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潜水之名

(1)

“这场婚礼毫无意义。”她对自己说。

新郎穿梭在宾客之间,蓝色的礼服发出闪电的错觉,她看着周围过于精致的宴会现场,感受到长礼服馈赠的美丽焦灼。

她很想去尝一口在过道边躺在餐桌上薄荷色的冰淇淋,那是她亲自嘱咐婚礼督导的甜点,但是这种念头闪过的下一刻,她就被新郎拉走招待客人了。

像是突然冒出了很多人头,大家堆积在一起,妆容和笑脸贴合在一起,盛赞她美丽年轻,她用手握住酒杯,尽力不摇晃出任何一滴闪亮的酒液,也不多话,喝下去几杯。

后来,新郎给她杯子中倒入了柠檬汁。她心里有些想笑,哪是这么容易醉的人呢。

她的脸上飞上一层红色,淡淡的明彩照人,看见远处母亲继父站在人群中,和几位老友有说有笑,这样的场景让她觉得熟悉。

“这场婚礼毫无意义。”14岁的她摇摇头,始终不明白母亲的想法。她被陌生男人牵起手,许下另一生一世的誓言,把今生今世誓言残骸焚毁入她的身体。

陌生男人成为继父,陌生男人温文尔雅,陌生男人是个大学教授。

于是,从14岁起,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一个聪明的父亲和一个美丽的母亲,他们带着她去度假、拜访亲戚、参加家庭聚会,他们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的跳舞,她的母亲状态很好,并且时不时被继父蕴藉的笑话逗得捂住嘴笑。

15岁的时候,她去学游泳,在水中闭气,睁大了眼睛在水里寻找一种生物,结果差点窒息。回家之后,她觉得身体似乎仍带着游泳池的那种空旷凉意,抬眼看见继父在客厅上泡了一壶茶,她咕咚咕咚喝下去,对他说了困惑。

继父的手很大,手的骨骼让她想起厨房里的瓷器,冰凉然而能盛下抚摸的欲望,没有摔碎前都是深藏不露的锋利。他说在游泳池里你什么也得不到,事实上,任何一种属于人工造就的文明池子,你都是无法真正破解关于自然的奥秘。他说或许有一天,母亲、他和她会在度假的时候体验一下潜水,到时候她可以看到成簇的鱼群,漂亮的珊瑚依靠着式微的阳光积淀长久的生命,海藻像勃发的欲望。

当晚,她去洗澡,浴缸里的水满的像要溢出,她深深沉下去,看着不断冲击视线的水流,在水流中肆意妄为来回搅动的黑色长发,第一次拥有了看见海藻的生命体验。

(2)

母亲和继父已经走过来了,母亲搭上她的肩,开玩笑说,你也不必这么给新郎面子,酒还是要小口抿,情才能谈的久远。她不想解释自己只是因为想要吞咽,假如没人注意,她甚至不惜以弄脏裙子的代价去舔一舔长条餐桌上的冰淇淋。

那个薄荷色清清凉凉入口黏腻的冰淇淋,她迫切的渴望用口腔里的热情侵犯它,让它在美名之中倒塌成残渣。

继父的话多了起来,有一种恰逢花甲之年桃李满天下的满足感,新郎曾是他的得意弟子,从小生活在上层精英中的聪明年轻人,身边也都是一群永远和日子赛跑的梦想家,继父在人群中周旋了几个来回,被一声声的“教授”催生出无限感慨。

她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绳结,以圣洁牺牲之名,联合出了两股丛林的力量,让繁衍生息走向更远的茂密之境。

当晚,新郎变成了丈夫,丈夫是一个有各种不同手表的创业者。

她看过很多媒体写下的报道,他的话总能引来一群信众,他能切换左右手加快语速和信息的交换,笃定可靠的姿态预测市场的每一个变化。

他的事业在发展期,必须用长期的自律去克服生命的弱点,他们做爱,掐表一样神奇,能在半个小时之内准确的让她感受到山顶和海洋的醉意。

他夸她长发铺在枕头上异常美艳,月光跌进房间,在她眼睛上镀清辉般银银闪闪,他埋首于她发间,嗅到一丝腥气和奶香,类似于一种人工添加剂强行注入牡蛎那被粗暴撬开的壳中。

因为没有珍珠,甚至可以承受更多。他很想再来一次,但是今晚已经够了。

婚后的生活被一种富饶的匮乏代替,她学会修剪花朵,室内设计,购买一些漂亮的花瓶和装饰画,尽力让房间变成一言难尽的抽象。

她喜欢让复杂的事情简单,让简单的事情扭曲,因此工作是放任自流,而生活却千奇百怪,她迎着乱七八糟的生命岩浆横冲直撞,端庄的躺在生活洪流中。

(3)

母亲打电话过来,让丈夫带她一起回家吃饭。她面露难堪的说,他要加班。母亲顿了一下说,没关系,那你回来吧。

餐桌上的话题围绕着她小时候的趣闻展开,一开始气氛很融洽,她甚至放松警惕多喝了两杯酒,但是话题很快被切换,母亲略有不满的提起丈夫,但是不是对着她,母亲的眼睛看向继父,说这做女婿的怎么会怎么忙。

