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琳背靠停在门前的小甲壳虫,看着正手提皮箱拾阶而下的丈夫乔。时至深秋,风卷着泡桐树的叶子在地面上滑动。太阳已经连续两周占据天空,那些叶子十分干燥,在男人的皮鞋下发出哗哗的破碎声。
多琳看着乔有些蹒跚的脚步,视线向上,定格在他生出白发的鬓角。人都会老去的,然后一点点失去自己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东西。最后和这些落叶一样腐烂在土里,或者还会在入土前被依旧前行的人,随脚踏的粉身碎骨。
她想到自己养在阳台上的那几盆心爱的小花,如今也几乎都枯萎了。
“多琳过来帮我开一下车门。”乔站在后车门前喊道。
“不放在后备箱里吗?”多琳打开车门,低头随口问。
“来不及了,快上车吧。”
两人上了车,多琳坐在驾驶座上,深深看了眼在身边座好的乔,然后发动了汽车。
“多琳,你为什么把花摘下来了?”乔忽然看见面前的中控台上放着一朵嫩黄色的小花。他叫不出这花的名字,但却认得出这是妻子亲手养的,也是这个秋天后唯一还没枯萎的那朵。
“漂亮吗?”多琳开着车,专注的盯着前方。“反正它也快死了。不如死在最漂亮的时候。”
乔诧异的看向多琳,自己这位已不再年轻的妻子脸上带着如往常般温和,略有些俏皮的笑意。看来自己又想多了。乔收回视线,在心里叹息着。他和希拉的地下恋情让他最近越来越神经敏感。乔觉得如果再不下决心做个了断,自己就快疯了。可改如何选择呢?乔又看了眼身边这个陪他走过青春岁月的妻子,脑海中也浮现出希拉那张正当年的明艳脸庞,不禁纠结的闭上了眼。
车驶出了城,路渐渐变的颠簸。
往常,乔总会抱怨火车站被建在城外这件事情。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对市议会那些大人物们口中的长远规划没有半点好感。人生苦短,让我们尽量去做值得的事情。他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可今天他一路上一言不发。因为他不知道该和自己的妻子说些什么。
太久的忽视,即使是每天出现在眼前的人也会让你觉得陌生。自从两人的孩子相继离世,乔觉得和自己的妻子越来越无法交流。他是个事事向前看的人,所以无法面对妻子日夜不停的悲伤。爱和生命都会消逝,无论你是否拼命挽留。乔感觉的到妻子最近对情绪的克制,也明白她对自己的爱让她正努力讨好自己。可是他的爱被这些年消磨了太多,让他面对妻子时脑海总会浮现出无尽的悲切。
但他还是爱着多琳的,这一点乔无比清楚,就像他清楚自己心中对多琳越来越深的愧疚。然而,也正是这无法偿还的愧疚,让他想要逃离多琳,躲的越远越好。
汽车离开了大路,开进一条通往火车站的捷径。这条路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路很狭窄也从有动物从路旁窜出,多琳便渐渐把车速降里一些。
“还有点时间,你不会迟到的。”窗外满眼金黄的树叶,似乎让多琳心情好了不少。她主动开口,对身边的上车以来始终闭目养神的丈夫说道。
乔没搭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多琳也没在意,她看着前方笑了笑。他们的车和风一起,在林间小路的通道中飞翔,落叶“呼”的飞舞起来,把多琳的眼睛染成闪着波光的金黄色。
好久没有这样,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看这样的美景了。多琳想着,开心的哼起歌谣。
“十个印地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
九个印地安小男孩,深夜不寐真困乏;倒头一睡睡死啦,九个只剩八。
八个印地安小男孩,德文城里去猎奇;丢下一个命归西,八个只剩七。
七个印地安小男孩,伐树砍枝不顺手;斧劈两半一命休,七个只剩六。
六个印地安小男孩,玩弄蜂房惹蜂怒;飞来一蛰命呜呼,六个只剩五。
五个印地安小男孩,惹是生非打官司;官司缠身直到死,五个只剩四。
四个印地安小男孩,结伙出海遭大难;青鱼吞吃血斑斑,四个只剩三。”
“你唱的这是什么?”
