误，现决定前往首都反省7日。爱你么么哒。
信息发送成功，吴丽立刻关了手机，兴奋地嗷了一声，“终于能清净几天啦！哈哈哈。”
要说起吴丽的相亲史那真的是说上三天也说不完，每每在同事“你还需要相亲啊”的诧异询问里，她都能感受到这个世界满满的恶意。
事情要追溯到两年前，大学里吴丽谈了个男朋友，倒也说不上爱得轰轰烈烈，不过各方面都合适，两人又谈得来，一来二去的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谁成想，对方突然在双方家长商量着结婚的时候遇上了真爱，于是她悲惨地成了被抛弃的姑娘。母亲自那之后生怕女儿伤心，又怕女儿嫁不出去，就开始疯狂地安排相亲。
想她27岁黄金年龄，当年在护理系也是一枝花啊，如今不过被渣男抛弃了一次，怎么就成了老妈眼里嫁不出去的鬼见愁啊。
火车“咯噔咯噔”地行驶着，吴丽躺在床上感受着列车稍稍的摇晃，只觉得眼前的灯开始变得模糊。她仿佛看见前男友王云站在熠熠暖阳下为难地说出分手，一转眼画面又突转，四周铺天盖地的水汹涌而来，她躲在房间的阳台上瑟瑟发抖。忽然有人破门而入，朦胧水汽里只看见那人温暖安抚的笑容。
五光十色的梦境里，她静静沉睡着。
……
已经是晚上6点多，张玉宁照例推着餐车在车厢里走过，路过12号房间的时候忽然撞到了什么东西，车轮卡住无法再前进，刚想上前查看就听见孩子般的说话声。
“唔……嘟嘟摔到了，快来扶我一把，我保证不讹你。”
绕到前面一看，就见地上一个白色的机器人仰躺在地上，眼睛一闪闪地亮着蓝光。
只怪这个场景实在是太诡异呆萌了，张玉宁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这才把它拿起来放稳，然后下意识问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呀。”
张玉宁：“……”
他抱着它站起来，回头只见12号房间的门没关，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个机器人的主人仰面躺在床上睡着了，脸颊陷在柔软的被子里，睡颜甜美，还有些许说不出的眼熟。
想起之前她急急忙忙地冲进来，白皙的脸上表情丰富，不由就默默笑了笑，然后把嘟嘟放进去，“去里面呆着，别乱跑。”
“好吧，你说了算。”
也不知道张玉宁是不是按到了哪个地方，嘟嘟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吴丽被吵醒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抱怨，“嘟嘟，你在发什么神……”
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门口半蹲着的男人，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伸手又揉了揉眼睛，“你……”
张玉宁尴尬不已，白玉般的面庞上浮起可疑的红晕，慌张地解释，“不好意思，你没关门，它自己跑出去了。”
“呀！”吴丽跳起来，冲过去抱起嘟嘟放回了床上，然后又走到门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谢谢啊，它有时候有点……发神经。”
张玉宁看了看机器人，又看了看她，“它……”脸颊上红晕犹在，他有些词穷，“很可爱。”
是蠢吧。
吴丽默默吐槽，耳边又听得张玉宁的声音，“到饭点了，需要用餐吗？”
余光扫过，吴丽这才看见门口的那辆餐车，“啊，现在不用，等下我自己去吃，谢谢。”
说完余光又扫了他一眼，“张先生原来是当兵的吧？”
张玉宁原本准备转步离开，乍然听到她的问题有些诧异的抬眼，“是的，小姐你认识我？”
“没……没有，就是看着有点像军人。”
张玉宁点点头没再问什么，推着餐车又往前走了，灯光通明里他的脊背挺直，身上的制服依旧穿出了一种军装的气质。
吴丽看着他的背影，直至完全在视野里消失。
遇上张玉宁是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夏天，她一个人去州城旅游，却恰巧碰上了台风天。她生活的城市里台风并不是灾难，至多不过就是下场雨，然而州城靠海，台风在城中登录，紧接而来的就是强降雨，那一日狂风暴雨如同世界末日一般。
