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七七,一个叫炮炮

(一)


这是七月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傍晚,时间六点十二分,气温三十二摄氏度,天还没黑。下午刚下过一场暴雨,地面上还有积水,晚上却可以看见火烧云。巨大的天幕成了橙色火焰的背景板,霞光映照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天空的献吻。不一会儿,灿烂的橙红渐渐地转为妩媚的粉红,天色黯淡了一些,就好像热情洋溢的少女安静下来,双颊飞上一抹红晕,刹那的芳华看得多少人心神摇曳。


然而此刻有些人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这动人的美景。被晚高峰死死堵在市区主干道的一辆出租车里,两个神色仓皇得仿佛马上要被送上前线的男人正把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死死盯着前面车子半天没有熄灭的尾灯。两个男人年纪相仿,一个肤色黝黑,浓眉大眼,大头、板寸发型,两只手不停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另一个男人则是一身潇洒的浪花白,头顶八一军徽,配着两毛一的肩章,比前一个男人帅一点点,此刻全身都在不自主的轻微颤抖。


好吧,那个黑一点儿的是我,帅一点儿的是炮炮,我和炮炮认识十二年了。他刚刚出海回来,我则是刚刚去机场接到他。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当然,不是我们俩相识十二周年的纪念日。

今天,他老婆生孩子,现在人正在医院,等着他赶过去。


本来炮炮应该还要过几天才回来,但由于中途任务有些变化,提前到了今天,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正好,产期也提前了。他一下船就接到了电话,电话接通第一声就是他老婆的一声尖叫,吓得他撒丫子就跑,边讲电话边狂奔向机场,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那部手机也在他从安检口奔向登机口的途中不小心脱手而出,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我也是刚刚从外地回来,一从出口出来就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他也看到了我,然后那个白色的身影就穿越人海向我奔来。我本以为他要来一个深情的拥抱,因为我们很久没见了,可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你为啥连衣服都没换,就听见一声大吼:“手机拿来!”然后我的手机就被强行征用了。


一分钟前,我的手机也电量耗尽关机,他老婆视频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快给我死过来呀!我要进产房啦!”


炮炮突然伸出手按在我的膝盖上,转过头,我可以看到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可以感受到他的手在颤抖。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不祥预感。

果然,炮炮说:“这会儿堵死了,咱们来不及了,施翰,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俩干过的事儿?”

我脑海里瞬间弹出一段不那么美好的回忆。我缩了缩头,极其不情愿地说:“不是吧,又来一回?”

炮炮点点头,十分严肃地说:“也不算很远,咱们走!”

一分钟后,我们俩已经狂奔在武东路的人行道上。

我的体能一开始勉强还能跟上他。我边跑边喊:“我靠,怎么又…又…是这样!炮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俩一起跑去…跑去机场的时候,我跟你说了…什么?”

炮炮回喊道:“你说如果我能追上并且能留住七七,我要让你主持我的婚礼。我说到做到了。”

“那这次,我也…有个提议。”好吧我承认,我的体能比两年前又退步了。

“不就是让你当孩子的干爹吗,之前就说好了,我不会反悔的。”

“不…不是…”我渐渐被他落在后面。

炮炮也不回头,几乎是用吼的声音问:“那是啥?”

“我想知道,那天你到了…到了机场,见到…见到七七后,到底说了…说了什么,才让人家留下来的?”


这个问题,真的在我心里憋了好久了。明里暗里问过炮炮好多次,他总是遮掩过去。


没错,七七是炮炮老婆,标准的现代美女,十足御姐范儿。他俩认识十一年了,比我和炮炮认识短一年。然而我却毫不怀疑,如果我和七七同时掉进水里…好吧不做这种假设,以七七的游泳技术,结局肯定是她先把我救起来然后和炮炮一起蹲在岸边看着湿漉漉的我,再一起嘲笑说:“菜不菜?这点儿水都能淹死你?”


炮炮一米八几的个子,七七只比他矮不到半个头,身材高挑,凹凸有致。腿又直又长,像是从肚脐就开始分叉。五官十分精致且有辨识度,一双亮晶晶的卡姿兰大眼睛,有点像《史密斯夫妇》里的安吉丽娜·朱莉。我的评价是她盯着人看仿佛能带来“精神攻击”。一对柳眉秀气婉约之中偏又带着几分英气逼人,鼻子很挺,嘴唇略有点厚,不过更添一股性感的国际范儿。酷爱涂颜色艳丽的口红,一颦一笑之间风情顿生。我们相识时都才二十岁不到,那时便觉得她有种成熟女性的味道,那种青涩的年纪配上成熟的美丽,让七七美得那么特别、那么迷人。


炮炮和七七,七七和炮炮,他俩的爱情经过我是见证者,可是有好多关键的东西我却不得而知,即便后来渐渐从炮炮嘴里套出来不少,可最关键的那一段,也就是最后他到底是怎么让七七留下的,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


