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司命匆匆来匆匆去,东华始终没什么表示。
待屋内清静下来,他缓步踱至桌案,将手里的罐子放在一旁。小狐狸趁势跳上桌,眼瞧他悠然伸手入罐,取出烘干的一包蕊絮与几段树脂。
两样事物俱散发花叶的清香,她嗅了嗅,立刻分辨是白水山的青莲蕊与龙脑香脂。
白水山位处南荒以南,山势险峻,栖息毒物与蛮兽。哪路神仙欲自戕,这倒是个理想的埋骨地。然而穷途多逢绝景,不毛的白水山脉孕养一方白潭,其中长了万把年的青莲和伴青莲生的龙脑树汇集整山精华,被誉为不可多得的调香圣品。
凤九于调香是个门外汉,清楚这一段,归因于两万岁生日时突发奇想收服一只霸气的宠物,听说白水山的白潭宿着一头看护香品的猛蛟,心驰神往了许久。她把这愿望说予折颜,对方却误会她要找个头高且能打的帮手,觉得一年到头离家出走的毕方鸟十分适合。凤九知悟他和小叔的坐骑总有些不可言明的过节,于是详尽同白真上神转述了老凤凰的意思,累毕方鸟驮着主人又不情不愿出走了一回。
猛蛟食人,没几斤两的调香师遇见它一概沦为腹中饱餐,是以凤九心痒归心痒,至今不敢冒这个险。如今东华挥袖便抖落出两件奇物,将它们风轻云淡地捣进罐中,仿佛传说的顶级香品与池里那些肥鱼、园内花果、或陶窑火模一般算不了什么稀罕东西,凤九就晓得蛟兄性命不保了。
既是替自己寻药制药,来而不往非礼也,小狐狸深感到了大显能耐的时刻。她扒拉掉桌畔的蒲团,闹出动静令东华一顿,紧接着两爪一前一后掩住那碟木芙蓉花膏,在上首探寻的目光里绽开花般掀了盖子。
不知是否眼瓢,东华扫过那膏的瞬间,凤九从他万万年静水无波的眸中窥探到一丝涟漪,下一刻便听道:“木芙蓉花膏?”忽注视着她,浅淡的涟漪浮现几股白浪,“你做的?”
这回,轮到凤九有些懵了。
花膏这玩意,诚然在青丘家喻户晓,却不至四海八荒口口相传的地步。旁的仙乍得一小碟,泰半只当作寻常肤脂,即便眼睛鼻子再灵,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判别这团软冻黏糊、掺杂数味香料的白膏与味道最清的木芙蓉有关。东华几乎不曾迟疑认出了它,必然是见过,而且十分熟悉。
她忽然想,莫非折颜早年将花膏做给她奶奶后,亦教了他的那些个同窗?唔,好像说不通。姑姑描述她在昆仑墟摆摊的时候,墨渊上神作为老凤凰交情足够深厚的洪荒好友,对此良药都显然是闻所未闻的。凤九纠结了一会,感慨这样纠结下去徒浪费时间。
其实东华知道与否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兴许这应称为一厢情愿,可望着东华神容,凤九隐隐觉得,除却方才短若蜉蝣的一抹讶色,这份惊讶似乎还捎带几分欢喜。哪怕同样是一闪而过,考虑到他嫌少袒露情绪,她想,东华至少很满意吧。
青莲蕊碾出汁后镀一层龙脑脂膜,敷在身周有续骨生肌之神效,这是区区调香师不曾涉猎的。开始上药后,他不似前些日一样与凤九拉开距离,反而像最初关爱灵狐般极温柔揽着她,一边将药粒均匀涂抹在各爪,一边用纱布缠成稳固的小包子形状。
当天每分每秒都像刻在凤九记忆中,她记得曾朝东华盈满白檀香的掌心靠拢,感受到熟悉的热流划经血脉,眯眼瞧见他眉目专注又柔和。那一贯藏在柔和下的深邃沉思较往常仿佛清明了许多,令凤九甚至忘却正因这点沉思,自己数度陷入过彷徨,于是各种不加收敛地翘辫子。尤其尾巴甩晃的时候,软白尖端蘸到了小撮木芙蓉花膏,如同多续出一截毛,她却顺势蹭向东华的手,恶作剧般将花膏与残存那些药治搅和成一团糟。
那时东华片语不发,趁她洋洋自得的关口毫不留情赏了额心一个弹指,逼得小狐狸嗷呜一声,饱含委屈地眨巴眨巴眼。
痛是真的痛,可不知为什么,凤九对这一弹徒感亲昵,好像东华在很久之前便做过相同的事。怪哉,小时候她固然十分仰慕帝君,也从未梦见被人家整日弹脑袋玩啊?
