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以骏的逃亡 (之一)

度以骏在低矮的坎阶上倚门而立,有点萌呆般地目送着镜鉴院给他送来传票的一男一女二位法官往巷子口有说有笑地渐走渐远,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与跃进路的交汇处,他才好像很是有些好笑而笑地笑了一下,转身进了屋,关了门,又爬回了他雅称为立锥居的小阁楼上。

度以骏在书桌前坐下来,捉了钢笔,笔尖却久久落不下去。原以为兹事荒唐不经,大可不必把它当做一件什么了不得事情放在心上,更不必如何去加以辗转反复地理会而令自己挂碍凌乱,但是,他显然没有能够做得到那分淡定。这点破事若是搁别人身上的,来与他道说讨个主意什么的,毫无疑问,他一定也是要无比干脆地以“置之罔然就是了”便做了回答的,可这会儿怎么的临到他自己却做不得到那分淡定,却为之挂碍凌乱不复宁静了呢?

马勒个逼的。度以骏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着恨声地骂了一句。他套了笔帽,撂下笔,立身起来,踌躇了一下,复又坐了下去。但他没有再去捉笔了,便是捉了笔估计也是根本无法在方格稿子纸上写出一句像样的称意的文字的,就算勉强写出来,肯定也只不过是浪费稿子纸罢了。他的双手撑着藤椅的扶手,整个后背都完全地贴在了靠背上,头则尽量地向后仰去,眼睛欲合还开而又毫无目标地仰望着黛灰色的屋顶。屋顶虽说是父母在被他姐姐姐夫接去南方沿海B郡之前不久才翻葺过的瓦片,他这么仰着头也没有多长点时间,却似乎依然不止一次的有微末物从瓦片或椽皮上脱落,轻盈地着陆在他的脸上和眼皮子上了。倒也并没有如何的异样不适。不过,他再次立身起来,爬下小阁楼之前,还是用手煞有介事地抹了把脸又揩了揩眼皮子。

巷子口范姓人家经销店的公用电话,度以骏按着通讯册子拨打了风笑涛的叩机。做为A城唯一的一家官办周报的一名记者兼编辑,在A城这片说大也不太大说小也小不了的地面上,他风笑涛大约也算得上是一个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与他应该也算得上是很哥儿们的那种关系吧。因为职业方面的便利,风笑涛的结交之广自不是一般的人能够与之相比的,应该可以这么说,本A城方方面面大大小小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各色人物几乎还没有哪个不是他所熟络,不是他有着的这样那样交情的。而此时此刻最为应景贴题的一点还是,度以骏知道,风笑涛有个亲戚,并且还是比较近亲的那种,是本城镜鉴院民事庭呢还是刑事庭的一名响当当的庭长。

不足半分钟,风笑涛便飞快地回复过来了。电话那头,风卡抢先一句说:“是度以骏吧?”度以骏说:“嗯,是的。”便有些奇怪,问他,自己都还没有开声,他怎么就知道是他度以骏叩的他了?风笑涛说:“你以前也用这个电话叩过我的吧,我看着这个号码便好像是有那么点熟悉的感觉。”他这句话说的,让度以骏有些弄不清是虚是实。他打他风笑涛的叩机总共也不过就那么几次,用的哪个电话都是随机的,就算之前的确也曾用这个电话叩过他,应该也仅仅只是一次两次而已,他风笑涛怎么可能就觉着是熟悉了?

度以骏说:“你这会儿在哪里,我有点事要过来找你说说。”风笑涛说他正在报社坐班,“什么了不得的事非得过来说,就不能在电话里给说说么?”度以骏说:“电话里说话不太方便,而且这件事它一时半会也说不得个清楚。”风笑涛似乎带着些暧昧说:“这许多的日子都没有见到你度以骏的人影子了,我还以为是你有点想念我了叩的我咧,你个娘的,就不能卵子事也没有给我叩上一回?”度以骏还来不及回话,他又接着说,“行了,甭废话了,要过来你就行动迅速立马赶过来,迟了我可得出外勤不候着了。”

周报社址在城衙大院里面。嘎吱嘎吱晃晃荡荡的三轮脚踏车载着度以骏泊在大院门口。因为风笑涛的关系,又因为经常在周报的副刊发些散文、小小说和小评论之类的以换取几个烟钱,度以骏大致可以说是本埠周报社的勤常访客了的,所以,大院门口的几个门卫都认得他了,都知道他是写文章的了,都以度老师相称了的,他进入大院便自不需要像那些面生而又决不器宇轩昂的人那样接受盘问和按规定填写访客表。不过,因为毕竟不像风笑涛一般的是大院里面堂堂的坐班人员,每次从大门口通过,与两名装束俨然的门卫青年点头打招呼的时候,他仿佛总还是有一点点的不那么自信,仿佛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觉得,是不是应该自觉自律地在访客表上落下几笔呢?