今天总算心里石头落地,等到我那干儿子或者干女儿平安降生,我就能知道了。不过在最终谜底揭晓之前,我可以先来回顾一下七七和炮炮的爱情往事。


一切,还要从十一年前那次新训营的第一节游泳课说起。


(二)


据炮炮回忆说,那天教员先让他们下水练了会儿憋气,他憋了好久,抬头换气的一霎那,正好看见女生班从岸边走过去,他的眼神正好迎头撞上了一双卡姿兰大眼睛,他俩就那么对视了一会儿。炮炮后来说当时他也受到了“精神攻击”,瞬间被秒杀的彻彻底底,一时之间竟然忘了换气,幸好对视时间就那么几秒,才没有让炮炮一口气倒不上来,英年早逝在泳池里。那是炮炮第一次见到七七正脸,但之前早就听说过她,他俩都站排头,离得近,见过不少次侧影,听过很多次声音。


七七在新训营很出名,想不出名都难,那个头儿,那嗓门儿,那气质,我这么多年再没见多第二号这样的人物。别说女生,男生都没几个比得上她。我还记得第一次晚点名,她那一声“到!”把连长手里的小本本都差点儿震掉了。


训练正式开始后才更发现这姑娘的可怕——她展现出的队列素质和体能直接carry全场,军姿往那儿一站,就是一棵松,正步往那一砸,就是一个坑。她一个人的口号声可以盖过一个连的人。当时我和她分在两个连队。每次训练场上两个连比口号时,我都有种他们连只有她一个人的错觉。那嗓门儿,直接震得我肝儿颤,让我总是不禁萌生大喊一声“好汉!”的冲动。


七七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其实炮炮也不差。炮炮个儿高,长得帅,不是小鲜肉那种帅,而是吴京、彭于晏那种很有男人味儿的帅。一身腱子肉,抹上油可以去拍体育杂志封面的那种,打篮球很帅。总之,是很招女生喜欢的类型。所以,炮炮在新训营也很出名。


于是,两个出名的人顺理成章地就认识了。他俩对彼此印象都挺深刻的,当然,那绝不是什么一见钟情,那时他俩都有对象。后来炮炮回忆说,那时候就感觉七七是一个很漂亮也很帅气,身材好个子高,爱笑,嗓门还很大的小姐姐。很开朗很大方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矫情,一看就很好相处,有种很想跟她做朋友的冲动。


我想那种感觉大概就是,你看到一个漂亮姑娘,第一想法不是怎么要到她的微信,而是很没有形象地走过去,非常自然地跟她勾肩搭背,然后问一句:“昨天湖人打快船看了没,你觉得詹姆斯打得怎么样?”


而七七对炮炮的评价则更简洁——很man的帅小伙儿,还有点憨憨的可爱,一种没完全长大的可爱。


新训期间他俩见面次数很多,但说过的话并不多。最长的一次对话是在一次长途拉练的休息间隙,炮炮正坐在路边揉脚,七七去打水的时候经过他,突然站住,弯下腰来笑眯眯地盯着他看,问他:“怎么,不行了?”


那双漂亮的卡姿兰大眼睛离炮炮只有不到二十公分。炮炮一边接着揉脚一边说:“这才哪儿到哪儿。看你的样子也不像累了吧?”

“感觉跟我逛街差不多。”七七说得轻松写意。

炮炮咂了咂嘴,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七七拍拍炮炮的肩膀说:“加油哇小伙子!”

说完想起什么似的,指指炮炮的口袋,坏笑着问:“巧克力还有吗?我刚看见你吃了。”

完了,偷偷藏的巧克力被发现了,早知道刚才就隐蔽一点了。炮炮不太情愿地掏出最后一块儿巧克力递给她,七七用两个指甲尖夹住巧克力包装的一角,很明显她还没忘了这是只刚刚揉过脚的手。

“谢啦!”七七拎着水壶开开心心的走了。


三个月的新训生活转瞬即逝,可那些充斥着汗与泪,疲惫、疼痛甚至绝望的痛苦回忆与那些充斥着友爱、团结、拼搏,不断超越自己极限的温情回忆交错在一起,深深烙印在我们的灵魂深处。那段经历给人的感觉就是,不愿意再经历一次,却又很感激经历过一次。


回了学校,七七和炮炮的联系才开始多了起来。他们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爱好,比如都喜欢游泳,都喜欢跑步,都喜欢打篮球,于是他们总是各种相约。我曾经脑补过一些浪漫的画面,一对情侣在泳池里玩水嬉戏,在操场上依偎着慢跑,篮球场上女孩撒着娇让男孩教她打篮球。


但是,他俩的画面不是这样的。他俩好像总是在比赛,泳池里、跑道上、篮球场上。我曾见过七七在泳池里把炮炮无情地甩开半条泳道,见过跑道上这俩人为了争先发狠似的冲刺,见过篮球场上炮炮送给突破的七七一个干净利落的追身大帽,回过来七七就掏掉了炮炮的运球。


七七上学晚,比我们都大一岁。炮炮说,七七总表现得像姐姐,而总把自己当弟弟,开心时叫他小伙子,不开心时叫他小破孩儿,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小伙子,还是让姐来带带你吧!”