当水蔓延进农家乐的时候，她被匆匆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拉开窗帘外面洪水滚滚而来。楼下的老板和住客都纷纷往楼上逃，原来是大雨冲毁了附近的一座小堤坝，现在水位急剧上升，已经快到二楼了。
那时她只有18岁，不会游泳，也从未遇到过这样惊险的时刻，等待救援的漫长时间里，她害怕得一直在发抖。
张玉宁所属部队接到求救电话赶来的时候，水已至二楼，甚至没过脚踝。他冲进房间，看到瑟瑟发抖的她言语温和地安抚，然后弯腰蹲下来，“上来，我带你出去。”
他的身上都是泥水脸上也脏兮兮的，可吴丽却觉得他是她见过最帅的男人，在他宽阔的背上，她只觉得所有的害怕和不安都消失了，“哥哥，我叫吴丽，你要记住哦。”
通过绳锁他们已经到了水位稍浅的地方，但依旧能够漫过腰际。他的半个身子都在水里，体力早已严重透支，手却还是牢牢箍着她的腿弯，听见她孩子气的话低低笑了一声，“好。”
救出被困者们之后，他给了她一瓶矿泉水之后就和战友们又立即赶往别地救灾，她甚至还来不及说声谢谢，说声再见。后来几年她也托人打听过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
从回忆中抽身，吴丽关上门回了房间。
“嘟嘟，那个张玉宁是不是很帅啊，他可是你主人我的救命恩人呢。”
声音到了感知范围内，嘟嘟眼睛一闪，“那个是哪个我也不清楚。”
“靠！人家才救了你，你回头就给人忘了。”吴丽无语，也不想再和它无脑闲扯，于是伸手关了开关然后准备洗把脸出去吃饭。
3
窗外天空已彻底暗下来，只隐隐能看见很远的地方有灯火亮起。
餐车车厢就在旁边，空气里都浮动着若隐似现的食物的香味，她本来还没感觉，但闻到这味道立刻就觉得饥肠辘辘。
餐车里亮如白昼，也许是过了集中的饭点，里面还在用餐的人并不多。
吴丽点了餐，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旁边是两个坐着边吃饭边闲聊的小姑娘，正是之前进车厢遇上的那两人。
她们的谈论对象似乎还是和之前一样，吴丽只模糊地听到几句。
“我打听过了，那人叫张玉宁，长期跑宁城和首都这条线的，据说可有名了。”
“你春心动了吗？嘿嘿，要不咱们等下去VIP车厢的意见簿上给他留个言啊？”
“可以啊，要是还能问到他的联系方式就好了。”
这两个小姑娘看起来勉强才上大学的样子，脸上稚气未脱，说起话来也是无所顾忌，吴丽听得心里直笑，想：张玉宁当然好看了，我可是九年前就知道了的。
脑子里不由就出现了张玉宁的脸，他不是那种张扬具有攻击性的好看，更多的是一种气质上的内敛，轻轻微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
就在此时，前面一节软卧车厢里，一位产妇忽然表情痛苦地呻吟起来，她脸色煞白，汗珠不停地滚落，捂着肚子哀哀直叫。
对面床铺一位大娘注意到她胎动频繁，“大兄弟，你媳妇这么大的肚子还做什么火车啊，这怕是要临盆了啊！”
陪同的丈夫一听也急了，冲出去看见一名列车员就伸手拦下，“快救救我媳妇，我媳妇肚子疼！”
张玉宁正巧走过准备返回VIP包厢，忽然被人拦下，他微微愣了一下，跟着男人到了床铺上这才彻底看清情况，这哪是肚子疼啊，分明是要生了！
他心头一凛，一边通知列车长，一边紧急疏散周围乘客。
很快周围都被清空，列车员拉着被单将两边阻隔起来，列车长脸色凝重地挂了电话，沉声告诉他们情况，离最近的站点还有一段距离，现下四野荒芜就是临时停车也没有用。
那就是说，这个产妇得在列车上生产了？
列车员们各个都是一脸无措，让他们急救还行，接生孩子哪里会啊！
广播已经在寻找医生，张玉宁突然想起那个抱着机器人的乘客，他想起自己之前替她捡钥匙的时候，分明在上面的挂坠上看到一张护士打扮的照片。
思及此他立刻往9号车厢的方向跑去。
吴丽还在用餐，头顶的广播里也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怎么的，声音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她只隐约听见几个词，倒也没放在心上。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快速的奔跑声，旁边两个小姑娘短促地叫了一声。
