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外面一片蛙声,稻花的香味随风漂浮在鼻尖,我和我姥爷在院子里乘凉。那夜微凉,我们爷孙俩说了很多。大多数时候是我姥爷说,我负责听。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早已忘却。但大致还记得姥爷说了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户人家、这么一棵竹……
一
梁家村是个南方的小村庄,小到什么地步,那是无法形容的。外人眼里梁家村蛮大。但整个村却只有一户人家。它或许曾经确实是一个大村庄,是方圆十里最繁华的地带。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破败了,也就渐渐不显声名。若究其根因,附近村子里上了年龄的老人又都会说——闹革命惹得,但具体是个什么闹法,随着忘却的主降临倒也没人再记得了。这个年代,活着本身就不易,要被不断征收各种税,每年的收成还不好,自家都自身难保,又哪来的闲心去关心别人家的境况,至多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甚至于这户人家都不一定是梁家村的人——附近村子里的人又不知何时竟都这么断言。只因这户人家实在有钱,他们虽然也没见着这户人家经营着什么勾当,却每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实在羡煞周边村子的人。后又因其阔气,且愿意被宰割,这户人家倒也成了梁家村的本地土著。
如此这般,这户人家自然也都起了“梁”姓。这户人家一共六口人:老爷梁连元,太太梁沁苑,大少爷梁乐学,二少爷梁进学,小姐梁静佳,管家阿梁。且不管地位如何,全都是梁家的人。其实本也是梁家的人,却又需要附和周边的人,实在可笑。
今天一大早,老爷梁连元便极有兴致地从门口接过一棵有点蔫了的半人大的绿竹——管家连夜从三里地外的市集上买来。外面雨刚停下,管家便回来了,整个人被雨淋得虚脱了半条命,脸色惨白得渗人,像极了半只脚入土的人,倒也没有人上前嘘寒问暖,他也只得耷拉在门口,无奈地看着竹子被接了过去种下。
说来奇怪,梁家村本也是个“竹子之乡”,祖祖辈辈都靠竹子吃饭,但现在却需要去外面买竹子了。且不说买多了罢,竟然只买一棵,且这一棵也蔫得很。或许这老爷也是不靠谱的罢。
老爷见管家的模样要死了似的,竟好心地自己去栽了。忙活了好一阵,总算是把这棵竹子移植到了院子当中。这个容纳着六口人的四合院总算是多了唯一的绿色。这个四合院外面的荒芜也总是是有了一份绿色点缀。于是乎,风开始乐了,但呼啸声宛若阴沉的巨兽发出。
“两‘学’子们,都出来看看,今日这竹君子便要重新入驻咱们家了。往后,你们可要和咱们家这棵竹子一样,待学有所成,得到好地方去。这个地方太小。”
老爷撑着腰,略有些喘气,看着这棵还算样的竹子, 脸上的神色竟傲了起来。嘴里呼喊的两个学子在他几番催促之下,即将发怒的时候,也终于从紧闭的房门中走了出来。唯有小女儿只得从窗户缝隙朝外看去——老爷并没有叫她,她也早已习惯,朝外看去的眼神也很是冷淡,其中甚至透出些许同情。
大少爷着一袭灰色长袍,辫子早已剪掉。此时,一双浓眉紧紧皱着,眼神发散,像是在思索什么,出来看竹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倒像是被逼无奈。自然也没有特别在意老爷的话。
老爷早些时候见他辫子都没了,便扬言要将他打死,但也终究没有打死。现在再次看他,只是有些恼火;但见他这般神态,心中的怒火一下窜了上来: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君子之风到了我这一辈竟断在了自家不孝子的身上。且不说我忙活了这么半天,见到竹君子你竟然还是这幅模样,实在是愧为人子,孔门的仁义礼孝都被你这个不孝子给忘透了,早知如此便不让你去那洋人的地方留学,实乃无脸愧对列祖列宗啊,造孽啊……老爷越想越气,胸口不断起伏,便不再看他,转向二少爷。
绕着竹子踱步的二少爷此时一副欣赏绝世美画的姿态。刚走出来便快步走到竹子附近踱步,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赞美声,偶尔上前用手轻柔的抚摸,又念叨着:“竹,乃君子者也,古之圣人,无不赞其性,吾家如此,亦是圣人之家也,实在妙极!”