炮炮反抗:“你算什么姐姐呀,我也就比你小一岁而已。”然而七七并不理睬。


七七喜欢这样,炮炮也喜欢这样。他们不是情侣,没有暧昧,他们是有着很多共同爱好,话也投机,可以一起去做都喜欢的事的朋友。不用费心讨好彼此,也不用担心感情破裂,在这样的关系里,谁都不必迁就,谁都不会压抑,谁都犯不上小心翼翼。没有争吵,没有分歧。作为炮炮的室友,我每天都能看见炮炮的变化,我很清楚,七七让炮炮变成了更好的炮炮。


优秀的七七给了炮炮也变得优秀的动力。


七七游泳技术很好,炮炮就开始坚持每天游一个一千米;七七体能很棒,炮炮就跟着那些大神们一起开始一周三次的魔鬼训练;七七喜欢库里,炮炮就开始开发自己的三分技能包,几个月下来一直打四号位,偶像是邓肯的炮炮愣是练出了一手三分准星;七七学习成绩也很好,炮炮就开始培养泡图书馆的兴趣。

炮炮原话是:“七七那么牛逼,我要是太菜了,怎么跟人玩儿到一块儿去?”


可是有段时间七七突然找不到炮炮了,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理。偶尔在学校里遇见,约游泳,不去,约“撸铁”,不去,约球,不去,一约三不去。其实那时,炮炮刚和他从高中起谈了四年多的对象分手。整个人很消沉,经常一个人靠在窗台边,一根接一根的抽烟。那些天,他一句话都不跟别人说。


怪我嘴欠,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七七。所以当七七以一副兴师问罪的气势找上门时,我和炮炮都慌了。七七二话没说把我和炮炮一起扽出来,一只手挽住一个人的脖子,说:“我想逛街了,没人拎包,你俩都给我拎包去。”


于是就去了商场,于是就开始一层层的扫荡。其实主要还是帮炮炮选衣服,外套、衬衣、T恤、裤子,后来扩展到了帽子、鞋子、袜子、手套,最后甚至剃须刀和古龙水。挑古龙水的时候炮炮连忙拖走七七,因为这东西过于风雅,实在不适合我们这群读军校的糙汉子用。


七七的工作就是进店,挑东西,炮炮的工作就是不停地试穿试用,而我的工作,真的就是单纯的拎包。不得不说,七七选衣服很有品位,时尚好看又实用,关键,还很照顾炮炮的资金储备。


这是我最轻松的一次逛街,因为全程七七的嘴就没闲着,我真没想到七七这么能说。各种段子、梗偶尔掺杂一些冷笑话不住地抛出来,一些老梗也能被她编排成新鲜玩意儿直戳笑点,笑得我和炮炮直捂肚子。两小时逛街中有一个半小时在听一个美女眉飞色舞的说相声,那感觉简直不要太愉快。


逛完街我们又去吃了火锅,三个人辣得大汗淋漓,然后去了KTV,吼到三个人都快只能打手语交流了才离开。


我们后来才知道,七七他们队管的很严,这次出来,用掉了她攒了一个月的外出假。


当我们走在返校的星光下,七七问炮炮:“怎么样小伙子,好点了吗?要是还不行我回去换身衣服咱俩约场夜球,我已经想到怎么过掉你了。”

炮炮笑着连连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感觉好多了。”

“那你连句谢谢都不说啊?今天可累死我了。”七七清了清已经沙哑的嗓子。

炮炮还没来得及说话,七七又说:“算了算了,你好了就行。你个小破孩儿失个恋至于吗?你还没完全长大呢,有什么难受别憋着,失恋了,沉闷几天,然后出去吃好玩儿好,就该满血复活了。”

七七拍了拍炮炮的肩膀,又回头看了眼苦瓜脸的我,问道:“你又咋了?你也失恋了?”

我捂着脸苦笑:“我被你感动到了不行吗?”


(三)


其实我骗了七七,我不是被她感动到了,是被她和炮炮刺激到了。


彼时我喜欢了一个女孩儿,追了她很久,她却一直不给我回应。现在想想那时确实没什么经验,追姑娘的手法土到掉渣,傻到可笑。无非就是各种嘘寒问暖,各种没话找话,各种讨好,各种努力接近,找各种节日借口给她送礼物。我想做一些事去感动她,比如,冬天她出去训练,我掐着时间给她准备热牛奶放在她寝室门口,她迟迟不归,我怕热牛奶冷掉,用大茶缸一遍一遍换开水给牛奶保温;她在朋友圈里说自己胃疼,我大冬天一点多起来去队部给她找药,诸如此类。


