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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借了少校的火机,用火焰将那片树叶烧得滋滋响。少校冷冷地看着我,老练又无情的看着我,看起来像是要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点三八口径手枪,扣动扳机,然后看着它冒烟。
“你惹祸了,小子。”他缓缓地将端着烟头的手放下去,微不可闻地喘息了一口气,然后从抽屉掏出了一沓文书模样的东西,顺着桌面推到我跟前,“你的好胜心起了坏作用,你在和自己斗智斗勇,你在为一件鸡头蒜皮的小事要死要活。”
我没有说话了,他是个老牌人物,也许今天是因为他心情太好才和我说起这些,也许我们之间的合作早该结束了。
我将文书拿在手里,感到非常沉重。文书上指明的条款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毛瑟没有告诉我,七叔也没有告诉我,他们都在和我捉迷藏。
我要在文书上签字,然后将钥匙交给少校,他会将所有与我相关的文件和财产归还给我。
等我看完,他为我准备好了一支出水钢笔,我望了他一眼,握住了景泰蓝钢笔外壳,圆乎乎的,手感温热而细腻。
“签完字会是什么结果?”我突然问道。
“你会得到所有属于你的东西,你放了多少在里面,就能从里面拿出多少,包括意外。”
“看来那枚钥匙并不是打开金柜的关键。”
“那只是一种象征,就像你从我手中得到了某种承诺的象征。”
“什么承诺?”
“保护我的担保人不被杀害。”他淡淡地说。嘴边的烟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哈出一口气将飘在空中的最后一丝看得见的烟气吹散。
但烟味还是很浓,它们看起来消失了,其实只是隐没在我们身边,这让我突然想起毛瑟的死。是他将钥匙亲手交给了我,我将他藏在叶苏儿的手提袋里,最后被我拿着又来到这里。
我们的生活发生过一些变化,但现在复原了。我开始想起守在叶苏儿门口的那两个保镖。
“原来这才是我活着的原因。但他们已经动手了。如果我被杀害了怎么办?”
“将财产的双倍转交给第一继承人,连钥匙一起。至于其它类型的东西,譬如像商业机密一类的东西,我们会根据价值进行评估。”
“我是毛瑟的第一继承人?”
“不是,钥匙才是唯一的依据。”
“他死前把钥匙送给我,所以他被杀害了?”
“你问的是另外一笔生意,这不归我管。”
“他的财产去了哪里?”
“曼妮,那个叫曼妮的女人,他的妻子。”
“听起来越来越像是一宗弑夫案。”
我拿出钥匙,当着他的面用牙咬了咬,上面留着一道浅浅的压痕,是金子做的,我生怕一不小心将它吞进了肚子。他对着我微笑,看起来很和善,就像看着自己的曾孙在头顶上撒尿。
没人能仿造少校家的东西,他说。
我也哈哈笑了起来,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何种态度对待这种笑声,或许我该大哭一场更宜人。
我将钥匙递给了他,飞快地在文书上签了字。当我将文书递给他的时候,他被我留在文书上的备注惊呆了。
“看不懂吗?”我问道。
他没有多说什么,僵硬又回到了脸上,没过一会又变得舒缓起来。我站起身来,在那张既矮小又孤独的酒柜面前站定。
它太小了,很精致,看起来就像云南的矮脚马那样没脾气。我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两只酒杯和一瓶尊尼获加,打开瓶盖,芳香刺鼻。
我花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就将一杯酒完完整整地吞入腹中。酒味热辣,就像五六月烤的热烘烘的沙滩。我多久没有喝过这么难喝的酒了,我说。
“叶苏儿?这个女子是个瞎子。我看不出你曾经爱上过她。”
“她做过一段你的金主,你派了两个毛头小子站在她家门口,你对她的底细摸得很清楚。然而这不重要,和瞎子没关系。”我说。
“你要将所有的财产留给这个瞎子女孩?这太稀奇了。我想你获得了我的认可。”
“爱上一个瞎子就能得到你的认可吗,还是说只需要和你说上几句酸溜溜的话就能得到认可,你老了吗,你大概需要个孙子陪陪你。陪你说话,整天叽里呱啦在耳边叫个不停,给你惹祸,薅你的贝壳胡须,往你身上的弹眼里塞毛毛虫子,朝你身上撒石灰,和你玩偷渡地狱的游戏。”我说完这些,心里开心了很多。
我大概真的不该来的,我还没有从那个打歪我下巴的大个子的拳头里回过神来。
“或许,你不想惹是生非,对吗?”
