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议芳名小妹附招聘 拘俗礼细崽翻首座
上回讲到陆秀宝要赵朴斋在聚秀堂摆酒。前面讲了要到长三幺二堂子里攀相好,第一步得找个熟客领进门,先打茶围,这一步赵朴斋经过了,那么第二步就是叫局和吃花酒,吃花酒就是在相好的妓女处摆酒请客,一台酒十元。
这是赵朴斋见到陆秀宝的第二天,在陆秀宝的要求下,进展到吃花酒了。赵朴斋不好意思跟洪善卿说,又被陆秀宝抢白一顿,洪善卿听了倒很淡然,只是担心四个人吃酒人太少。赵朴斋初到上海,认识的人只有洪善卿和张小村,再加上一个庄荔甫,只有三位客人。
洪善卿出去办事,打算晚上顺路再请两个人来替赵朴斋撑撑场面。从这里开始,赵朴斋先被按下,故事跟着洪善卿走了。这就是《海上花列传》独特的叙事结构“穿插藏闪”的具体运用。穿插是指叙事线索的纵横交错,海上花列传里涉及的人物众多,作者需要整合不同的人在不同时空的故事,比如这里,故事原本从赵朴斋开始,遇到洪善卿后,就跟着洪善卿走了,赵朴斋的故事则等到后面合适的时候,再由别的什么人牵出来。在这种“忽东忽西”的讲述中,又有许多的夹缝文章,看似不经意地提一句,一不小心就略过去了,可实际上伏脉深远,草蛇灰线,要读者留意去读去玩味。就像作者自己所说,“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这种暗伏法就叫做“藏闪”。
洪善卿从聚秀堂出来,先去了西荟芳里沈小红书寓,书寓就是长三堂子。书寓最早出现在咸丰初年,当时的书寓先生是在书场说书的,都得会唱,而且号称卖艺不卖身,当然这个说法只是为了自高身价而已,当时的书寓先生身价也确实很高,先生挂牌还必须经过书寓公所的审批。不过后来在市场竞争的冲击下,书寓先生也不再能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唱为主的书寓,也就演变成了以打茶围、出局和伴宿为主的长三堂子。长三堂子里的妓女也不一定能唱了,但还是称“先生”,她们的居所也还是叫做书寓。
洪善卿到沈小红这里是来找王莲生的,可见王莲生原本是沈小红的熟客,经常在这里留宿的。但王莲生不在,娘姨阿珠说他三四天没来了。问沈小红呢,坐马车去了。
马车是老上海的西洋敞篷马车。马车不仅是一种新的交通工具,更是当时一种时髦的休闲方式。当时的上海租界,妓女最喜欢坐马车兜风,盛装打扮,招摇过市,也相当于替自己做广告招徕客人。妓女在租界拥有更多的行动自由,租界这种新的观念和生活习惯也培养了妓女更加独立的人格,租界的妓女可以坐马车、逛公园、看戏、去茶馆喝茶听书,而同时期的上海老城,因为有妓女到城隍庙烧香的时候顺路去旁边的茶馆“春风得意楼”喝茶看风景,就导致茶楼因为男女混杂有伤风化被查封。
洪善卿没找到王莲生,就去了公阳里周双珠家。周双珠家是典型的石库门建筑,上海的老弄堂一般都是石库门建筑。可以跟着书里洪善卿的脚步来对照下面这张石库门建筑剖面图:进门之后先经过了客堂,然后上楼,楼上有两间对着的房间,房间的楼窗口可以看到楼下客堂。下楼的时候经过了亭子间。
洪善卿进门的时候相帮喊了一声“洪老爷来”,按理说娘姨应该下楼来迎,可这里没有,这是有原因的,后面会讲。洪善卿就自己上楼,在周双珠房里坐下。周双珠从对过房里出来,见了洪善卿第一句话说什么?昨晚上保合楼出来你去哪了?说明昨晚洪善卿被罗子富拉去席上之后,叫了周双珠的局。周双珠说昨晚散席后等他过来等了一歇。可见洪善卿常在这里留宿,是周双珠的熟客。