我表白过,被拒绝了。记得当时另一位兄弟劝我,忘了她吧,别死嗑了。我觉得他的建议很好,我也试过了,可惜,忘不了。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就是标准的“舔狗”,往往微信里我发半个屏幕的消息,她隔半天只回几个字,一般都是“谢谢你呀”之类的,有时会有“照顾好自己”的话。但即便那样我依然觉得很开心。后来我的一位女性朋友听了我讲述,对我说:“人家姑娘没有错,其实你的那些行为,感动的只是你自己。”


是的,她说得对。可是我从未后悔或是想回避那段经历,从不责怪那个姑娘或是那时傻傻的我自己。我们总是在感情中计较得失,生怕自己显得卑微,是因为我们天生就习惯了被爱,但却要后天去学习怎么爱人。

没错,爱人是需要学习的,否则就会显得生涩笨拙。所谓生涩笨拙的爱人就是没有任何技巧,只会一味地、盲目地、全部地付出真心,而一旦发现这样并不能得到对方同等的爱,那么就会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

其实这种感觉是不应该有的。爱的基本性质就是不求回报,喜欢和爱本来就没有必要是双向的,也不应该强求对等。

世间第二等的幸福是你发现有人爱你,而第一等的幸福是你发现你想去爱某个人。

有一个姑娘让你去喜欢,这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我们总是这样计较,生怕自己吃亏,那我们会失去多少珍贵的情感,错过多少珍贵的人?


那天我们仨分手后我和炮炮回到寝室,我刚刚坐下,炮炮突然说:“施翰,我觉得,我有点儿喜欢七七了,而且是那种喜欢。”

我会惊讶吗?我会惊讶才奇怪了!

我没好气地道:“哦,你现在才喜欢人家呀,可人家有男朋友了,你要怎么办咧?”

炮炮突然哑火了,寝室里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中。

为了缓解这尴尬,我轻咳了一声,说:“那怎样,你现在是要追她吗?”

炮炮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随即又连连摇头,说:“她有男朋友了我还怎么追啊,而且学校也不允许学员校内搞对象。”

“那你要怎么办?”

接着炮炮说了一句听起来像是初中二年级而非大学二年级该说的话:“我要让自己变强,让她被我吸引。”

这么好笑的一句话,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努力了半天,却发现哪怕做出一个嘲笑的表情都那么艰难。终于我放弃了,我很清楚炮炮的性格,他表面看起来粗犷实则内心十分细腻,这句话听起来中二实则真是无懈可击。我得承认,在很多问题上,他总是比我聪明。


那次过后,七七和炮炮恢复了之前的常态,炮炮也丝毫没有做出超越之前那种关系的行为,他们照常一起游泳、一起健身、一起打球,他们十天半个月才会在微信上聊一次,要么因为正事,要么关于学习,节日时祝福也都是格式化的简短语句。最长段的聊天是逢考试前夕七七会一反常态极其啰嗦地跟炮炮强调各种考试重点,还不停问炮炮是不是真的记住了。因为炮炮底子薄,尽管努力,但成绩一直不太理想。

我笑七七像老师,又像妈妈。七七说:“其实他自尊心很强的,我和你成绩都比他好,他一直努力,但却老是看不到效果,他心里挺难受的,只不过不肯说出来而已。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自己扛着,说到底,还是没有完全长大的小破孩儿啊。”


可是七七,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在男孩的眼里,能自己抗住一些事情,这样不才是自己已经成熟,已经从男孩变成了男人的表现吗?


简而言之,一切如常,他们表现出就是朋友而已。除了,炮炮更加努力地全方位提升自己,除了,他们变得更加有默契。而默契,是任何一类情感的催化剂。


军校的生活永远那么充实,永远那么平静。很快,暑假来了,我们第一次下基层锻炼的时间到了,没有什么正式的离别场面,那天七七有实验课没来送炮炮,只发了一条微信,简简单单五个字——“一个月后见”。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条——“上次打球时在你迷彩包里塞了副新泳镜,你那老装备靠不住。PS:120RMB,记得转账。”

我瞅了一眼,嘀咕道:“嚯这么贵呀!话说走之前她连句关心的话都不说嘛。”炮炮却笑得很开心。


基层部队的训练真的是地狱一般,折磨得我们体无完肤。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整理内务时间,可以稍微喘息一会儿,如果还有力气,甚至可以同寝的兄弟间吹会儿牛逼。

我和炮炮又分在一个寝室。那天我们一个寝室边撸被子边谈天说地,聊着聊着竟然发现同寝的一位兄弟是七七她们队的。那兄弟说早就知道炮炮,感觉炮炮跟七七关系挺好的,一开始还以为他俩是一对儿呢。炮炮说七七有男朋友了,自己和七七只是朋友而已。那兄弟却一脸诧异地说:“七七不是分手了吗?你们不知道?”


