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怡红院的三等丫鬟,同是聪明美貌,两个女孩却有不同的职场遭际:
毫无根基、从苏州远道买来的小戏子芳官,得以登堂入室,成为宝玉的宠婢;而世代旧仆、大管家林之孝的爱女小红,则饱受排挤,最终只得另投凤姐门下。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有人说,这是因为芳官比小红更美貌。
芳官的确很漂亮。
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
旧时代女性毕生前途都在一张脸上,有姿色的女孩子往往能凭借原始资本,换取比别人更优的人生待遇,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芳官如此美丽,自然能引发宝玉的关注。
小红也因 “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怡红院是个美女云集的地方,而小红敢于如此自命不凡,并非缺乏自知之明——她的出现确实让宝玉惊艳了一把: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䰖,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
那丫头道:“是的。”
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
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
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
宝玉一见美女就有好脸色,所以是“笑问”,还奇怪自己怎么会不认得,因为他以为贾家最美貌的女孩都会被送到自己身边,所以纳闷儿这美女为啥不做自己“眼见的事”。虽然被别的丫鬟打断,没能与小红进一步攀谈,宝玉却对她印象很深。
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
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
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
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
宝玉对小红如此留心,可见小红的美貌的确够格,虽说比不上晴雯,但至少不在麝月之下。应该说,仅拼颜值的话,小红未必比芳官逊色很多。
在此,我们分析一下她俩在怡红院发展结局不同的原因:
小红和芳官各自出场的情境不同
小红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宝玉,是在一个左右无人、宽衣解带的晚上:
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
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回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做粗活听唤的丫头,估量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顽去了。
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过去。
宝玉倒吓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吓我一跳。”
连宝玉都被吓了一跳,可见当时的情境是非常私密的状态,衣衫不整的宝玉独自在室内等待洗澡,此时小红闯进来主动倒茶,多少有点儿算计外加投怀的意思,这个事,自然会引发别的丫鬟高度警惕和恶感。
秋纹听了,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
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以小红的行为,这“没脸的下流东西”一句骂倒是挨的不冤,如此刻意接近宝玉的行为,怎会不引起其他丫鬟的反感和警惕呢?
由于时间紧张,小红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名字,也没来得及诉苦自己的“怀才不遇”,就被秋纹和碧痕打断了。所以后文凤姐向宝玉要小红,宝玉答应得很痛快。
而芳官的出场则幸运得多。宝玉起先未必知道芳官,只因一心要追问她,有关藕官烧纸的原因。偏巧晚饭前,就赶上芳官挨骂。
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芳官洗。
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
他干娘羞愧变成恼,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猴崽子,挑么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
娘儿两个吵起来。
虽然芳官受了干娘的气,但是袭人和晴雯显然都不同情,晴雯认为芳官不省事,袭人认为母女都有问题。唯有宝玉要保护芳官,叫袭人去照管她。袭人只好答应,送了洗发护发用品给她。而干娘因为羞愧,越发要打芳官,宝玉决定亲自出马护花。
晴雯和袭人为了讨宝玉欢心,都争着去指责芳官干娘。晴雯气壮却无实际口才;袭人心细,故意安排口才好的麝月去对阵,说得“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
而芳官也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虽已有人撑腰,自己依然“哭得泪人一般”。
芳官此时
“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有一股楚楚可怜的风韵。比起小红那种衣裳半新不旧、发髻乌黑整洁的“干净俏丽”,芳官的慵懒和柔弱受害者的形象,更容易令异性动情。从此“芳官”这个名字,在宝玉心里算是抹不去了。
芳官与宝玉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宝玉公开主动关心,不像小红那次是女方伺机接近。在一众大丫鬟心中,感觉比较磊落,就不易产生戒心。
宝玉因为藕官的事要主动接近芳官,也就特地对芳官倍加关心。其他丫鬟作为奴才,必须讨主人所好,就算心有不甘,也要依照宝玉的意思去照顾芳官。所以袭人拿了自己的洗发用品给芳官,麝月帮她骂退了干娘,而晴雯替他洗发梳头……此前此后,何曾见这几位如此照顾下级过?芳官的确是幸运非凡。
接下来,袭人伺候宝玉喝汤,见芳官在侧,就叫她来伺候,晴雯还手把手教。于是芳官也成了贴身服侍的丫鬟。芳官为何“在侧”?自然是宝玉的示意,他想要问她藕官的事,而袭人善解人意,看出宝玉喜欢芳官,也就故意留她在一旁。
所以,由于出场情境的不同,导致芳官比小红拥有了一个更为良好的开局。
芳官在丫鬟中的人缘儿比小红好
芳官和其他小戏子,“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这是她们性格上的缺陷,别的丫鬟们学习女红和家务的时候,她们在学唱戏,所以,普通女子操持家务伺候人的本事,小戏子们并不擅长,她们擅长的是风情和口才。但是,这在当时也算不得正经能耐。
晴雯就说“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在晴雯看来,像自己这样,拥有一手巧夺天工的女红技能,才是真正值得自豪的,别的技能在她看来都不构成威胁,只是可笑。
袭人眼里的芳官是“一味呆憨呆睡”。麝月则抱怨芳官淘气弄坏东西。
而且,芳官还爱得罪人,除了干娘,还得罪赵姨娘,引发小戏子混战,又得罪莲花,引发司棋砸厨房。
总之,芳官缺点多多、专惹麻烦,她的存在,衬托出别人的贤良能干。
而小红则完全相反,她一出场就展现了自己的精明强干,成事有余。
贾芸在外书房求见宝玉,问于小红。
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他。”
焙茗道:“这是怎么说?”