还没等吴丽回头去看，张玉宁就已经喘着粗气冲进了餐车，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姐，你是不是护士？”
4
等吴丽跟着张玉宁赶到那节车厢的时候孕妇的羊水已经破了，痛苦的哀叫声也明显加剧，听的众人心里都一颤一颤的，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乘务员正在安抚着她。
吴丽虽然是在妇产科工作，但只是个护士而已，哪里真的帮人接生过啊，她初步检查了一下胎位，然后道：“不行，这怎么能在车上生呢，开什么玩笑，要送医院啊，而且我不是助产士，没有接生资格的。”
“救救我的孩子……”强烈的宫缩已经让孕妇痛苦不已，感觉到有人在摸她肚子立刻一把拽住，“帮帮我……”
“小姐，附近没有站点，我们来不及将人送去医院的。”张玉宁脸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急切地说着。
吴丽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年他满身污渍、水迹前行离去的身影。如果他有能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救人吧，哪怕会承担此后所有的意外和后果。
那么她呢？这些年她被人称为白衣天使又真正挽救过多少人，还是长久的时间里忘记了当初戴帽式上所说的誓言？
忽然，她一把拿过列车员手里的一次性产包和应急药箱，“让其他人都出去。”然后又叫了几个年纪大些的女列车员协助，便开始替孕妇接生。
也许这一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漫长的，张玉宁和其他列车员几乎都站在临时产房外，被疏散出来的乘客也都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响彻车厢。
有人跑出来对外面等着的孕妇丈夫报喜，“是个男孩儿，分量不轻呢。”
外面的乘客都高兴地鼓起掌来，纷纷向着已经喜极而泣的丈夫道喜。
张玉宁松了一口气，他做列车员有好几年了，在一次次的车程中同样碰到过意外，但不是每次都能幸运地找到医生护士，也曾亲眼看到过有人因为救治不及时而死去。
每每这样的时刻他就会觉得自己格外的无能，这样的无力感就像当年在部队中参与各种救援时一样，总会有人在灾祸中不幸过世，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快点再快点，用最快的速度去争取生命。
今日实在是有惊无险，列车也即将到达最近的站点，列车长已经在和站点内等待接人的医护人员联系。产妇和孩子都暂时安好，临时产房被撤下，里面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被单后有人正在喂孕妇喝红糖水。
张玉宁看见吴丽靠在床位栏杆上，双手上的血迹还未处理，米色的裙子上也都是点点的污血，看起来有些吓人。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她微微抬头，眼睛湿漉漉的，神色稍显茫然，然后她直起身子想要迈出一步但却陡然失去了平衡。
张玉宁反应快立刻大步上前扶了一把，她的手下意识撑在他衣服上，血迹连带着也留在了上面，他丝毫不介意，只关心地问：“还好吗？是不是腿麻了？”
车厢里环境简陋，孕妇只能在下铺生产，她应该全程都是蹲着接生的吧？
“没事。”
吴丽摇摇头，其实她浑身都被冷汗濡湿了，接生的时候真的很害怕，就担心会出现什么意外。但当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小小的猫一样的男孩子就那样在她的手心里大哭，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找回了那种最初的信念。
她做了快五年的护士，见证过新生，也直面过死亡，在每天忙碌的工作里早已体会不到生命带来的震撼，可是这个孩子让她被感动了。她是一个护士，但这绝不仅仅只是职业，更是一种责任和情感，是该永远对生命保持着敬畏和感动的特殊人群。