老爷听之,抚须一笑,胸口起伏渐渐平息,一双小眼睛也始终不看那个仍在沉思的大儿子,也没有在乎刚刚出来的小女儿。
梁静佳出来也只是依在门口观望,将院子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收入了眼里,白净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红润,紧接着却又是咳嗽起来,不多时捂嘴的手帕又红了。无奈之下,又只得回屋。
家里的女眷也就两个。太太梁沁苑出来时,注意到自家女儿又咳出了血,心下担忧,遂走进了女儿的闺房。不多时,母女俩便悄悄聊了起来,声音很细,像是鸟儿低语,与外面的声音相比又到是一番生机。
渐渐的,院子里的风大了些,外面的杂碎被吹了进来附在了竹子上。老爷嫌这些污浊之物忌讳,心下有些恼火,便走回自己的书房,如往常一般捧着一卷翻烂的朱老夫子编撰的《四书章句集注》,继续之乎者也的大声朗读着,声音倒也中气十足,很快便响彻整个院子。
缓过气来的管家见老爷、少爷进了房门,微微撇了撇渐渐染灰的绿竹,朝它啐了一口,便一跛一跛走向厨房。不多时,厨房的饭菜飘香了整个院子。绿竹便正式被人忘却。
竹子正式入驻就在风沙中摇曳了一整天。真正染上一层灰色的时候是第二天,已经和周边的山色融为了一体,灰得有些黑了,便再不见那抹绿色。渐渐的,忘却之主又来临了。
二
原以为日子就这么过去,一辈子如此,平平淡淡,宛如一潭没有泛起过任何波澜的死水。谁知道哪天突然传来这么一则消息:鬼子竟然全面侵华,东三省竟被其全部占夺了。这一消息宛若龙卷风似的,一时间竟让这方圆十里的村子都掀起了一阵去前线抗日的热潮。所有志向为国献身的热血男儿不顾父母的劝阻纷纷踏上了征程。
大少爷最近的情绪更是高涨,第一天得知这个信息的时候便收拾好了行李,只是提前被老爷知道,行李便被收了起来,这件事也就断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当得知前线的战情越发紧张之时,大少爷再忍不住,直接要走。
这天晚上,大少爷和老爷两人为此再次大吵一顿,在院子里吵得不可开交。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轰轰隆隆的,呼啸声却遮不住他们的争吵声。
此时,老爷正指着大少爷的鼻子,骂道:“你个不孝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孔门圣言你不听,非得学洋人的那套,孝道何在?上前线打倭寇岂是你这等文弱书生所为。”言语中很是不屑,不仅是对大少爷的行为,也是对打倭寇的行为。在他眼里,这无异于以卵击石,釜底抽薪,无济于事。
“吾辈青年,当志在救亡图存,为国牺牲实乃吾辈之责任,壮哉我青年一辈,又何在乎迂腐思想,今日之中国需要我们,父亲大人,你若不为国也罢,何须阻挠我,况阻我一时,你也阻不了我一世,倘若我在,我心始终向国。那倭寇小贼犯我华夏,必诛灭!”大少爷慷慨激昂,声音盖过了整个院子,所说的话语十分振奋人心,竹子听力仿佛都振奋了——抖落了层层灰色露出原本的翠绿。大少爷此时的气势卓绝,颇有一番壮士气概,再度将旁人震得呆了。
话毕,大少爷将自己头上的毡帽一摘,彻底露出一颗“绝顶”的头。
“你个畜牲,给我滚!”老爷见他竟然将自己的头发全部剃掉,想起祖宗之训,一时气急攻心,语无伦次,竟只能吐出这么一句话。
边上的二少爷和管家赶忙去扶着老爷,这才没让他倒在院子里。二少爷对着大少爷怒目而视,发尽上指冠的气势汹涌而出,但也如老爷一般竟语无伦次,只得说着些之乎者也的不孝。
太太和小姐却都要将跪在地上的大少爷扶起来。大少爷也不没理,注视着被扶着的老爷沉默了一会,迅速对着老爷的方向扣了三次响头之后便提着一个小包袱走了。
最终大少爷前往了前线。他坚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男儿不为国是为耻”!