我和炮炮同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睡下铺的炮炮猛地一转身,抬头瞬间脑袋在床架子上撞出“砰”的一声。

“你说什么?她分手了?”炮炮声音至少提高了一个八度。

“是啊,好像就一个月前左右,那时候她好像还挺难过的。”

我和炮炮都完全没有印象。炮炮回忆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一些迹象。大概一个多月前,有天他们在一起打球,那天本来炮炮只想打一会儿就走的,结果七七一直不肯离开,那天七七打得很认真、很玩儿命,他们在球馆呆了四个小时,直到七七体力透支,小腿抽筋才被炮炮架下场。在场边喘息了十分钟,炮炮问七七怎么了,七七脸上的汗像一条条小溪,整个人跟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沉默了好长一会儿,七七突然抬头对炮炮说:“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你不先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吗?你可以点个外卖,我帮你去拿。”

“不,我饿了,我现在就想吃东西。”七七很倔强。

炮炮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搀着七七直接去了食堂。炮炮说那天七七吃了好多好多东西,但是自始至终也没提分手的事,甚至没有流露出一点儿伤感的情绪。


我戳戳炮炮,揶揄道:“这下开心了?”

炮炮不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出卖了他。


从那天开始,炮炮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似的,每天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天都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那么苦的训练,他有时竟然练着练着能笑出来。就这样,他多次受到班长和连干们的表扬,一连拿了四次训练内务双标兵。


一个月终于到了,我在回去的车上睡着了,而炮炮却一路清醒着。我不知道炮炮回去了要干嘛,也许要表白,我突然很羡慕他。我记得炮炮说今天是七七的生日,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梦到炮炮深情款款地对七七说:“生日快乐,从今天起,做我女朋友吧。”七七那双好看的卡姿兰大眼睛里充满了柔情。等我被炮炮推醒时他没好气地问:“你梦见啥了,笑成这样,哈喇子都流我袖子上了。”


下车放好东西领完手机后,炮炮没等手机开机就准备直接去找七七,刚到门口,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人,与炮炮撞了个正着。

“卧槽…欸?七七?”炮炮嘴里的脏字儿生生被咽了回去。七七跑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白皙的脸颊上一阵阵潮红。“你怎么在这儿?我正要去找你呢。”

七七终于喘匀了:“你身上有没有伤?”

炮炮以为七七关心自己,笑道:“没有呀,我这么耐操的身板哪儿能这就给练废了,再说…”

“那你现在能不能上场打球?”七七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和炮炮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们队刚跟研究生的一个队在打友谊赛,对方内线特别硬,我们的大前刚崴到脚受伤了,替补的快被打爆了。我听说你们回来了,想问问你能不能上?”

“没问题,等我换下衣服。”炮炮反应也够快,二话没说开始脱衣服,脱掉外套突然停住了,有些尴尬地望着站在一旁的七七:“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七七愣了一下,黑了脸:“你个小破孩儿事儿还挺多,我稀罕看你是怎么着!”

说着便往外走,刚走一半又折回来,冲我一扬下巴:“你也一起,我们还缺个替补后卫。”


刚刚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回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的我和炮炮,就这样被拉去救火了。我现在有理由相信炮炮下基层时肯定偷懒来着,没累着,不然怎么上了场跟磕了药一样。炮炮亢奋的有点不正常,谁让七七全场在场边又喊又跳呢。

他盖第一个帽时七七大喊了一声“好帽!”,那一嗓子直接盖过了全场的声音,这是从我们认识起就知道的她的天赋技能。也就是从那一嗓子起,炮炮瞬间邓肯加内特诺维斯基附体。进攻端简直万花筒,生往里碾后的篮下强打、勾手、中投、擦板、背身单打接翻身后仰,防守端各种篮板一抢三、各种颜帽、追身帽,观众里不停有人惊呼:“我去这哥们儿太猛了吧!”

然而对手确实猛,内外开花,战况很焦灼。最后剩十秒我们落后两分,球权在我们手里,中锋拉出来给控卫做掩护,控卫突进去遭到包夹球分出来,到弧顶的我手里,八秒!我直接三分出手,但是磕框而出,我心中一凉,完了,输了。

这时原本被卡住位的炮炮奋力跃起,生生从两个人手里抓下篮板,五秒!我以为他会再分出来,没想到他竟然自己运出三分线,以至于对方防守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两秒!炮炮转身,略作调整,一秒!三分出手,哨响球进!

绝杀!球场瞬间沸腾了!对方有点懵圈,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全场都在篮下肉搏的大个子怎么最后会来这么自信的一记三分。

队友们激动的拥抱在一起,七七也冲进来加入我们,丝毫不避讳,这姑娘个儿比我还高,放在男生里也是可以打锋线的高度,直接一手搂住一个,大家抱成一团。


散场了,七七坚持要送我俩回寝室。七七使劲揉揉炮炮湿漉漉的头发:“牛逼啊!帅爆了!”

炮炮拨开她的手:“哎呀别揉了,本来就没啥头发了。看到没,这就是哥的实力。”

“哟,才几天不见就自称哥了,看来下基层还是没把你这个小破孩儿累着啊。我看你那最后一个三分是混进的吧,从来没见你投过三分。”

炮炮夸张的呵呵了两声:“我早就开始练三分球了好吗,现代篮球,内线不会投三分还混得下去吗?”