“谢谢你，是你救了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列车慢慢停靠刹车声中张玉宁看着被人小心抬着往车门走去的母子，忽然由衷地说道。
吴丽抬头，他的目光也正好落下，四目相对里，她轻轻一下，苍白的脸上立刻染了愉悦的情绪，“是我该谢谢她们。”谢谢她们让我再一次感受到这份职业带给我的骄傲和自豪。
5
列车靠站，孕妇一家人很快被紧急送往医院。
吴丽在张玉宁的搀扶下往自己的车厢走，一路上伴随着其他乘客的阵阵掌声，她的心底忽然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到了房间门口，麻木的腿已经完全恢复知觉，她看了眼自己的手就搭在张玉宁的手臂上，深色的袖子上隐隐能看出血迹，“不好意思啊，弄脏了你的衣服。”收回手，她有些尴尬地说。
手上的重量陡然消失，张玉宁似乎愣了一秒，然后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那个，你先去收拾一下，我帮你去餐车叫餐，刚才晚饭都还没吃完，你现在应该饿了吧？”
吴丽开了门但没急着进去，就这样靠在门边忽然凝神看他。他其实和九年前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也许不太见阳光了，看起来肤色更白一些，但眉宇间硬朗的气质却丝毫不变，就连笑起来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这个叫张玉宁的男人救过她，曾是她青春岁月里难以忘怀的英雄。但对他来那只是举手之劳职责所在，他早就已经忘记那个害怕得紧紧搂住他脖子的女孩儿了吧。
“我叫吴丽。”她微微扬唇，轻声却也固执的，就像当年在他背上那样说出自己的名字。
张玉宁在吴丽专注的目光里渐渐脸颊泛红，还没等偏头避开就听见她软软的声音，不由微微怔了几秒。不知为何只觉得这个名字莫名的耳熟，但一时没做他想，只是从善如流地改口，“吴小姐。”
吴丽莫名烦躁，还有些小小的委屈，脸上也没了笑，抿了抿唇伸手就去拉门，“我要休息了。”
就算再迟钝，张玉宁也明显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迷茫地撑住门板阻止了她关门的动作，“那晚饭呢，我帮你拿过来吧？”
“我不吃！”
张玉宁看着紧闭的门一头雾水，这是哪句话惹她生气了吗？
一门之隔，吴丽靠在门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吴丽，你这臭脾气，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嘛！”
洗了手换了衣服然后她抱着嘟嘟躺到了床上，视线里车厢顶的铁皮微微泛黄，她烦躁地一声接着一声叹气，抱着嘟嘟在床上各种翻滚，“你说我咋就随便使小性子了呢，他会不会觉得我有病啊？”
“你说有那就有吧，小主人说得都对。”嘟嘟还是蠢萌机械的声音，眼睛里蓝光扑闪扑闪。
吴丽：“……”
也不知道躺着胡思乱想了多久，车窗外夜色深沉，沿途的风景在稀薄月光下有一种别致的风情。
敲门声响的时候吴丽已经快睡着了，听见动静立刻惊了一下，哑着嗓子不大高兴地问：“谁啊？”
“吴小姐，是我。”那种独有的清致中带着点沙哑低沉的声音。
是张玉宁！
吴丽的瞌睡虫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急急忙忙地爬起来，“来了，”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声音太过雀跃，随即又调整了一下，故作平静地道，“等一会儿，马上来。”
磨蹭了半天确定自己的表情极其正常之后她才开了门。
张玉宁就站在门外，身姿挺拔，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开门的那一刻他垂眼看去，过道中明亮的灯光在门打开的瞬间泼洒而入，吴丽白皙的小脸更显精致，黑亮的眼底眸光动人。
默默地撇开眼，他黑色短发下的耳朵微微发热泛红，“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起码把牛奶喝了。”