洪善卿在周双珠家待这一会儿,作者写了两件事,一是阿金和阿德保打架,引出阿金轧[gá]姘头的事,前面洪善卿来的时候阿金没有下楼迎接,也就是因为轧姘头的事儿被阿德保知道了,可能那会儿俩人正闹着。第二件就是老鸨周兰买讨人,良家女子被卖进妓院的叫做讨人,周兰买讨人花了多少钱呢?五百块洋钱,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七万五,买一个大活人。当然不是买回来就能做生意的,前期也需要养着,老鸨在妓女身上主要的投入是做衣裳打首饰,妓女的一身出局衣裳就值不少钱。
这里仍然没有写周双玉的相貌,只写她的风韵可怜可爱,可见对于长三来说就算要看皮相,也是通身的气派风韵更重要。
周兰让洪善卿为新买的讨人起名字,进了妓院,要取一个营业用的新名字。洪善卿就为她起名周双玉,这是按照周双珠姐妹的字派来起的,一听就知道是周家妓院的人。周兰本身有三个亲生女儿,现在老大老二嫁人从良了,就剩下三女儿周双珠,还有一个之前买回来的讨人,叫做周双宝的,如今又新添了一个周双玉,一共三个。
周双珠生意好,又是周兰亲生女儿,在妓院里地位自然最高。周双宝为人老实,不会巴结客人,生意不好,因此周兰让新买来的讨人周双玉住了楼上原先周双宝住的房间,把周双宝搬到楼下住。这就明摆着让所有人知道周双宝的地位不如周双玉了。因此洪善卿下楼的时候撞见周双宝在亭子间里哭。洪善卿对周双宝是比较同情的,安慰了周双宝几句,也让周双珠劝劝周兰善待周双宝。
这一段故事就是回目里的“议芳名小妹附招牌”,附招牌就是挂牌,把写着周双玉名字的花牌挂在门口,好叫客人们知道妓院添了新人。
洪善卿从周双珠家出来,先去找了陈小云,他有两个任务,一是要找人给赵朴斋捧个人场,二是庄荔甫托他代问陈小云找买家的事情。看来洪善卿对于朋友所托还是挺上心的。陈小云的店是个吕宋票店,吕宋票是当时一种外国发行的彩票。陈小云不在,被朱霭人请走了,洪善卿就拖着账房胡竹山去凑数。吃花酒的客人照例都得叫局,叫局的局票,如下图:
洪善卿叫了周双珠,又帮庄荔甫叫了本堂局陆秀林,胡竹山叫的袁三宝,吴松桥叫了孙素兰,张小村叫马桂生。海上花们这就热热闹闹地扎堆儿登场了。
庄荔甫回来以后,大家入席,赵朴斋让胡竹山首座,胡竹山吃一大惊,为何?他只是陈小云的账房,来凑数的。胡竹山是洪善卿拉过来的,洪善卿出于自谦,也不依。于是只得推吴松桥坐了首座。这便是回目里的“拘俗礼细崽翻首座”。前面只提到吴松桥在义大洋行做事,没说具体做什么,这里就点明了。细崽又叫“西崽”,说的是在欧美人开的洋行、西餐厅做事的男仆,而且这个称呼有贬意,隐含了作者对吴松桥这个人不以为然不太看得上的态度。也是一处伏笔。
出局陆续到来,陆秀林陆秀宝没有唱曲,大概是不会唱,同样是幺二妓女的马桂生也不会。孙素兰来了之后先问袁三宝唱了没有,可见这两个长三妓女是会唱的。袁三宝的娘姨听懂了孙素兰的意思,就让孙素兰先唱。孙素兰问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呢?妓女出局一来就先唱,是因为待会儿还要转局,要先走,就卖力一点唱一段,以免显得敷衍,招客人不满。要是不用转局,不唱也可以的。
庄荔甫和吴松桥摆庄划拳,输了喝酒,出局的妓女以及跟局的娘姨、大姐都可以代客人喝酒。孙素兰替吴松桥代了两杯,又存了两杯,就转局走了。存了两杯就是先替客人喝两杯,后面客人若再输,就少喝两杯。