乔的声音打断了她。多琳侧头,用余光看了眼紧皱眉头的乔,脸上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十个小男孩”,阿加莎那部新电影里的歌,你去没看吗?”
乔闻言心中一紧。“当然看了,《无人生还》。那天我实在太累了,电影开始没多久就睡着了。”
乔又疲倦的闭上眼。曾经他们都是阿加莎作品的忠实爱好者,每本新书和新电影他们都会在第一时间去共同欣赏,然后互相分享自己的看法,直到黎明。而这一部新电影,多琳的两张电影票只换来她和一个空缺的位置。乔当然也没有去看,因为希拉对阿加莎毫无兴趣。
“亲爱的,那你实在是太可怜了。我觉得等你回来,我们可以再去看一次。”
多琳伸出一只手,搭载乔的手背上。“一起去。”
乔感觉着妻子的手上传来的触感,还是那么柔软,在抬起时会习惯性的在他手背轻挠一下,显得那样不舍。
乔感到内心一阵翻腾,某种有话堵在胸口,不吐不快的冲动冲上他理智的高地。
“嘣!”一声爆裂的巨响从车下传来,将乔的冲动惊了回去。他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车,爆胎了。
“哦,SHIT。”
在多琳的沉默和乔的咒骂声中,车缓慢靠到里路边。两人走下车,右前轮不知压到里什么,已经完全瘪了下去。
乔看看表,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火车就要出发了。现在他们的车已经行驶到了森林边缘,离火车站 不算太远。步行完全可以到达,当然先决条件是不算上他那个沉重的旅行箱。
多琳在乔检查轮胎的时候,已经提前走到了后备箱旁。她在里面翻找了一阵,然后向乔伸过头露出抱歉的表情。“亲爱的,我忘记把备胎放进车里了。”
“什么?”乔扶着轮胎,有些恼怒的抬起头。可映入眼帘的是妻子,无奈又愧疚的脸。她看着自己,手却因为紧张的在身后搓动着。刚刚在车里陷入回忆的乔,不禁又想起他们起一次约会时的场景,那时的多琳羞怯的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在自己向她伸出手时,她也是这样害羞的背着手在身后搓动。
“好吧。”乔无力的长出了口气。“也没有多远了,我走过去吧。”
他站起身,从后座上拽出皮箱。然后看向依旧站在后备箱旁的妻子。
“没关系,亲爱的。你回去路上要小心。”
“乔!”多琳喊住了准备转身的丈夫。“要不然,你把箱子留下来。到了那边把酒店的房间号给我,我把箱子快递给你?”
“不用了!不用...那样,那样太麻烦了。我真的没关系。”乔佯装轻松的提了提箱子,脸上用力挤出一个笑容。便急匆匆转身向火车站走去。
多琳站在后备箱前,看着乔提着沉重的箱子,蹒跚走在森林间满是落叶的小路上。打开的后备箱,挡住了多琳的半张脸。她把手从背后移到身前,轻轻搭在后备箱的车沿上,那双柔软的手上,已赫然满是鲜血。
“啊~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的旅行,为什么也要走的那么急呐?”多琳的眼睛睥睨的向下斜视着,仿佛后备箱里装着什么可笑又卑微的东西。“这样的人啊,你为什么也要和我抢呢?”
后备箱被轻轻关上了,风从车后吹来,带起似有似无的歌声。
乔气喘吁吁的向前走着。在他的眼睛看到森林的尽头时,一阵歌声飘进他的耳朵。
“三个印地安小男孩,三人出游口难言;森林深深路难觅,三个只剩两。
两个印地安小男孩,太阳底下长叹息;后知后觉悲戚戚,两个只剩一。
一个印地安小男孩,归去来兮只一人;悬梁自尽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乔感到一阵寒意,风似乎从他的后脑勺灌进了他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