周报社在深深的大院里最外头的一栋大楼里。在风笑涛的办公室里面,除了风笑涛本人,还有郡立医院院办的刘向阳主任。刘向阳也写文章的,好像还是周报的特约通讯员,隔三差五的也会在周报上露个名号的。因为风笑涛的关系,度以骏与他也算得是熟络人了。刘向阳虽然仅只在周报上读到过他的一些文字,却也对他度以骏每每都是钦佩之情溢无言表的。和度以骏寒暄一番,刘向阳便告辞而去了。刘向阳说,他本来早就要离开了的,但听说他度以骏要来,为了跟他见上个面说上几句话,便特意多逗留了一下的。

刘向阳的背影在门口尚未完全消失,风笑涛便迫不及待地问他神神秘秘的究竟所为何事,度以骏苦着脸说:“他奶奶的晕死了,真的是晕死了,我惹上官司了,这回少不得你得帮帮我了。”风笑涛好像是有些理解不了他这话的意思,说:“什么叫做惹上官司了?隔得几天不见,好好的你度以骏梦里梦冲的就说起天上话来了,这官司不官司的,跟你杜以骏沾得个屁边边么?”度以骏说:“我说的哪里是天上话,我是真的惹上官司了,被别人告到镜鉴院去了,就在我打你叩机之前不久,来了一男一女两名法官给我送来一张传票,叫我明天上午便前往镜鉴院接受讯问。”

风笑涛没得个正经地笑道:“那你度以骏是偷人家的牛了呢还是偷人家的人了来着?”度以骏没接他的这话,只从裤袋里掏出传票来,展开递到他手里。“靠,还真的是有张传票。”风笑涛才开始收敛了戏谑,有了几分端正气,“故意伤害。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你是与人家动刀了还是动棒了?你度以骏如今好歹也是个我们这座城里有点名气的文人了,自然就应该比一般人更文明更斯文更优雅一些,怎么就不能克制忍让一下,不要那么暴力?怎么动不动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逞强斗勇大打出手致人伤害呢?”

度以骏说:“哪里有逞强斗勇大打出手那么的豪壮和畅快。传票写着的那原告人胡春飞,名字上虽然看不出是男是女,但她是个女的,是我们单位一个女同事。我度以己再孱,也用不着跟她一个女的逞强斗勇大打出手吧?我也就仅仅只是打了她一个耳刮子而已。是四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她骂我,无缘无故突如其来地骂我,什么话她都骂得出口,骂得我无名火起,忍无可忍,我就打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刮子,如此而已。”风笑涛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仿佛是要将他身上盯出一个窟窿一般,说:“你说你仅仅只是打了她一个耳刮子?”

度以骏表放缓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不是我说我仅仅只是打了她一个耳刮子,而是事实上,我仅仅只是打了她一个耳刮子。”风笑涛笑道:“那你打的这个耳刮子想一想是有多么震撼的威力了,你度以骏好像也没有练过什么铁砂掌八卦掌之类的武功嘛。”度以骏也笑了笑,说:“那个耳刮子呢,要说一点威力都没有,我想我度以骏应该还不至于那么虚弱吧,但是,要说威力有多么震撼,应该也没有那么夸张,简而言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了。”

风笑涛像绕口令一样地说:“但是,现在我只是听你说你度以骏仅仅只是打了她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并不知道事实上你度以骏是不是真的仅仅只是打了她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而且,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是坚决不相信你仅仅只是打了她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的,因为我无法相信,你仅仅只是打了她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人家就能将你告到镜鉴院,而镜鉴院也因为你仅仅只是打了她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就能立案受理了她的诉讼请求。”

度以骏说:“你不相信是有道理的,也是很正常的,我完全能够理解。换做是我自己,别人跑来说他仅仅只是打了人家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就被告到了镜鉴院,而镜鉴院也因为她仅仅只是被人家打了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就能立案受理了这个起诉,我定然也是不会轻易相信的。这件事情它的的确确是有些不合常理,匪夷所思。然而问题是,事实就摆在这里,我仅仅只是打了她胡春飞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她胡春飞竟然便以此将我告到了镜鉴院,而镜鉴院竟然也立案受理了她的起诉,现在传票都已经下达了我手里来了。”