“没想到你还藏的挺深啊。”

“你不也有事瞒着我们吗…”我拿手肘碰了碰炮炮,炮炮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打住。

七七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神暗淡了一些,脚步放慢了下来。炮炮顿了一会儿,语气有些尴尬地问:“你分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七七似乎眼神有些躲闪,气氛有些微妙。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领先他们一米左右的距离。

半分钟左右,我听见七七的声音传来,她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啊,你个小破孩儿自己失恋了都解决不了,我失恋了你又能怎么样呢?无非就是安慰几句,人难受的时候有人安慰有人分担当然好,可是毕竟谁也没有义务做我们的树洞,不管怎样,不开心还是要靠自己消化,情绪还是要靠自己调整。你看我就很会调整,打场球,吃一顿不就好啦,不开心很快就过去了,我还没来得及找你求安慰呢,不开心就已经消失了。”七七说着说着就笑了。

“你能不能别老把我当个孩子。”

“你本来就是啊,我也是啊,大冰的书里写过:‘到死之前我们都是需要发育的孩子。’长大了有什么好啊,只有孩子才会希望别人说他长大了,可一旦真的长大了才会发现,成人的世界跟孩子的世界比起来,真是没劲透了。”

炮炮无奈:“行吧我说不过你,让我们大作家跟你说说。”炮炮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看看炮炮,又看看七七:“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好哇,我请客,你俩今天辛苦了,好好犒劳你们一下。你俩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咱们出去吃,我可攒了一个月的外出假了。”


夏末初秋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碎成了一地斑驳树影,我们踩着树影,吹着牛皮,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好像时光可以一直停留在这一刻,好像我们一直可以走下去。


(四)


我期待着炮炮有进一步的行动,没想到故事的时间线仿佛静止了,没有丝毫的进展。我问过炮炮还在等什么,俩人又不是啥没谈过恋爱的新手了,剧情能不能不要这么拖沓,直接大结局不可以吗?


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关系很好,但不亲密,见面频繁,但交谈不多,彼此关心,但不流于表面。七七会在炮炮心情不好的时候约他一起游泳、健身、打球,她几乎不说安慰的话,她的观点我也很认同,很多时候,语言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也有很多时候,语言太脆弱无力。炮炮也关心七七,但从来不显出比别人更加关心。有次七七打球扭伤了脚,炮炮听说后只说了句扭伤脚对七七那种圣斗士级别的姑娘来说根本不叫事儿,回过头立马在微信上跟她说:“这几天我有点不舒服,那啥这周咱们就别安排活动了。”


很多事就是这样,不是不知道,而是心照不宣,不是不会表达,而是丰富的情感都藏在平淡之中。突然想起《庄子》里的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想来不只是友情,无论什么情感都是这样,至情则至清,多一句都是不必。


我曾问炮炮:“你要一直这么耗下去,等毕业分配了,可就天南海北,谁都见不着谁了。”

“这你不用担心。七七去哪儿我去哪儿,我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有选择的权力吗?”



时间有时慢得像匹将死的老马,有时又快得像名将胯下的良驹。我们无数次畅想毕业分配,可真当它来临的那一刻,我们满怀兴奋却又慌乱不已。很多想法还未决定,很多未来还看不清,我们就这样思索着、观望着、徘徊着。我们大多数人想留校,留在大城市,而分到基层则大多是无可奈何。世界就是这样残酷,没有选择的能力,就只好接受被安排的命运。


炮炮的均绩后来居上,到毕业时已经进入本专业的第一梯队行列,不出意外留校是板上钉钉。而七七的情况却有些不太乐观,他们专业人多,竞争又十分激烈,再加之专业的原因,留校几率并不大。


选岗前的一个星期,七七约我和炮炮还有一群兄弟姐妹出去吃饭,这应该就是散伙饭了。气氛不错,大家都怀揣着对人生新篇章的憧憬,可空气中也总夹杂着些离别愁绪。饭吃的差不多了,七七站起来,敲了敲杯子:“各位兄弟姐妹们,再过一个星期咱们就要各奔东西了,真的很开心这几年有你们相伴,不过说好了,谁都不许忘了谁。来咱们共同举杯,祝咱们顺利毕业,祝咱们友情长存!”