周双珠来得最晚,给洪善卿带来一张朱霭人的请客票子,说有要事相商,但票子上的字迹却是罗子富的。洪善卿有些狐疑,问她票子啥时候送去的,周双珠说送了有一会儿了。可以合理推测周双珠是转局过来的。请客票子肯定是送去周双珠家了,送的时间很可能是洪善卿刚走不久,他从公阳里出来去找陈小云的时候,陈小云就已经跟朱霭人一起吃酒去了,紧接着就应该送请客票头。而且洪善卿这边也叫了周双珠的局,但周双珠没有尽快送来,应当是先去了别的局。周双珠可能是考虑到洪善卿这边聚秀堂结束后要带局去朱霭人那边,她先去别的局,过来中间就不用转局了。但这里也可以看出两个人相处很随意,一问一答,洪善卿没有再问,周双珠也没有解释什么。
周双珠叫人去问朱霭人那边有什么要事,庄荔甫就问起罗子富。罗子富就是之前在保合楼叫两个局让赵朴斋欣羡不已的那个胖子。是个江苏候补知县,到上海来是有差使的。这是书里第一个出场的官员。鸦片战争以后清政府缺钱,卖官鬻爵成风,捐官的人多,官职有限,就只能先排队等着,所谓“候补”。
洪善卿带局转去尚仁里,朱霭人的相好林素芬家。下面的地图标注了洪善卿这一天的行程,先是从西棋盘街聚秀堂到西荟芳里沈小红家,然后去公阳里周双珠家,再去南昼锦里找陈小云,再从南昼锦里回到西棋盘街吃酒,这边吃完酒又赶去尚仁里赴别的酒局。一个上海小商人的一天,奔走在不同的妓院之间,生意离不开人脉,人脉离不开酒局,酒局离不开妓院。
洪善卿到了林素芬家一看,已是酒阑人散,台面上只有四个人,有三个是熟人,罗子富、陈小云,还有朱霭人的得力朋友汤啸庵。我们常见形容朋友的词大多是好朋友老朋友、知心朋友、酒肉朋友,朋友前面冠以“得力”二字,是个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能帮着跑腿办事儿的相识,洪善卿对于王莲生也算是这类朋友。得力朋友这个词,实际上揭示了《海上花列传》全书的画风,这本书是讲混迹于名利场的中年男人,和在烟花世界讨生活的女人之间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是被现实腌透了的,其中的真与假,善与恶都扎根于与生俱来的人性,和无处可逃的生活。每一个人和每一段关系都是由现实塑造成形,就连朋友的形容词也是世俗的、实用的,且从实道来,并不矫饰。
席上还有一个洪善卿不认得的清瘦的年轻人,叫葛仲英,是苏州有名贵公子,来上海经营钱庄。至此,当时混迹于高等妓院的四类人就聚齐了:商人、金融家、官员、世家子弟。
洪善卿过来一看就知道是罗子富假说有要事相商骗他过来,而且桌上已是残席,未免也有点恼罗子富遛着他玩。而且罗子富还定要他喝下一鸡缸杯酒。
鸡缸杯是明成化年间瓷器的代表,明宪宗朱见深御用的斗彩鸡缸杯2014年拍出了2.8亿的高价,就是下图中这一只。
清朝康雍乾嘉道几任皇帝都仿制过鸡缸杯,可能到了清朝晚期也在民间流行了。侯孝贤电影海上花的酒局上,鸡缸杯的出镜率很高。
鸡缸杯比一般的酒杯大,洪善卿就不肯喝,开玩笑说你们都吃完了还叫我来,你要请我就再摆一台来。罗子富一听就跳起来,说那你别喝,你走吧。罗子富的人物形象特点鲜明,有钱,没钱也不会叫两个局,爱热闹,心直口快,咋咋呼呼不拘小节。
洪善卿听了罗子富这话,会不会真就走了呢?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