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瘫在了沙发上，举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地板上那堆收拾了一周还没打包完成的行李无奈地望着我，我侧过身，努力地回避着它们的目光。
墙上的指针紧张地转动。就在我睡意滋生时，继父突然打来了电话。
“喂，爸，怎么了？”
“啊，没怎么，清明节过后到现在半个多月，你都没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就问问你情况。”
“啊，我挺好的。”
“你不是要把行李寄到家里吗？”
“嗯……我这边工作还没交接好，等收拾完了告诉你。对了，我妈身体怎么样？”
“你妈挺好的，比你上次回来看到的还好，你放心吧！”
“那好了，爸，我还有事，先挂了。”
“嗯……那行。”
1．
1998年，我7岁，就读镇上小学一年级。爸爸把我送到学校的那一天，我不知所措地跟着陌生的同学，齐声朗读着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汉字。学校本来因为我生日小而不想收我，我逞能地在校长面前背了一首《登鹳雀楼》而抓住了机会。可是得意没多久，我就在第一堂课上感觉到时光是那么冗长，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坐在教室里的意义。
午休的时候，老师组织同学们排队回家，我想都没想就插进了队伍。小跑了半个多小时后，我踩着门槛，兴奋地喊了一声：“妈！”
妈妈正在收拾缸里烂掉的酸菜，她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咋回来了，我不是给你带饭了吗？”
我支支吾吾地说：“可是老师说了，想回家的就回家啊！”
妈妈没看出我想逃学的心思，她洗了把手，登上自行车就把我驮回了学校。我嚼着桌堂里那一盒已经泛凉的蛋炒饭，觉得人生已冰冷到极点。
第二天早晨，我说什么也不想走路上学，搭在爸爸身上要他开摩托送我。妈妈怒火中烧，把我从院子里踢到了马路旁的水沟中。邻居们拦着她，可她脾气比我还要坚定，一脚一脚地往我身上踢。当我大伯把我从水沟里拉出来时，我疯了似的跑向学校，脸蛋被眼泪泡成了麻团。
老师以为我是掉进水沟里才哭，一边安慰，一边给我扒下外衣清洗。我穿着开裆的棉裤，窘迫地蜷缩在凳子上，生怕同学们笑话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逃学的想法，我害怕她会打我，我觉得她不爱我。
期末考试，我排在了班里第五名，老师奖给我五本算术本。我拿给她时，她只笑了一下，没有更多的表示。就是这一个笑，让我在整个小学生涯里，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因为我想讨好她。
可是她不知道，我天性愚笨，一个应用题都不会，数学课是我最大的煎熬。整整六年，我把数学书上习题的答案当成语文一样背了下来，字字清晰地写在考试卷上。那分毫不差的答案“复制粘贴”，就如我对她朝我挥舞的巴掌记得那么深刻。
2．
2008年，我17岁，就读县城高中二年级。大年初一晚上，爸爸在麻将桌上胡了一把“七小对”，激动到脑出血，倒在了爆竹声中。
正月十一，他躺进了太平间，我望着他僵硬的身体，不知该表达什么情绪。妈妈哭着说：“别人辞旧岁，我们辞了世；别人在过年，我们在过周年。”
小学毕业以后，爸爸妈妈一直在吵架，闹离婚，我就跑到了爷爷那里长住。可是我并不安心，每当家里传来他们红脸的新闻，每当奶奶又数落妈妈的不是，我就会心里下雨。我不晓得爸爸中了什么魔障，疯狂地迷恋吃喝嫖赌，却再也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
因为家庭，我自卑敏感到极点，老师一遍一遍地批评我不够阳光，我也只能咬牙默认。政治书上讲“青春叛逆”，我就用这一条释怀自己，而对爸爸行为的失望让我对他的感情一降再降，以至于在他的葬礼上我竟然哭不出来。这一黑点在多年以后，村里的人仍然嘲笑我狼心狗肺。
尽管生在一个守旧的乡村，我却是个不讲传统的人。我大伯的儿子觉得父亲做了什么都是父亲，而我认为要凭是非功过来判断一个人。我的妈妈跟我大伯的儿子是同一类人，当吵嚷了多年的离婚以另外一种形式呈现时，她却始终放不下：她的眼泪揣在兜里，她的迷信挂在嘴上，她开始出现了一些精神涣散，然后一发而不可收拾。我希望她坚强一点，她表面上答应，但转眼之间就意志瘫痪。