大家一饮而尽,到现在,大家都已经略有了些醉意。

七七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这第二杯呢,是祝我自己,祝我顺利脱单啦。”空气凝固了一瞬,起哄声欢呼声祝福声适时响起,各种七嘴八舌的吵闹。幸好,这样他们就不会关注到此刻一旁的炮炮,他愣在了那里,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石雕,似乎连呼吸都不存在了,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七七。

我用手肘碰了碰他:“举杯了。”

炮炮这才回过神来,这时所有人正起身举杯祝贺七七,全桌就剩下炮炮独坐在那里。炮炮慌忙起身,不小心碰翻了酒杯,他显得有些窘迫,赶忙重新倒了一杯,僵硬地举起酒杯,强笑着,那根本不叫笑,只能叫肌肉不自然的痉挛:“恭喜你,怎么不早说,搞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七七笑得很开心,她歪着头,那双卡姿兰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微红的面颊上画出了一个迷人的弧度,举杯向炮炮示意:“为我高兴就好了嘛。”


我即便能体会此刻炮炮的心情,也无法感同身受。我感觉个子那么大的炮炮突然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只,就像只受伤的猫在舔舐自己的伤口。纵然周围的人都向它投以同情的目光,可也自己它自己在与那痛苦抗争。


选岗结束了,今晚我们打点行囊,明天这个寝室就要空了。我们寝室四个大老爷们儿聚在一起,挨个儿拥抱,这辈子都没这么用力的抱过谁,哭是不会的,太丢人,于是一个个都红着眼圈死憋着,憋得满脸通红,憋得额头上青筋都爆出来了,憋得喉咙里开始发出一些克制不住的呜咽声。


突然门开了,七七冲了进来,她情绪十分激动,声音颤抖着,似乎含着一丝委屈,冲炮炮嚷:“炮炮,你为什么要选上舰的岗位呀,你明明可以留校的为什么要去基层啊?”

炮炮回头望了我一眼,我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这事儿我实在没法儿替他瞒着,瞒也瞒不住。

“献身国防,建功万里海疆一直都是我的理想,这有什么不好。”炮炮语气很轻松的说。

七七更着急了:“那你的前途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去基层工作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你想过没有啊!”

炮炮笑了:“嗨谁跟你说去基层就没有前途了,这是什么思想政治觉悟,以后天天航行在远海大洋上,看着海水、白云、蓝天、朝阳、落日,多浪漫啊。到时候我出海回来带礼物来看你们。”

七七一时没说出话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接着泪珠就吧嗒吧嗒往下掉。这是我第一次见七七哭,也是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见她哭,哭的那么伤心,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炮炮扶着她的肩膀:“这有什么好哭的,你该为我高兴才对。对了,还没恭喜你呢,听说你留校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七七抬起头望着他:“是不是因为我留校了所以你才要去基层,你是不是就想躲开我?”

炮炮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但很快恢复正常,他松开手,避开七七的眼神:“别瞎想,没有的事儿,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七七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所有的力气,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怜、那么无助的七七,我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她没有接。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又盯着炮炮看了一会儿,在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之前,她转过身,用沙哑的嗓音轻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快步离开了我们寝室。


我走到炮炮身边:“就这样结束了?可你们这甚至都没算得上开始。”

“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也该向前看了,施翰,有些东西终究抓不住的,就随它去吧。”

我点点头,继续去收拾东西。我知道,我也该向前看了。

我曾一度幻想我喜欢的那个女生有一天能改变心意,接受我,和我在一起。那是我无数个日日夜夜都在做的一个梦,直到七七和炮炮分别的那一刻我才明白,生活该继续了,我一直卡住我生活的齿轮,但这并不能停下别人的脚步。就那么一瞬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四年来对那个姑娘积压的情感一下子消失了,再想到她我心里竟然再无一点波澜。

炮炮后来问过我,怎么忘了那个姑娘的,我说:“毕业那年她生日前一天的那个晚上,直到那晚之前我还在幻想着和她在一起的种种美好场景。零点,我给她发了一条祝福短信,她很冷淡地回复了,就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感觉释怀了,我没有一点儿遗憾,也没有一点儿怨恨,反而感到一阵轻松。我想那是因为,从那一刻开始,她已经不在我心里了。”


每个人都会留恋身后的某处风景,有些人为了某处风景停下脚步,不想再往前走了,以后就留在那里,那些人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同样既幸运又不幸的是我们,我们留不住身后的风景,于是只能心情忐忑地继续往前走,这让我们得以遇见更多的幸福,以及更多的悲情。


(五)


三年时间就这么过去。我和炮炮都还是光棍一条,炮炮习惯了舰上的生活,晒成了古铜色的皮肤,肌肉更加坚实了,眼神变得坚毅又锋利,大海的风浪和毒辣的阳光把他塑造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而我,业余时间都拿来写作和阅读,于是乎,胖了十斤…

七七嘛,没什么变化,除了更成熟了,仿佛时间都不舍得侵蚀这人间的美丽。现在的她就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又像一朵盛开着的艳丽的玫瑰,举手投足散发着令男人荷尔蒙喷发的魅力。


我们偶尔还会相聚,七七跟我在一个单位,自然见得频繁,炮炮的基地离我们所在的城市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出海回来休假之际也经常来找我们玩儿。尽管我们都在成长,可有时我感觉我们仨似乎一直都还在学校里,一如我们分别的那天。我还是我,炮炮还是炮炮,七七还是七七。炮炮和七七也有联络,不过仅限于节日的简短问候而已。