风笑涛说:“不过,恐怕最大的问题还是你所说的仅仅只是打了她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的事实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事实。俗话说,穷死不做贼,冤死不告官。又说,宁肯后退一万步,切莫轻易进衙门。可是,那什么叫胡春飞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因为仅仅只是被打了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便将你告到了镜鉴院?她这不是当进镜鉴院打官司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闹着好玩吗?难道镜鉴院是她家里开的?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或者她根本就是脑子有毛病?还有镜鉴院也是,满街满城打架斗殴的还少吗?甚至刀光棒影血肉横飞也常有发生,好像都没有几时听他们镜鉴院管过的,这回仅仅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耳刮子,他们倒勤政为民不嫌锱铢了,他们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着闲得发了慌没事找事做,亦或是忽发兴致吧?”

度以己说:“胡春飞那个鬼女人,以前我倒并不觉得她有什么不正常的,但是,自她那次那么无缘无故突如其来地骂了我,我便开始怀疑她一定是有什么不正常的,甚至可能是脑子有毛病的,现在想起来,就更觉得她一定不是个什么正常人,更觉得她一定就是脑子有毛病的了。一个不正常的脑子有毛病的人,她有什么样古怪荒诞的事做不出来?这么一想,仅仅因为一个耳刮子她就告到镜鉴院好像也是有点说得通的了。只是镜鉴院这边,却好像怎么也是个难以说得通了。我相信,正常情况下,他们应该是不可能因为一个耳刮子就会立案受理她的起诉的。难道他们还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是吃饱了撑着闲得发了慌没事找事做抑或是忽发兴致?再不就是,立案受理的法官也如她胡春飞一样的不正常,脑子有毛病?”

风笑涛酝酿了一下,好像很是有些费力地斟酌着说:“度以骏你看是不是这样,这件事说来说去就像你自己所说的,它的的确确是有些不合常理,理匪夷所思,所以,我总还是不免怀疑它应该不仅仅只是你打了人家一个耳刮子的事。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跟我实话实说据实相告。这里又没有别人,我风笑涛既不是对方请来为之出头的人,也不是镜鉴院的办案法官,而是你度以骏的朋友,你没有必要在这里跟我遮遮掩掩弄巧耍伪,你跟我遮遮掩掩弄巧耍伪也没有任何实际的益处和意义是不是?况且,你来找我是要我给你帮忙的,我得根据实情才好决定到底怎么更有效果地帮你是不是?不然到时候帮忙可能会非但起不到好的效果,说句自私点的话,连我风笑涛恐怕也要落个欺骗镜鉴院的罪名的。”

默然良久,度以骏才开了口,说:“都老大半天了,原来你仍然还是不相信我仅仅只是打了她一个耳刮子,都怀疑我是遮遮掩掩弄巧耍伪了。你要实在是这样不相信,除了表示无语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我是不是可以请你动动脑子想一想,既然你都已经说了,你风笑涛既不是对方请来为之出的人,也不是镜鉴院的办案法官,而是我度以骏的朋友,是我度以骏要请来帮忙的朋友,我没有必要在这里跟你遮遮掩掩弄巧耍伪,我跟你遮遮掩掩弄巧耍伪是没有任何实际的益处和意义的,那么,我度以骏究竟又为的什么要在这里跟你遮遮掩掩弄巧耍伪而不实话实说据实相告?尤其是,你帮我是不是能起到好的效果这个且不去说它了,却还要连累你落个欺骗镜鉴院的罪名,我度以骏又怎么可能黑得起这个心来?”

度以骏借力打力的反问令风笑涛不觉也默然了良久。用手指梳了梳他短而并不浓密的头发,风笑涛说:“这么说来,你度以骏应该倒也确乎不太可能是在遮遮掩掩弄巧耍伪了。那可不可以给发个誓咒?”度以骏想都没有想便一口拒绝了,而且好像有点作色生气的样子了,“发个誓咒是什么意思?说明你风笑涛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便不相信,待我发了誓咒却又似乎是可以相信的了,那这个相信难道不觉得有些勉强?以我度以骏和你这么些年的交好,你对我的为人应该是有个大致的了解的,难道你觉得我度以骏的靠谱度在你眼里都敌不过一句誓咒?抑或是我的靠谱度在你眼里都需要一句誓咒来支持了?帮忙的事,你要是愿意帮就帮,要是不愿意帮,我也不能勉强你,万一连累了你我怕我承担不起。”