继父接受到信号,然后看向她,让她劝他注意身体。

她很想替她丈夫辩解,但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也许那股想要为他说点什么的冲动仅仅是一个被规训者的本能。

又或者,她不想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去虚情假意关心另外一个男人。

她实在不用说的,说出来的话除了安慰又能是什么呢,毫无意义。真相早已发生在大家的心中。

话题既然被点燃了,母亲接着问她要不要考虑要一个孩子。她张了张嘴,莫名看向此刻桌上的唯一男人,她知道此刻最好的做法绝不是主动摇头,但她无知无觉的这么做了。

母亲叹息,也没说什么,桌上的气氛却冷凝了。

同时,想法也被打上标签装进胸口。

夜里,她问丈夫想不想要一个小孩,他刚刚结束一场宣泄,挑眉慢慢看她,问她日常生活是不是感到无聊了。

这次她主动摇头了,他无所谓的笑了笑,想要也可以,捏捏她的脸,说明天吧,然后趴在一侧睡着了。

她看着这个人的脸,想起了继父让她劝丈夫注意身体的神态,她细细打量他的轮廓,听到他疲惫的呼吸,觉得他很累很累,不过自己却一点也不抱歉,因为和她无关。

(4)

她开始很忙,或者假装很忙,变得和丈夫一样随意推掉母亲或者继父的邀请。

后来这种推脱仿佛长了脚,从单方面到多方面,甚至到后来,工作中的三心二意也成为常态,辞职变成了顺理成章。

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因此给家里换了一个巨大的鱼缸,买了一堆鱼、水草和珊瑚,她还在鱼缸各个角落布置了颜色各异的灯,当她把周围变成黑暗时,第一次觉得鱼才是生命的主角,水草才是生命的主角,珊瑚才是生命的主角,她于是想起了数年前潜水的欲望。

丈夫对她的怪异之举呈现了极大的包容之姿,他一天在家时间短暂,会抓住一切时间做想做的事,虽然不明白她每天生活的意义,但也没有心思干涉,最为重要的是,她从未在重要的事上忤逆过他,有时候她甚至会主动翻上他的身体,以一种荡妇的气质用眼角观察着他。

是的,她观察着他,想象他是她喂养的一只鱼,一颗水草,一从穿梭于暗流涌动的珊瑚。

她要辨清楚潜水的欲望和爱之间的区别。

(5)

她最长和家里不联系的时间是3个月,那天母亲打了5个电话,她把鱼缸清理完毕,就听到母亲慌乱的啜泣声。

继父突发脑血栓。

她对这些疾病呈现出迷茫而无知的姿态,坐在急诊室外被母亲抱住,母亲哭的嗓子嘶哑,丈夫随后赶到。

手术长达12个小时,所有人得到一个确定的回答案。

继父死了。

母亲原本仿佛哭坏的嗓音重新呈现出最后的崩裂之姿,尖利的毁痛声让她体会了一种无法言明的生不如死。

她却滴泪未有,被丈夫重重拢在怀中,想着她鱼缸里的异世界。

母亲垮了,丈夫让这个葬礼井井有条,安排了殡仪馆,买了一处价格昂贵的墓地,所有人来吊唁的那天,灵堂里的继父显得格外有精神。

陆续有人放置鲜花,她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错觉,不然,为什么会觉得那副黑白遗像对她情有独钟,甚至对她笑了。

她表情过于冷静,像严肃的钢丝,不似母亲的憔悴者形象,没有红肿的双眼,干瘪的嗓子,无力的身体,她仿佛来参加一个会议,听一个意料之中的决策。

继父穿上一件黑色西装,是她选的,他曾经穿着它出席过她的婚礼,如今婚礼在她眼里褪色成为白,而最终,他将带着黑色离去。

她摸着口袋里的金丝框架眼镜,将指纹一点点摩擦入镜片上,心里知道,不会有人制止她了,因为拥有它的主人,要永永远远的离开了。

(6)

母亲说想回老家,她一个人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她没有建议母亲搬过来和自己还有丈夫一起住,她知道母亲不会同意的,她太伤心了,而自己,显得过于无情了。

很久之前,她就会猜想,母亲知道了些什么呢。她甚至恶趣味的等待着母亲的揭发,幻想着母亲崩溃的揪着她的头发,骂她是个贱人或者荡妇。

但是没有,这个女人唯一一次的崩溃就是这次,她看着母亲那张仿佛被生活锤的四分五裂的面孔,一瞬间涌起了很多怀疑,关于罪无可恕,关于死不悔改。

在母亲搬走之后的一个星期,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但是她没有告诉母亲,因为这一切没有意义了。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直悬挂在她脑袋上的某种威胁是以这样的方式消失的。

不是刻意安排的相亲,不是继父的得意弟子,不是婚姻,不是孩子。

所有的问题指向一个原初的开始,让种种欲望的种子消失,让欲望的播种者消失。于是,母亲一生追随的天堂,带走了继父。

她想关于潜水的欲望会一直困惑着她。

她一只手摸着自己日益隆起的肚皮,一只手扎进鱼缸,摸到滑腻腻的海藻,想着,所有人都会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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