吴丽之前不过是觉得失落才闹了些小别扭，哪里是真的生了气，更何况张玉宁现在还特地送了晚餐来，她仰头朝他笑了下，接过托盘“嗷”了一声。
而他的声音也在此刻从头顶飘落，微哑带着真诚的抱歉，“之前忘了你，对不起。”
刚才他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说错了话，后来一遍遍在脑海里反复念着她的名字这才猛然记起一些很久远的事。
那应该是在九年前了，他所在的部队在州城抗洪救灾，接到求救信息后赶到那个村子时，里面大半的房子都已经被水淹了，地势低的地方，就只能看见屋顶了。
他冲进农家乐救了吴丽，当时她年纪还很小，明明很害怕就一直忍着没哭，乖乖地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后来到了水位稍浅的地方，这个小姑娘仿佛看出他体力不支一般，忽然轻轻地和他说话，给他唱歌，她叫他哥哥，她说：“我叫吴丽，你要记住哦。”
那时他虽然很累，但是听见她软糯孩子气的话却莫名觉得心底一暖，笑着应“好”。
后来他也时常想起这个小姑娘，只是九年的确是太久太久了，久到他离开了部队，久到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唯一能依稀记得只有她长长的湿发落在颈间的触感，所以当吴丽再次出现他才毫无所觉，当初颤声叫他“哥哥”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啊。
听见他的话，吴丽呆呆怔了片刻，然后愉悦的情绪快速充斥在心房，她眉眼含笑地抬头看他，认真地说：“哥哥，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迟到了九年，谢谢你不顾艰险前来搭救，谢谢你在懵懂的年纪里教会我无私和感恩，谢谢你，我的英雄。
6
可能是心情太好，吴丽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有那个军绿色伟岸的身影。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大亮，她摸了手机看时间，是早上8点。
简单洗漱一下，打开门，有个路过的列车员和她打招呼，“吴小姐，早上好。”
她笑，“早上好。”
然后她去了趟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路过挂在车壁上的意见簿，忽然想起昨晚两个小姑娘说要留言的事，下意识就停了下来。
翻开第一页，上面就是洋洋洒洒的字体，有留号码的，有留微信的，还有表白了，例如“沈帅哥，我喜欢你”，“张玉宁，我们交个朋友吧，记得加我微信”之类的话数不胜数。
吴丽看得直吐槽，有些不高兴地嘀咕：“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啊。”
正看得兴起，身边一道阴影劈头罩下，她诧异地回头，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吴丽，快去吃早餐吧。”
然后有一双手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等她站稳抬眼的时候张玉宁已经站在了面前，高大颀长的身体一下子就挡住了意见簿。
吴丽诧异地看见他的耳垂微微泛着红色，脸颊也透着同样的颜色，局促尴尬地挠着头发，“别人乱写的，不适合你看。”
自昨晚之后，他难免下意识地用当初的心态去对待她，只觉得她依旧还是那个会叫他“哥哥”小姑娘。
“张玉宁，我今年已经27岁了，你把我当孩子不合适吧？”吴丽哭笑不得，这个大男人怎么能这么可爱啊，“还有，你行情不错哦。”
张玉宁脸上绯色更重甚，吴丽却已经转身往餐车走，快出车厢的时候才回头笑道：“你吃早饭了吗？一起吧。”
餐车里，张玉宁早就准备好了早餐，吴丽有些饿了坐下来就开始吃。
张玉宁坐在对面，因为已经吃过了，此时只端了杯牛奶喝。余光里吴丽的侧颜瓷白清丽，下巴由于在吃东西一鼓一鼓的，又陡然有种孩子气。