风笑涛咧咧嘴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要让你发誓咒,说说开个玩笑,不行么?你也别跟我说气话了,既然找上了我,不管怎么说你这个忙我都定然是要帮的,不管帮不帮得好,我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刺的,你度以骏的忙我都不帮了我还帮谁去?”但是,度以骏却还在纠结,却仿佛是带着些许的幽怨了,说:“你看,我度以骏在你风笑涛眼里到底是有多么的不靠谱!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你眼里如此不靠谱的,是一直以来呢还是后来某个时候才有的渐觉或者是顿觉?我还想知道,既然,我在你的眼里都是如此的不靠谱了,那你为何好像还能和我一如既往的交好?不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朋友么?那么,你风笑涛是不是应该要反躬自省一下了呢?”

“天多的话!啰啰嗦嗦天多的话!”风笑涛好像都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了,“还反躬自省,我反躬自省你个脑壳。我好像没有说过你度以骏不靠谱吧?好像都是你自己自说自话拿着不靠谱三个字在说来说去吧?”度以骏说:“你风笑涛是没有明说我不靠谱,但是,我都已经入情入理情理并重地与你说了那许多,差不多都已经是唇焦舌燥口水尽干了,而你风笑涛呢,却依然是油盐不进,依然怀疑我在跟你遮遮掩掩弄巧耍伪,而且,刚才还更为甚之地要叫我发誓咒了。在你风笑涛的眼里,我度以骏身上但凡还有一点点的靠谱气,应该也决不至于会是这么个情况。”

风笑涛咬了咬嘴唇以使自己尽量笑得隐秘些,他说:“好了好了,我已经相信了,真心相信了,你可别得理不饶人。”度以骏凝视着他,“真的是真心相信了?”风笑涛说:“真的是真心相信了。如果再不相信,我想,我恐怕就真的如你所说的,需要好好地反躬自省一下了。”度以骏展颜而笑,说:“知道就好。本来就是这么个道理,我和你这样的交好,如果我度以骏是个朋友面前都遮遮掩掩弄巧耍伪这么个不靠谱的人,那你风笑涛还能靠谱到哪里去?除非你认为你自己就不是个什么靠谱的人。”

鉴于度以骏的“唇焦舌燥口水尽干”,风笑涛起身去大立柜旁边的开水壶处给自己的磁化杯加了开水,然后又拿一次性的透明塑胶杯子给度以骏泡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度以骏捏着杯沿,对着杯子里吹吹气,嘬了一小口,因为烫手赶紧放下,说:“隔得些时日没有过来打转,你这里也改换成用这种一次性杯子了,以前那些瓷杯子呢?”风笑涛说那些瓷杯子早前些天就已经去向不明了的,不知道负责茶水的张阿姨她知不知道,“怎么的,你还用不太习惯么?这个可是正当流行,很是时髦的哦,既方便又卫生,用过之后扔进垃圾桶里就是了。”

度以骏说:“觉得总未免有种对付的意思。”风笑涛点点头说:“也是有点吧。”但是,他忽然就起了感慨,不无揶揄地,“你倒还有雅兴在这里谈什么对付不对付的!你度以骏现在都是一个被告人的身份了,你的这点雅兴是不是有点奢侈?”度以骏就不服气了,驳斥说:“你这话我就不敢苟同了,我是个被告人便是个被告人,但是,被告人也是多种多样各不相同的,像我这样的被告人,仅仅只是打了人家一个耳刮子,又不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案,竟然连有点什么雅兴都是奢侈了?”

但是,话未完全说完,他的心底里便忽地黯然了下来,满满的尽是阴霾,一时失了神,以致于风笑涛回了他些什么话他都完全没有听进耳朵里去。是的,天地良心,事实的的确确就是他仅仅只是打了她胡春飞一个耳刮子就被她告到了镜鉴院而镜鉴院也立案受理了她的起诉这么个事实。然而,他风笑涛与他交好,是他度以骏难得的意气相投的朋友了,是那种都够得上很哥们的关系了,让他风笑涛相信他仅仅只是打了她一个耳刮子尚且都是如此这般的不容易,如果换做别人,换做是镜鉴院的办案法官,要叫他们来相信他的这个陈述,其难度之大,哪里是他现在可以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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