“如果你愿意让我省点力气,就该告诉我真相。”
“这个世界没有真相,真相就是你只知道自己推倒了一张多米诺牌,其它的什么都看不到。有趣的小子。”他举起一根手指竖在面前。
他的鼻子很小,他的眼睛无精打采,他的贝壳胡须已经花白,他是少校,一个差点被血水溺死的越战老兵,他的救命恩人被我失手弄死了。
我为毛瑟当了一年的骆驼,然后他在死之前将免死金牌送给了我,我没有把他的头颅骨挂在胸前当纪念,却把免死金牌送给了一位和我见面不超过十次的盲人女孩,她教我盲文,送给我一本叫《爱的艺术》的书,然后她就得到我所有资产,她叫叶苏儿。
她或许会拒绝,或许会拿我资产里的一丁点给我选块墓地,她可能会搂着一条死狗悼念我,为我超度。丢下我躺在稀泥里伤心地哭,她没有看见过我,根本就没法想起我。
我将杯里的酒喝个干净,然后又为自己满上一杯,滚它的真相,我说。
我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地板很坚实,但听起来有些空荡。我早应该发现的,我将钥匙交给了他,我们之间的交易算是完结了,让我一直感到麻烦的事情至少扔下了大半。
我走近门口的地方,朝外面望了望,太阳早就下山了,光线还算明亮,香椿树本来就不是那种枝叶茂盛的树,我看见对面房间依然开着门,但感到很遥远。
几只鸽子在黄昏的天空中扑腾着翅膀,用一双红色的爪子在青瓦上昂首阔步。
我在想那个女人,我想看看她的脸到底长什么模样,想和她说话,她的黄色跑车上有两个座位,我完全可以坐着她的车子离开。
也许只需少校一声令下,我要么纵身跳进天井里,要么捏着两片树叶当作翅膀从屋顶上飞出去,但我不愿意,我们之间的事才刚刚开始,我在等着他“杀了我”。
少校从桌子后面看着我,他似乎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情。
他耷拉着眼皮,眼袋很深,眼珠子就在这两道针锋相对的皮肉中直勾勾地盯着我额头上的伤口。当我喝下第五杯酒的时候感到有些乏力,到第六杯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解开了胸前的纽扣,我的白色衬衣很打眼,还没有洗,全是污渍,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海洋味道。
我的猪皮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我望着自己的一根大拇指问道。
少校的上眼皮跳了一下,好像即将从睡梦中醒来,他微微往前伸了下身子,但幅度不大,肚皮顶在了桌子沿上。哦,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签过的文书,看完正面又转向背面,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次,好像这份文书被我改动了什么似的。当他拿起那枚金钥匙的时候,我实在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才抬起眼睛看着我。
“你不是我的顾客了,你签过字了。如果猜得没错,你在生一个老头的气,但这又能改变什么。中国有那么多警察,他们的制服很漂亮,穿用耐火材料做的防弹衣,抽劣质烟,几乎不怎么睡觉,连老婆睡在谁的床上都不知道。
领最低的薪水和在寒冷的下半夜或者热天里打哆嗦已经成了习惯,他们总得找点儿乐子,去澡池子里泡个热水澡,往高档酒店里塞几个好货色然后再领回来,养一群扒手和小偷,在赌桌上耍横或者干脆把赌客们带回家,用手铐锁门帘,捞点小费,都是为了让工作看起来更接近生活。
但从来没有一个警察敢在缉毒车上打盹,这不是轮盘赌,不是仰着脖子看能看到乔丹打球时的长衬裤的那种电视节目,不是戒烟和嫖娼,不是令人难为情的事情,每个人都憎恨毒品,都梦想将毒品大锅大锅地倒进下水道里,这是一件不用说服任何人就可以大刀阔斧地干的那种差事。”
他扬了扬头,将钥匙收进了抽屉里,然后搬起了身旁的那部老式电话机,拨了一个短号码,我听到了隔壁的电话铃响。
时间刚过一秒,一个男人接了电话,我又听到了他应答的声音从走廊上传了过来。再拿一瓶酒和一些冰块,他对着电话那头说。
“你在追查毒品,并且干得不赖,全南方那么多警察都没有赶上你的进度,你真是个表现不错的好小子,你抢了警察的功劳。今天晚上的新闻发布会很热闹,我不该陪你喝酒,甚至都不应该见你,但我感觉很不错,你出席不了今天的酒会。
出了红庄,你最好老实点,别穿这身黑衣服,见点血就让人看起来很脏的这种,你不是白少爷了,连七叔都在心里打鼓,大概没人会放过你。”他终于站起身来,脱离了那张安乐椅伸出的巨大手掌一样的扶手,走到我的面前。
他将领口系紧,用手摸了摸裹了浆的领口是不是很直溜,顺便抹了右半边头发,就像正为赶上一场葬礼做准备。他的确不高,脑门刚好够着我下巴,但闪亮的头皮看起来比我的脸还白净。他凑到我眼前看了一眼我的伤口,血迹已经浸润到亚麻裤上了,殷红一片。
大个子早将面罩戴上,进门的时候扫了我一眼,我们之间看起来像干过什么不寻常的勾当。他手里攥着的那只深黑的酒瓶子比夜色浓烈。
少校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掌软软的,让我感觉不到一丝敌意。“不过你和我一个战友倒有些像!”