竹子见证了这一切。从此这户人家里只有五口人。老爷病倒了一段时间,病好之后整个人更糊了些。完全康复之后,整日里便也只是在竹子、书房、卧室三地转悠,人变得沉默了些,院子里的书声没了。大少爷也没了声息,据后来回来的人说是战死前线了,也说不准,毕竟一个热血儿郎。
竹子还是那个样子,些许好的便是多了几缕不算彻底的绿色。后来偶尔也只有太太和管家照料一下,老爷和二少爷终究对它失去了兴趣。
三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时候离开只要开始了,便没有结束。纵然一起了很久,总归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的。这些套用在梁家村是十分适用的。
“老爷,我恐怕是不能再服侍你们了,家里面传来急信,说是家里闹了革命,鬼子也要到家里了,我要回家看看。”
某天晚上,待主人家里吃过饭了,管家阿梁俯首低声说道,眼中有泪。
老爷听完一愣,手指停在了空中,嘴唇颤了几下喃喃道:“连你也要走了?”语气是有些疑惑的,但又像是想起了那个不孝子,随即语气转为严厉道:“走吧!”老爷一拍桌子,甩门而去。二少爷瞥了一眼管家,便独自走进了自己的书房,不再管外面的事情。
太太和小姐则留在那里安慰着仍在落泪的管家。
太太:“阿梁啊,你也在我们家呆了二十来年了,也是时候回去了,何况现如今你家里面遇到这种境遇了,你也该回去了。对了,什么时候回去?”
管家:“回太太,我……等下就要回。”
小姐不由问道:“梁叔,这么急吗?”
管家哽咽道:“回小姐,是的。”
太太:“阿梁你先等等,我们给你拿些东西。”
管家:“我怎么能要老爷和太太的东西,这不行……”
太太:“你也别推辞了,等等我们。”
小姐:“是啊,梁叔,等我们一会儿。”
说罢,太太和小姐相继用帕子抹干了眼泪,去后面准备些许东西。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管家就要离开了,她们自然要安置些东西给他。
管家见太太和小姐离开,片刻沉默后,泪人似的回房拿好了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再度看了看这个待了数十年的地方,沉默良久,最后朝着书房的方向鞠了一躬。
约莫一个时辰后,四合院的大门口,两位女眷正送离管家。
太太:“阿梁,保重。”
小姐:“梁叔,保重。”
管家:“太太,小姐,你们也保重。”
阿梁扛着大包小包,在夜色中消失。
书房里老爷和二少爷都在。老爷望着远处,二少爷仍然是抱着那卷翻烂的书读着。
“唉~。”看着自己读书读得痴迷的二儿子,老爷虽然表面笑了,但心底却不知怎地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终究是个痴儿啊!”
