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守望者

这是“红平的复利研习所”第一个系列专题——《父母家的生活历史博物馆》的第一篇。


仔细品读这个标题,就会发现,作为主笔者的我一不小心就透漏了年龄。

什么样年龄的人会开始将生养自己的家称为父母家呢?

即使不是必然如我这样已外嫁成家的中年人,也至少大概率是完成了学业,作为社会人开始了自己的职业与人生闯荡之旅的中青年。

未成年人断然暂且不至于会对自己家产生这般若隐若现的疏离感。


因为这种需要从与家的原生紧密关系中抽离出来才会关注的生活视角,大多只会发生久别重逢或恍如隔世间的某种极其偶然爆发的情愫中。


比如2022年的这一年,从母亲的言语中得知仅这短短的八个月间,陆陆续续已经有八位曾经看着我长大,曾在我的世界里留下记忆的家族亲人或乡邻长辈过世。最近离开的一位长者,也是这八位老故中与我血缘最亲的一位,我的亲大姑,我父亲的大姐。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眼泪哗啦啦涌出眼眶的瞬间,脑海中关于大姑的一切深深浅浅的记忆如电影般快速浮现。直到匆匆背上行李,拉着小姑娘的手,在经历三个小时的高铁与一个小时的城乡大巴奔波后,走在熟悉的家乡马路上,远远地看到大姑常住的房子内外飘起操办丧事常用的各种白色物件,才不得不开始尝试去接受与父母同辈的亲人竟然也真的开始老去的人生新阶段。


随后步入灵堂,看到静静安放的棺木前,摆放着据表姐说是大姑老人家人生中的第一张,也将是她最后一张黑白照片,跪拜磕头后,我静默于前,抚摸着相框玻璃里熟悉的面容,嚎啕一声:“大姑啊,我是红平,我回来看您老人家了!”,想到从此以后天人相隔,再也听不到老人家回应自己从小到大唤了近四十年“大姑”的声音,再也无法听到老人家絮絮叨叨地回忆家族往事,再也无法骄傲满足地细数自己的生命里拥有四位至亲姑姑关爱相伴的温暖幸福,着实悲伤难抑,泪从心底流……


如果说一个家族的发展历程就如同一棵树的生长过程,大姑的离去,第一次让我感受到年幼就失去双亲的父亲与四个姑姑相依为命努力经营的这棵何家大院家族树,在经历半个多世纪枝繁叶茂的生长期之后,终究迎来了年数久长的老枝在守护新芽茁壮成长强劲后,开始凋零,脱落,归入为尘土的全新历程。


于是,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需要做些什么,尝试留下些什么,以免那些曾经在自己的生命里停留过数十年珍贵的人事与情意,被越来越悠长的岁月向风沙一样吹散了,最终完全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广受好评的《寻梦环游记》教会了我们: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我也对此不能同意更多。但身处信息爆炸步履匆匆的时代,抵抗遗忘这件事都显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更需要付出多一些用心与努力。


有些遗憾,没来得及在大姑生前再多看她几眼,就连最后一次与她老人家的合影也是疫情之前的那个夏天了。


但在决定写下《父母家的生活历史博物馆》这个系列的文字时,我其实就在尝试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感念大姑带给我生命里的慈爱与温暖,我想用自己的视角记录并感恩在近40个春秋里,我的家人们用爱守护彼此,以一颗极其朴素、勇敢、坚持的心书写出一个家族文化传承与发展的生活复利故事。


每年中元节的前夕,农历七月十一爸妈就会如期准备好各类物品,祭拜祖先。之所以历来选择提前几日操办,是因为这一天刚好是已故多年的爷爷生日。


今年的这一天与历年有些不同,迎来了爷爷的百岁诞辰。按照家族风俗,除了需要特别请道士在家唱诵,烧制纸屋等,家族几代后人都要相约齐聚一堂,共同怀念家族先人。


于是我也早早带上小姑娘返回家乡,除了让孩子有机会感受与城市不同的乡村暑期风情,更多是希望借此机会让她更好地亲近与感受家族的亲情与文化。


筹备相关事务的日子里,二故、三姑与四姑都陆续亲自来到家里帮忙或是提前托人送来了所需的物资或礼物。与爸妈聊起各种点滴,大家不约而同最大的遗憾便是爷爷百岁诞辰的这一天,他原本整整齐齐想念自己的五个子女,从今年开始便剩下了四个……


大姑老人家被送上山的那一天,距离她83岁生日隔了几天,距离她父亲百岁诞辰之日不到一个月。


也就在暑期回乡的那段日子里,看着花甲之年的爸妈忙进忙出,我也带着小姑娘参与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偶然的留心中,我发现白手起家的爸妈,在携手走过四十多年朴素、平凡但伟大的日子,有不少使用年限超过二三十年的生活小物件依然陪伴在其身边,有些甚至来自爷爷奶奶的手心,年份虽然不至百岁,也十足见证过一个花甲之期。