“少提你那些战友。你大概想杀我?”我问他,
“想杀你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广州去。”
“如果哪天我要杀你呢?”
“你如果拿这个做假设,我们根本没法谈。”
“你在赶你的客人走。”
“你得让我歇歇,我老了,但还是有很多事情等着我,这让我烦透了。你知道吗,我在怀念当兵的那些年,即使为自己挖坑都比现在好过。”
“为什么?”
“哪天当你不得不把死列入计划,生活就再也没有乐趣了。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小瞧了你。”
“死亡计划,还是猫叔游戏?”
“都不是的。我在想那个叫叶苏儿的女孩子。八年前的丘比特风暴,有一枚炸药正好在一间私人钱庄炸响,有几个小孩被埋在瓦砾堆里,那里曾经是一家小饭店,现在是一家叫做‘明日之星’的小酒馆。你把所有的钱转给叶苏儿,叶苏儿大概是其中一个,她长大的样子像极了那个夜晚的爆炸声,她很漂亮。除了这个,我想不通这是哪门子事了。
别和我说爱情的鬼话,像你这样的人跟我谈爱情,才像鬼话。”最后四个字拖得很长,这让我心里很难受,我仔细地听着他嘴里的故事,活像听鬼故事。
“我记得那个日子,但不知道那场爆炸,我知道的事情少得可怜,你比我要知道更多。看来我得想想。你得让我好好想想。如果这是真的,你更能理解我的做法。不过,我真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全身发抖。
“别当真,年轻人。这只是老年人的痴呆和幻想,容易让爱情听起来很像一场幻觉。”
“如果炸药是真的。我突然有了个请求!”我说。
他望着我突然变得诚恳万分的脸,就在离我一尺的地方站定,用手轻轻地抹了抹额头稀疏的头发,那只祖母绿戒指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如果我死了,或者说我在某天被捕入狱之前,你知道这都差不多是同一回事,请你把我的眼睛剐出来送给叶苏儿。
她用得着,我也用得着,我想借着她的快乐去欣赏这个世界,而不是像自己过去所做的那样,全被蒙上了黑暗的阴影。你能帮我这个忙吗?!”我将酒杯里的酒喝干净,将酒杯放在桌子上,腾出手用力地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张开手掌伸向他。
他伸出了手,但看上去有些迟疑,不能算作是难过,而更像是在回忆某段不可名状的痛苦。他的老婆死了,对面的欧洲老太已经挂在画上,所有能搬到画上的东西都和之前大不相同,但人们还是只钟情于某个重要时刻就感到足够了,所以就有了画像之类的东西挂在墙上。他看起来比我更伤心。
“你为过去后悔了?”少校问我,“你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那个老太到底是谁。”我朝着墙面上的油画努了努嘴。
“红桃K里的查理曼大帝。即使上唇没留胡子,你也用不着老是作践他!”
“利奥三世加冕的皇冠去了哪里?”
“这是他们认识之前的照片。”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一起哈哈大笑。
我和他告别,没有回头。一只白炽灯一直悬在我的头顶,我走过长廊,下了电梯,走出那道生铁铸的铁门,接连走下五个台阶。
台阶硬邦邦的,冷杉树挡了我一下就让开了,我走进无尽的黑暗里。我沿着柏油路面走下去,没有鸟叫,没有星星,我差点把头顶的树影当成了天空,一伸手就够得着的那种。
自从听到少校的猜测,我的世界全变了。没有人告诉过我关于叶苏儿的事,也没有人提起过钱庄的爆炸,但只要是从少校口中说出来的,那就是事实。
我抬着头望着树顶,一股锥心的刺痛从脑顶直达脚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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