不过看他熟练过头的模样,倒似以前约架约得勤快,见到个不能打的便一指弹走,由而弹出了火候。好比自己拔小精卫羽毛,一次性拔掉上千上万根,是高度浓缩版熟能生巧,日后遇见羽禽类欺负走兽类,遂有手段让他们再长不出羽衣,一辈子光膀遛大街。
当然,小狐狸不准备把自己的花花肠子透露给东华,而是乖乖趴在他臂弯间,一同去后院散步。
那幢六角亭本该是惊喜,不过基于木芙蓉花膏的缘故,想必她早在亭里待了数日。凤九也不论到底被带往什么地方,有东华抱着,便足够了。
若是她独自遛弯,多选择直穿过花田,用尾巴扫得茎叶像开怀肆笑一般乱颤。东华则喜欢走经田外的红叶树,那一排两人高的齐整树丛比喜善天闻名的红叶林长势更盛,叶片仿佛点燃的烟火。
正常情况下,他会不紧不慢兜很大一圈,绕至临河高地那座假山石后,闻着潺潺水声沿岸堤靠向六角亭。那次东华却在红叶树与花田交接的小径徘徊了格外久。小狐狸虚虚探出鼻子以上部分,扫略过一片吉祥草,正冕冠朝圣般傍在金塔形状的无忧树下。十步外即蓝紫辉映的绣球藤串,从她视角望去,连藤后丈余麒麟株也尽收眼底。
凤九没来由觉得,那些果子似又长出十来颗。
仿佛让她看更清楚,东华便停在百十麒麟株前,嗓音平缓地开口:“喜欢这个?”
凤九旋身,迎上他从容又难以拒绝的眼。其实她对麒麟株早没了感情,连味道都形容不大具体,可东华似乎想多说几句,她不愿扫兴,犹豫着点了点头。
东华捋着她脑袋,慢条斯理道:“你倒是很会挑。此物唤麒麟株,可烹食也可入药。因非梵境不生,非梵境不长,外界传得十分稀罕。”顿了顿,十分不以为然,“本君拿来种过一阵,原不是什么难事。”
她一怔,有些意外听到这个。
凤九还以为东华同她似的,种植麒麟株左右离不开“吃”字,然参照太晨宫伙食死气沉沉了千八百年,换作自己早该掀桌抗议,东华却不挑不拣吃了千八百年,委实不像会逞口腹之欲。反倒这副斤斤计较的样子很讨她喜欢,仿佛带了点少时脾性,即使她不懂东华解释的意图,听他回忆回忆过往,仍能够乐在其中。
可另一方面,她觉得东华大概、约莫、好像、应该,呃,是误会了。
凤九愣神间隙,对方忽随口一提般道:“不过,麒麟株较旁的果实周期绵延,长在灵气汇盛处,味道会更醇厚。你喜欢的话,不如尝一尝。”半晌,无波无澜问道,“想尝尝吗?”
凤九怔怔望着满地果子,感受到背后烧灼般的视线,进退两难之余,心道,他,他是在期待吗?
她当然可以违心答应,寻个厨艺稍好的宫娥精心烹调,再像模像样尝几口汤汁。事实上当那盘色相味全的炖果子摆在跟前,她也确如预想般先十分考究地嗅了嗅,而后矜持伸出臼齿,小瓣小瓣剜走绵糯果肉。
六角亭内,东华单手支颐坐在水晶桌这边,专注看向她。凤九隔着餐盘,鼓囊囊的四爪纠结一阵,咀碎食物咽了下去。
东华没有移开眼的意思。
于是凤九用舌头刮起一点蘸酱。舔掉,咽了下去。
刮起一点,舔掉,咽了下去。
又刮起一点,又舔掉,又咽了下去。
她舔得前所未有般缓慢,仿佛在仔细品鉴,仿佛在竭力隐忍,表情难以分辨满足或厌恶。半柱香滋溜溜烧过,盘里果株基本放凉,她却连四分之一都没解决掉。
自始至终,东华一动不动等待着。
大约这般持续七八趟,临了第九趟,凤九终于放弃似地抬头,将餐盘推离分寸。
那一刻,对方眼中才微不可察地漾了漾,直身道:“不好吃吗?”