时间和缘分真的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他救过很多人，但多是是职责所在，从未想过有回报，也没想到会再见到那些被他帮助过的人。可是就在这趟列车上，他们越过九年的距离以另一种身份相遇。
当初的那个女孩平安地成长，变成了有能力去挽救别人生命的白衣天使。
“凌晨的时候医院打来了电话，不过你已经在休息了我没有叫你，”他轻声开口，“医生说你处理得很好，产妇和孩子都十分平安，没有什么不好的情况，孩子爸爸让我们向你表达谢意。”
吴丽吃东西的动作一顿，然后像是感慨又像是松了口气，“他们没事就好了。”
气氛沉静片刻，她平静了下心情，抬眼去瞟对面的人，“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你为什么会离开部队啊？”
提起这件事，张玉宁沉默了数秒，“有次塌方事故救人的时候受了点伤，而且年纪也大了就干脆退役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吴丽知道其中原委恐怕更为复杂，若是轻伤又怎么会让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轻易选择脱下军装呢？
“就算你不是军人了，也依旧是我年少时最伟大的英雄。”
7
列车在会在中午10点30分到达首都，长达16个多小时的漫漫路程也将告一段落。
这趟火车是为吴丽连接宁城和首都之间的桥梁，但桥梁永远会有走完的那一刻。而沿途遇到的人也将就此分别了吧？
吴丽看了看手机，离靠站时间还有15分钟。
人生聚散无常，可一想到可能会再次和张玉宁失去联系就觉得心里怪怪的，吴丽不知道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
九年前的那次相救让她不可控制地记住了他，那也许不是喜欢，却一定是青春的懵动，那也许不是纯粹的感恩，却一定是不可代替的情感。
后来她和王云在一起又何尝不是因为一次意外中他背起她时那种隐隐熟悉的安全感呢。
窗外阳光越发炙热，空气里弥漫着初夏的气息，吴丽趴在床上和嘟嘟大眼瞪小眼，“你说，我把张玉宁追来当你爸爸怎么样啊？”
机器人系统最先会捕捉到最简单的词，嘟嘟摆着手臂回答：“嘟嘟的爸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没错，他就是最伟大的人！”她猛地起身，兴奋又忐忑地自言自语，“要不咱们试试？”
到站时间越来越近，吴丽出了房间再次走到意见簿前，翻开书页找到全新的一张，她拿了笔快速留下一行字。
……
广播里开始播放即将到站的提醒，吴丽像来时那样一手抱着嘟嘟一手提着行李箱到了门口。
不是旅游旺季，VIP车厢人又不多，因此车门旁很是冷清，张玉宁特意走过来，替她拿了行李下车，然后又给了她一张地图上面写着号码，“你一个人要小心，别迷路了，有事给我打电话，这几天我都在首都。”
吴丽拿着淡蓝色地图，抬眼又看了他一眼，忽然将嘟嘟放到了行李箱上，然后转身抱住了他。因为他个子高，吴丽只到他胸口，脸颊贴着衣物能听见胸腔下的心脏有力快速地跳动。
“吴丽……”张玉宁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那个意见簿也蛮有意思的，记得多看看，”她终于放了手，轻轻地笑，只是眼底有隐隐的雾气，“再见，张玉宁。”
娇小纤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出站口，张玉宁却还是有些愣神，女孩独有的馨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撩动着他许久不曾怦然而动的心。
他很早就进了部队，接触的女孩不多，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只是异地恋毕竟太难维持，对方不愿意再坚持他也没有强求，此后就再无谈过恋爱。遇见吴丽的那一年，她是个孩子，而他不过是执行任务的军人，错身分开亦无不舍。
可是现在，她不再是孩子，他也不是少年，他们这样相遇说不惊喜是骗人的，但是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归结到了久别重逢。直到刚才，她忽然抱他，彻底紊乱的心跳让他明白，也许他对她还有别的感情，不是重逢的喜悦，不是故人间的亲切，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萌芽般的喜欢。