妈妈垮掉的精神没办法去赚钱供我读书，于是我有了继父。这世界有多奇妙呢？我继父是我爸爸的牌友，有一次我批评我爸不务正业时，他就坐在旁边目睹了全程。
生活不停地考验着我们，父亲生前欠了一笔又一笔银子，追债的人隔三差五来问候，把妈妈逼成了祥林嫂，又逼出了抑郁症。我并没见过她发病的画面，后来我知道，不多时光里我的回家陪伴，她都在极力地克制自己，她不想让在外读书的我担心。
我高考算是失利，也算是正常发挥。我从小就畏惧的数学，在两个小时里张牙舞爪地撕裂我的人生，推着我泪流满面地跑出了考场。那一天，妈妈却意外坚强，她拉着我的手说没事，陪我在马路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第二天的理综，我答得意外顺利，出来考场时我笑容满面地告诉她“答得不错”，她用1秒的时间流下眼泪，然后迅速地抹掉，拉着我去拜“佛”还愿。
妈妈不知道，她跪了一个上午的，是饭馆里的貔貅。
高三时我一直排在班里的第十，最后高考成绩也是班里第十。我以超过重点线五分的成绩选择了一所南方大学，我想要换个地方成长，不想再忍受这样的压抑。踏上火车那天，我望着前来送站的四十多岁的妈妈，她勉强着笑脸，容貌依然好看。
3.
如果人生能够后悔，你会选择重回哪一天呢？
我觉得这种假设意义不大，人会不断的犯错，然后悔改；人会不停地错过，然后释怀。
但是我很害怕30岁的到来。
2018年，我27岁，大学毕业接近四年；妈妈50岁，身体依旧不安。
我大三时开始实习找工作，妈妈问我为什么不回家乡发展，离她也近。我反问了一句：“妈，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选择去千里之外读大学吗？”
那天我们躺在炕上，她第一次知道了我内心的脆弱，知道了我这么多年的自卑和敏感。她说总以为我是小孩子，却没想到，我心里的想法装了这么多。
是的，她和我继父一样，直到现在我拉着箱子登上火车时，他们还习惯性地跟别人说我去上学了。
那天她问我，“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铲地时，你扔下锄头朝我喊：‘我要好好学习，不干这又脏又累的活？’”
“你记不记得你上学前班时，逞能地走小道，然后掉进冰窟窿里，我鞋都没穿就去捞你？”
“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我跟你爸要是离婚，你就从大沟里跳下去？”
我忍着眼泪，嘟囔地问：“可是妈，这么些年，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夸我一句呢？”
“唉，我只读过五年书。你姥爷重男轻女，一鞭子把我从学校里抽回了庄稼院，不让我上学。我不懂你们读书人有什么心思，你也从来不跟我说，所以我犯的错我并没注意到……做‘妈妈’没有一本教科书指导，做人也不是谁都会刚强……我承认，我一点也不伟大。”
我想起我戴近视镜那年，刚刚卖出的玉米棒子，她抽出一大笔钱给我买了一台眼保仪；
我想起我的同学向她说“阿姨好”时，她窘迫地回了一句“谢谢”；
我想起高考时我紧张到失眠，她不停给我按摩着脑袋；
我想起我报考大学的那一夜，她唉声叹气地一夜未眠……
那一刻我得知，我是她生活的硬骨，而她是我的软肋，一碰就会落泪。不亲身经历的情感，都是转念即逝的背叛；只有感同身受过，才懂什么叫刻骨铭心的辛酸。
4.
我刚工作那一年，花了一千多块给她买了一套羽西化妆品。她嘴上骂着我浪费，却见人就显摆。
可是每次告别的时候，她总像个孩子一样无助。上次清明节离家时，看见她眼里的黯淡，我无法原谅自己。那一刻，我想对她好一点；那一刻，我想离她近一点。
放弃一线城市的车水马龙很难，我望着那些与我朝夕相处的行李，一遍一遍地验证着答案，可怜的行李也在等待着我的宣判。
长出一口气，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听着她期待的语气，我坚定地告诉她：“我下周回家，以后好好宠您！”
那一刻，妈妈和行李们都笑了起来，我紧皱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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