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
作为一个跟宝玉连句话都说不上的三等丫鬟,小红每日只能做些扫地喂鸟之类的杂活,却能对宝玉的生活规律观察得细致入微,推测出其每天的行动轨迹,可见她不仅有心,更是聪明。
袭人和麝月虽然勤谨,但是“笨笨的”,晴雯虽伶俐,但是娇懒。如果聪明与勤谨兼具的小红到了宝玉身边,又是“十分俏丽干净”的一个人物,对其他人来说,岂不是莫大的威胁?
小红不但有心计,女红也很拿得出手。大丫鬟绮霰曾经叫她描花样子(你看谁敢找芳官去干这种细致活计?)。
此外,小红在老婆子中人缘儿也不错,也许是因为父母都是大管家,她自己明白这些老婆子的厉害,所以决不得罪。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
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
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
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着他去叫了?”
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
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
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
红玉道:“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
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
这是原著前八十回中李嬷嬷与丫鬟间最和谐友好的一段对白!能让暴躁昏聩的李奶妈这样不骂脏字,且拍着手、推心置腹地聊天,说明小红真的很会讨人欢心。连贤良的袭人都做不到这样。
小红不但聪明,会干活,而且情商极高。
秋纹碧痕唾骂,小红忍了,晴雯等人也埋汰她。
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逛。”
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
碧痕道:“茶炉子呢?”
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
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
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逛,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
大家分路走开。
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
小红讲话不卑不亢、有理有节,上级一番突发性的毫无善意、暴风骤雨般的质询,被她轻易一一化解,三张嘴说不过她一个,还让人挑不出错来。
可是细想也怪,怡红院是出名的“差轻人多”,虽也有丫鬟抱怨“这个地方难站”,但真正被所有上级这样忌惮,轮流要卯足劲头以PUA方式打压的,似乎就只有小红一个。连晴雯与碧痕,昨夜刚刚拌嘴生气甚至祸及黛玉的一对儿,一见了小红,立刻就捐弃前嫌同仇敌忾起来。小红怎么就这么招人恨呢?
我们读书时,班里那些缺点很多的学生,往往人缘儿极好,而那些品学兼优,勤奋聪明的完美学生,却不太受欢迎,甚至会遭到嫉妒和打击。虽然大家都赞美那些优秀的人,但如果身边真有这样一个比你更优秀且比你更努力的人,你反而会感到厌恶和不安,忍不住要去打压他。因为他的完美,正衬托出你的不完美。
芳官的毛病多多,反而让人放心,虽然她的特点独一无二,但那些大丫环也知道,芳官这样的花瓶角色,绝对取代不了自己。倒是小红这样的,一旦成为宝玉近侍,足以以一当十。所以,若不打压,早晚会翻天。
“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与其说这是反讽,不如说,这是大丫鬟心底的恐惧。
小红的出色,令大丫鬟们有很大危机感。芳官年幼无知,而小红的年纪与袭人晴雯等差不多,所以她能知道在宝玉洗澡时刻意接近,如果她成功,将直接威胁到一干大丫鬟的地位。
只可惜宝玉仓促一面,尚未来得及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后来小红跳槽去伺候凤姐,宝玉完全没有在意。
晴雯熟知职场规则,一语道破:“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
她哪知道,小红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把名字留给了凤姐。
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
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
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
宝玉道:“只管带去。”
……
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
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
袭人打发人,从来没这么干脆利落过,连坠儿偷东西,她也没这么着急遣散,这次少见的急脾气,说明她也是早就盼着小红离开了,所以,连一天也不能等!决不给小红与宝玉诀别的机会!如果宝玉知道,原来凤姐要走的是那个端茶的美婢,说不定就会节外生枝,不肯放人了。小红这丫鬟貌美心高,且心机深,会来事,又是大管家的女儿,一旦上位,比晴雯更不好对付,袭人对她是有防备心的。宝钗对小红“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的印象,八成也是袭人告诉她的。