外面的竹子越发飘摇了,灰色渐渐被褪去,但是竹子的长势并不怎么好,有些弯了,许是灰尘压的。
四
近来这个小小的四合院再次恢复了平静,但也只剩下了四口人,出去的人再没有回来,留下的人也没有再想离开。
书房也正式移了主,二少爷每天准时读书,一读便是半天,读得痴了,甚至忘却了吃饭,乃至于越发消瘦。小姐的身体也越发消瘦,整日待在闺房,吃、喝也是在房里进行,好不枯燥。听着自家二哥的读书声,也算是她难得的消遣,但更多的是看着那棵逐渐活下来的竹子——翠绿如玉。太太在管家走后一直精心照料着,竟真的将这棵竹子弄活了,且还长得挺直。
太太整日里忙得转不过弯来,又不知道自己每天到底忙着什么,或许是开始准备饭菜了,或许是打扫院子,或是其他大大小小的事情。玉手沾了阳春水,衣物朴实得很,甚至学会了如何与商贩讨价还价,日子精打细算地过着,实乃是居家良人。
在大少爷和管家离开之后,太太心里总是缺了一角,这个家已经没了往日的样子。每日闲暇时间也只是看看那棵翠竹,借此思念远在前线的大儿子,再回忆过去的青葱岁月,每每想到伤心处,便落泪。她也曾是一朵花,随风芬芳十里,如今被禁锢在这一方世界,再不愿出去。或许她和院子里的竹子一样,都是命运的圈养物,可怜得很。
老爷现在每天都出去转转,转得久了,便开始带着一些银两出去,空空如也地回来,实乃干净人。老爷有时心血来潮,赚了些许银两回来,倒也曾照料过这棵竹君子。毕竟他祖上是养过竹子的,他也确实学到了些许经验。只是近来染上了赌,家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败了下去,他也无心再照料。
竹子最开始受到了悉心的照料,自己也争气,很快就已经三人高。峻拔笔挺的,没有半点弯曲,这也是老爷喜欢它的原因。而自夫人病倒之后,家里渐渐萧条,竹子也被遗忘在角落再无人浇水施肥,但长势依旧。
五
这户人家彻底衰落是在最近的时日。
小姐在又遭了大雨的寒气侵蚀之后,身子骨难以支撑,一病不起。太太忙上忙下的。老爷和二少爷自始自终没有过问家里的任何事情,依旧是过着自己的生活。甚至于太太和小姐死后都没个好着落。
前面交代过,老爷染上了赌瘾,家底也渐渐败光了。最后只能依靠祖上的些许家底过活,老爷也没了个老爷样子,仿若一夜之间苍老了十数岁:头发蓬松,衣服脏乱,活脱脱的乞丐形象。
二少爷也饿得不成人形了,皮肤苍白得吓人。全然没了俊秀的模样,甚至于嘴里仍然是之乎者也的说着,一副着了魔的样子。太太本打算给他请一下神,奈何家里没了钱。
也正因为家里没了钱,小姐在撑了一个月之后,也就因为断了药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姐去世之后,太太既因为伤心又因为忙碌病倒床上,再加上没钱治病很快离开了这个早已让她失望的世界,倒也解脱了。这下,没了两个女眷,家里彻底乱了。老爷越发暴躁,动不动摔打东西,将家里的东西变卖。
外面的消息也逐渐传入了这个小小的四合院。某一天突然听到倭寇即将要到这个地方的消息,老爷竟还是没忍住赌瘾夜里拿着地契出门了。
二少爷因为饥饿,最终彻底沉浸在了书本的世界,到死都没有逃脱出要读书的牢笼。
至于后来,听说老爷在赌博的时候,被倭寇打了雅兴,竟敢凭借肉拳和他们对抗起来了,最终被倭寇一拳打死。这后来又是一番笑料了。
梁家村没了人,这个小小的四合院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了这棵仍在长势的绿竹。
尽管没了人浇灌,但它也已经能够成长了,但终究是有些孤单。
等到后来,当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之际,这个四合院历经了好几个主人,梁家村也早已经消失在历史之中。这棵绿竹最终还是走向了自己生命的末路。夕阳下,枯黄残败的它依然峻拔挺立,似乎在余辉中显得茁壮,又似乎在余荫中绽放最后的光芒……
六
那个晚上,我带着好奇的语气问道:“姥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姥爷笑了笑,浑浊的眼睛在这一刻清明了许多,指着面前的竹林说道:“因为我就是那个曾经从这里离开的第一个人啊。那棵竹君子可是我们的祖宗之训啊。”
隐约记得说这句话的时候,姥爷是哭了的,但是后来再回忆的时候又记不大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