回到车厢里，目睹了全程的几个同事纷纷打趣，他只是笑笑没多加解释。等打发了众人，他照着惯例在各个房间内检查有没有乘客落下的东西，走出吴丽住过的一人软包没走几步就是挂在车壁上的意见簿。
他想起吴丽走时说的话，于是停下拿起来翻看，前面都是一些乘客瞎写的东西，他匆匆翻过，然后彻底停在了某一页。白色的纸张上黑色的字体娟秀：我可能还缺一个陪我看升旗仪式的人。
下面还有一小幅简笔画，是带着军帽的少年背着一个小姑娘的场景。
他看着看着就笑了，然后撕走了这张纸，又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里。
8
第二天清晨4点49分。
天安门广场上已经早早地就站满了前来看升旗仪式的人们。
清晨气温低，吴丽套着件薄薄的外套在最前面，不远处国旗护卫队踏着整齐的步伐而来。
升旗仪式就要开始了，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群，她的心情却忽而变得低落起来。
护卫队持枪走过，挺拔的身姿依如那个男人。
她越发的难过，垂了头低声地骂了句，“张玉宁，你怎么这么坏。”也因为这个动作而没有注意到右边多了一个人。
“我怎么了？”
“你……”猛然抬头，张玉宁正垂眸在看她，眉目间都是内敛温润的笑意。
她一眼便撞进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那里面盈满倒映着的只有她的身影。然后，她轻轻笑起来，“早上好。”
张玉宁也笑了，“早上好。”
响起的国歌声里，他们一起抬头看着鲜红的国旗缓缓上升直至到达顶端，旗面迎风飘扬。
番外1
和张玉宁在一起半年后，吴丽终于受不了老妈时不时介绍相亲对象的行为，于是坦白了谈恋爱的事实，并且带了张玉宁回家。
张玉宁一路上都很紧张，问了无数遍叔叔阿姨会不会不满意他之类的问题。吴丽只能投以他一个迷之微笑，“是男的，要娶我的，我妈都喜欢。”
和吴丽说的一样，母亲黄女士大人比想象中还有热情，一见张玉宁就赶忙招呼，“来来，快坐，我去给你们泡茶。”
张玉宁还没来得及阻止，黄女士就已经泡了茶出来了。
吴丽给了对方一个“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眼神，然后转头又见母亲站着不动，于是道：“妈，你也坐啊。”
“哦哦。”黄女士应了声便坐下来。
“咳咳……”张玉宁突然被茶水呛了一下，轻轻咳嗽起来。
吴丽奇怪地瞅他一看，大感意外，张玉宁微微朝她使了个颜色，她回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屋里陷入一种怪异的寂静之中，黄女士不明就里，“怎么了？”
吴丽憋着笑，“那个，妈，你别紧张呀。”
“没有啊，你这孩子瞎说啥！”
“你不紧张？”这时吴爸爸低沉的嗓门一亮，“不紧张你坐茶几上干吗？”
“……”
番外2
婚后第三个月，张玉宁忽然想起自家老婆那个蠢萌的机器人来，于是在某日饭后看电视的空闲里问：“嘟嘟你从哪里弄来的，那是给小孩子玩的吧？”
吴丽原本惬意的表情顿时一变，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这是前任送的。当初分手的时候她原本把对方买的贵重物品都还回去了，但奈何和嘟嘟同学有了革命感情实在是舍不得，于是按照购买时的价格硬塞了钱给王云，这就把嘟嘟留了下来，就算是向他买的。
张玉宁听了原由半晌没说话，吴丽偷偷瞄他，内心忐忑，过了很久就见他伸手抱过一旁的嘟嘟悠悠地说了一句，“原来，我是后爸啊。”
吴丽愣是觉得自己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低落和幽怨，心肝顿时一颤，正要好言安抚，却又听他道：“嘟嘟，你放心，就算是后爸我也会喜欢你的。”
这回距离近了，嘟嘟终于感应到了声音，蓝眼睛扑闪，“我的小主人，你说得都对，嘟嘟不爱你还能爱谁呢。”
吴丽：“……”嘟嘟，你敢不敢再蠢一点，到底谁才是你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