于是小红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与宝玉相认,更没能让他醒悟和后悔。她与宝玉之间的无缘,是因为怡红院全体大丫鬟的排挤和算计。
芳官比小红幸运在,成了领班丫鬟间政治斗争的可用棋子
前文说过,本来大丫鬟们都并不喜欢芳官,可是宝玉喜欢,大家就不得不关照芳官,以便取悦宝玉。
此时袭人已成为王夫人认可的准姨娘,照顾宝玉的事情多委任给了晴雯。
一来是袭人要自重身份,也知道王夫人厌恶迷惑主子的丫鬟,所以跟宝玉保持了适度的距离。
二来,她曾被宝玉踢到吐血,所以精力有限。委派给聪明能干的晴雯,可以分劳。
三来,晴雯与她同是贾母派来的,她先晋升为准姨娘,晴雯难免醋意,所以,适当给晴雯接近宝玉的机会,可以平复晴雯的怨气。
袭人这三个目的都达到了,但副作用是,晴雯逐渐成为宝玉心中第一等的人。于是,让一个也具备了类晴雯特点的人来分去晴雯得到的宠爱,就成为当务之急。此时芳官适时出现了。
于是袭人顺水推舟安排芳官“在侧”,又主动叫她学着服侍宝玉。最有趣的是宝玉生日之夜:
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
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
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
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
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
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
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
明明昨晚是袭人扶芳官睡在宝玉之侧,次日她却责备芳官睡觉“不拣地方,乱挺下了”。一边给芳官制造机会,一边又责备她不害羞,其实袭人心底大概也是希望芳官能与宝玉发生点儿什么吧?
晴雯虽没把芳官放在眼里,却也不满宝玉对她的宠爱,所以不止一次骂芳官狐狸,但芳官有袭人护着。
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
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
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
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
晴雯道:“惟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
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很少看到袭人这样长篇大论地跟人辩论,而这一次居然是为了保护芳官。
袭人明白,晴雯的资历和能力都可与自己争锋,但芳官没这个实力,妙在晴雯的特质,芳官也具备,而且芳官更年轻单纯,也更听话。芳官与袭人同姓花,她俩的优缺点刚好互补,若是芳官能取代晴雯,成为宝玉的小姨娘,对袭人是非常有利的,就算晴雯不能被取代,芳官的存在也可以制衡她俩的关系,毕竟芳官的特点是恩怨分明,袭人对芳官很照顾,芳官也与她一条心。
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道:“好姐姐,心跳的很。”
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
这一对大花小花,真比亲姊妹还亲。
而小红就不具备芳官这种功能。小红的“容长脸、细巧身材”,与袭人的“容长脸、细挑身材”,如出一辙。她的精细勤谨也不亚于袭人,其实她就是一个聪明加强版的袭人。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不能弥补自己的短板,只会凸显自己的不足,所以,袭人一找到机会,就忙不迭地把小红打发走了。
芳官得意与小红失意的福祸相倚
对芳官来说,莫名其妙的福分,就是祸根。她在怡红院得宠,主要是因为运气好,并非因为她真是个好丫鬟。凭运气上位的人,一旦运气用尽,必然落马。芳官恃宠而骄,随性享乐了一年多,就被王夫人撵走出家了,宝玉和袭人都护不住她。她自己没有过硬的谋生技能,所以得到的宠爱也是不牢靠的。
小红之父林之孝是荣国府的账房管家,母亲更是府内的实权派女管家,在大观园查夜,还能在宝玉生日之夜给他训话。然而这两口子却十分谨慎低调,林之孝家的甚至认凤姐当干妈。应该说,这两口子久作人奴,深知此业难为,伴君如伴虎,所以格外小心谨慎。
贾家家奴的孩子,自然天生也是奴才,但并非每个奴才都需要作实际工作,如果父母娇惯,都可以找个理由(年纪小,或者身体不好)在家吃闲饭。小红大概就是这样,十六岁才成为三等丫鬟。按照她的年纪,早该升到一二等丫鬟的职位了,只因父母对她的职业规划并非是长久为奴,所以,她出道晚了,只能跟佳蕙、坠儿等毛孩子为伍,跟芳官站在同一起跑线。
虽然小红比芳官拥有更好的条件和能力,但她错过了竞争的最佳时机,真正的对手早已成长得比她更强大,一山难容二虎,小红自然要被排挤走。而善于谋事的她终于华丽转身,跟着凤姐,走上靠才华吃饭的道路,最后如愿嫁给心上人贾芸,还能在贾府败落后救助宝玉。如此看来,当初的失意也并非坏事。有本事的人,即便错过一两次机会,前方依然有新的际遇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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