小狐狸轻声呜鸣,打量他半天,摇了摇头。
麒麟株本味不偏不倚很寡淡,经最恰当的料理手法,则像雪梨汤煮出银杏果子一般清甜。诚然宫娥所做与她尚差着一截,但贵在中规中矩,大体不会失了偏颇。因此好吃与否,并非出自烹饪食材、技巧等客观事实,而出自一种主观论断。
在凤九看来,既便这盘菜和记忆里同等好吃,甚至超越好吃,味道也只是嚼蜡。
她单纯吃不下了。
麒麟株是迈过去的一道坎,是无法重拾喜欢的物件。吃下不再喜欢的食物与吃那些糖醋鱼不同,后者就像闷一碗苦不堪言的汤药,煎熬归煎熬,尚能闷得进去。前者却像饮忆川之水,费心费力忘却的过往重置脑中,如鲠在喉是什么感觉,此刻她就是什么感觉。
这纯属自己往火坑里跳。她是怎样矛盾的性子,违心答应的同时,内心却无比清楚定会驳了东华颜面,还不如忍痛拒绝。好比现在,凤九读不出他表情,或许因为东华惯就没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白水晶通透的光映照彼此侧脸,上首那双气霞浮涌的眸子却分明暗淡。仅仅一瞬,都是落寞的。
凤九觉得自己勾联伤心事,情绪有些低落,因此看什么都似低落。对比东华抱着她上药,那会她确然欢喜出格,错把对方看成欢喜的模样,仿佛也解释得通。
她捋清落寞根结,当下啪嗒嗒挥斥狐尾,捧起圆肚皮拼命传达“果子很好吃,我很喜欢,但委实撑得慌了”的强烈意愿。对方若有所思瞧向浪费大半的餐盘,因她动作稍稍分出视线,凤九当即见缝插针一般朝果子努嘴,胡乱比划让他尝尝。毕竟自己扔了口福,没必要牵带东华受罪。
她假意忽略他探寻的神,一腆肚子推了推盘沿,露出企盼的笑容。东华约莫理解到这份心意,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凤九等着他拉过盘子,等着他沾一口汤料,假使表现出些微意犹未尽,或能称赞几句,便记下日后让他吃到吐。
可最终,她傻傻见东华抿掉芝麻粒大点的油腥,半晌,抛出句掐头去尾的话:“是本君看走了眼。”
再望向自己时,神容已恢复无悲无喜——好像过度平静了。
凤九愣了愣,还未多想,被他两袖一揽抱出六角亭。
当晚药汁起作用,月亮门侧每逢入夜点亮的菩提往生藤刚忽闪伶仃光,小狐狸上下眼皮便开始打架。从花园出来后,东华一直猫在书房,没有整理桌案,没有校对佛经,偶尔会望着花梨木架那排排瓷瓶想事。自己也一直扒拉他腿畔,奇怪的是,平素贯通躯体的热流似凭空蒸发了般,哪怕东华指尖频频拨弄她皮毛,乃至如今昏昏欲睡也毫无动静。
案上灯盏幽微,漫开迷蒙睡霭。凤九打了个哈欠,忽瞧宛如雕像的尊神胸前飘过道影儿,眨巴两眼,发觉是面悬空的镜子。
镜内烟霞明灭,盏茶后从中溢出一派葱郁,仿佛那里沉着平原绿野,辽阔如同星宙。凤九离得不近,稍抻长脖子,依稀还瞥见几座仙雾缭绕的山头,有点像下界仙乡之景。结合那大片生机与勃勃绿意,某一瞬她竟没来由联想到青丘东荒,欲支出脑袋探个究竟。
东华轻轻拂手,把她按了下去。第二次尝试,又按了下去,洌泉似的嗓涌入耳畔:“乖一点。”
小狐狸动弹不得,困倦由而盖过好奇心。嗅着白檀香,她吱唔一声,很快睡倒。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