而这些东西并非贵重稀有之物,它们都是朴朴素素、安安静静陪伴在爸妈日常生活左右的家什老伙计们——

灶台下烧火蹲坐的小板凳、在岗二十多年依然表现卓越的“苏泊尔”压力锅、父亲亲自雕刻制作的搓衣板、后院天井旁的磨刀石、饭桌旁的竹制凉席长凳……


这些老伙计们陪同爸妈的生活少则二十年有余,多则几乎与他们同岁甚至更长。

有道是:国有国史,家有家传。那些参与并见证一个家庭从无到有、共同经历过数十年风雨的生活老物件,与那些被小心翼翼安放在各级地市级、国家级博物馆里的珍宝相比,纵然在世俗意义上的市场身价差异有别,但它们在见证历史、承载记忆、传承文化等方面的意义与价值殊途同归。


它们都是时间的守望者。



想要记录下来的老伙计们很多,第一篇就沉淀着与大姑老人家有关记忆的一只陶缸写起吧。


这是一只用近乎黑色的土陶泥制成的缸子,内外纹理摸起来十分粗糙。

头底两端均为圆形,上端口径约37厘米,底部直径约20厘米,高约23厘米。

据母亲说从她嫁给父亲起,来到这个家,就有这个陶缸了,是爷爷奶奶留下了的旧物。

这样算来,它与这个家已经至少已经陪伴了60余年。


爷爷奶奶当年用它干什么已经无从得知了,但从我记事起,这个陶缸就是家里装猪油的专用器具。


猪油,对出生于90年代之前的大多数人来说,应该不陌生。尤其是常年生活在乡村的孩子们,一碗猪油拌饭的香味,往往是留在童年舌尖上最美的记忆。


以前的中国平常百姓家,猪肉并非日常餐桌上的常客,每个月用肥肉炼猪油后留下的猪油渣,就成了秒变美食的百搭小明星。不论是炒着吃,还是蒸着吃,都很难让人不闻着喊香、吃着流口水……


炼制猪油的过程并不算复杂。

买回适量厚实优质的猪板油,放入清水整理干净后,切成3厘米左右的小方块,即可放入锅中开始小火慢熬。在这期间需不时搅拌,避免猪肉受热不均,造成粘锅或烧糊,影响出油的品质。


随着锅子的持续升温,切好的猪肉方块会逐步收缩,微黄,香喷喷的猪油就会慢慢渗出来。

等到猪肉丁大多缩成小块,颜色均匀色黄时即可关火,放置在锅里,余温渗透期间,猪油将逐步榨干析出。


等待油温冷却后,即可倒入合适的容器中,密封备用。

留下半干香酥的猪油渣,即是绝佳的美味。


记忆里的母亲通常是在结束一天忙碌后的晚上炼猪油。

经过一个晚上的放置冷却,金色透亮的液态猪油就变成了陶缸里厚厚的一层纯白色、凝结成型的猪油膏。摸起来油而不粘,勺进去如哈根达斯般丝滑。


家里的厨房与盛放猪油的陶缸隔了三间屋子,离家在外读书前,母亲用猪油炒制的各种家常美味就是伴我成大成人最好的下饭菜。我也在时常充当厨房小帮手的过程中,成为奔波在厨房与猪油陶缸间的了装勺猪油的主力。


母亲时常在炒菜过程中发现日常所用的油盐小罐存量不足,当即吆喝一声:“妹几,去挖点油来!”,与灶台齐高的我赶紧接过油盐小罐,屁颠屁颠地跑去楼梯间下的陶缸旁,拿起勺子,朝陶缸里厚厚的猪油膏随手大力挖下去,挖得满满当当一大勺后,小心翼翼地塞入分装油罐里,跑回厨房交给母亲。


回想起来当年这些场景,不知为何,看着平平整整的猪油膏被挖得坑坑洼洼,心里竟然满是美滋滋的成就感。


大概在那样的年代,这也是平常人家生活里近乎一种挖矿的幸福与满足感?


直到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大姑来家里做客,无意间碰到小小的我在陶缸旁勺猪油。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用力勺出猪油后,接过我手里的陶瓷小勺,指着被我随手挖得坑坑洼洼的猪油膏说:“红妹呀,挖猪油要这样挖:从外往里,一勺一勺挨着来,挖得整整齐齐,才好看,又不容易浪费。”

大姑一边细声叮嘱交代我以后如何操作的细节,一边低头凑近缸面,用手里的陶瓷小勺一点点地将我挖过坑洼之处修补平整。站在一旁的我默不作声,只觉脸旁微热,静静地看着大姑如匠人般小心翼翼地沉浸在修复猪油膏的世界里……


此时此刻,回想当年,即使早已时隔近三十年,纵然大姑老人家已经无法再重新出现在我的身旁,但那一刻几乎从没上过学的她面对生活细节的讲究、对举手投足间做事的认真,让我震撼,难忘。


当年那个立在现场惭愧不敢言的小姑娘,也成为了几乎与当年自己同龄的小姑娘的母亲。每当面对小姑娘匆忙之间未能收拾整齐归位的书桌、床品,我近乎本能的叮嘱唠叨里,也一定还传承着大姑当年在修补猪油的生活课堂里,教会我对生活的热爱,对做事的认真吧?


亲爱的大姑,感恩您,想念您。

希望您在另一个世界,依然还有猪油相伴,生活飘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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