我没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七七和炮炮也再也没有机会约球了。


毕业第三年的中秋节,我们在一起团聚。炮炮给我和七七带了礼物。他给我带了一只色彩斑斓的海螺,给七七带了一串他自己穿的贝壳手串。

“七七,其实我本来准备用贝壳和海草拼贴一幅画送给你的,结果没来得及弄完,等你生日我再送给你。”

七七顿了一下,展颜一笑:“好哇,那我等着哦。”


不久之后我突然听说,七七申请转业了,而且要离开这座城市。我心里很难过,那种感觉就像是看了一幕悲剧,临近尾声,马上就能看到一个悲惨的结局。我等了三年,可炮炮和七七,终于还是没能走到一起。


一天七七突然来找我,她从包里掏出来一封信:“施翰,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转给炮炮。”七七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却有些波动。

“你要走了?”我接过信。

“嗯。其实我天性就是个爱玩儿的人,留校虽然很有前途,但是部队的工作总归有些拘束,所以我想走了。”

“好吧,人各有志,回地方的工作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但我并不打算回地方工作。”

“那你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先去旅行一趟,从上大学以来,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放松一下自己,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

“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炮炮呢?”

七七笑了笑,耸耸肩。

“拜托你了施翰,在我生日之前交给他,谢谢。”

七七说完准备离开,我叫住她:“七七,那你男朋友怎么办?”

七七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沉吟了一会儿,苦笑道:“施翰,五年了,你见过我男朋友吗?”

我被问得一愣,的确,从五年前她宣布自己脱单那天开始,我就从来没见过七七的男朋友。

“你不是说他很忙,所以一直没空带来给我们见见吗?我还一直猜测他是不是哪个明星呢,不方便见人。”

“你真的不懂女生,怪不得你找不到女朋友呢。”

“不要人身攻击好吗…”

七七的笑变得更加苦涩,她停顿了几秒,长舒一口气:“其实我根本没有男朋友,一直都没有。”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总说炮炮是个小破孩儿,其实我自己才是。女生都是很敏感的,我能感觉到炮炮对我的感情,可是那个时候我真的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你不知道我们专业竞争有多激烈,我觉得我肯定没办法留校的。可是炮炮不一样,你们专业好,很容易留校。我们俩一旦分不到一起那就是天南海北,我不能让炮炮因为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七七的话像一连串子弹击中我,我甚至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在我缓神的过程中,七七悄悄离开了,我猜她是不想再让我看见她哭的样子。


我看了眼手机,七七的生日还剩一个礼拜。我急忙打给炮炮,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怎么了我在开会,有事儿快点儿说。”

“炮炮你现在在基地吗?我来找你有事儿。”

“我下午要出航,紧急任务,好了不说了挂了。”

“喂等等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谁知道!你又不是不懂规矩,就算我知道也不能说!”说完炮炮挂断了电话。

我再打,已经关机了。

我不知道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能把信按时送到的话,可能我就要扮演这出悲剧的剧作家的角色,亲手写出这幕戏的悲惨结局了。我讨厌悲剧,如果我是剧作家,我要撕烂这个剧本。


十分钟后,我找同事借了辆车,带着那封信飞驰向某海军基地。


当我终于赶到基地,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一切手续进入时,我听见了一声鸣笛。最后一幕的幕布已经拉开了。我发誓当时我用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向海边,把两个警卫干事都落在身后,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心慌,就像即将坠崖之人死死抓着最后一根草。


可是,还是晚了。


等我跑到码头时,只看见军舰远去的背影。我紧紧攥着那封信,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息着,无力地望着海面。


我打电话给七七,告诉她炮炮出海了,可能在她生日前赶不回来。我听见七七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笑了一声:“那就算了吧,看来都是命中注定。”我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悲剧之所以为悲剧,是从它诞生那天起就决定了的,无论怎么修改情节,最终的结局还是不会改变。我颓然坐下,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金色的海面渐渐变为橙红,橙红再慢慢褪去,最终海水黑得令人窒息。那晚阴云密布,月亮没了踪影。


(六)


“哎哎这里!”我冲炮炮招了招手,炮炮也冲我招手,推着行李箱向我走来。

“假期快结束了才想着来看我,太不够意思了吧。”我一拳捣在他胸口。

“嗨我这一去半年才回来,当然得先回家看看我爸妈,这不陪我爸妈待了一个礼拜就来找你了。”

“行了走吧,地儿都订好了,离这儿不远,人也叫齐了。”


饭局上,兄弟姐妹们难得一聚,开着各种不着调的玩笑,吹着各种没下限的牛逼,侃着未来,回味着过去。好久没这么放松了。

“唉施翰你还单着呢?上次不说要请你们单位那个谁吃饭,请没请啊?”一位兄弟开始拿我开涮。

“人家这是凭实力单身,你看炮炮不也一样吗?”

我和炮炮立马跟那俩人对喷起来。

“唉可惜啊七七不在,她在的话气氛肯定更好。”突然有人这么说了一句。

我顿时一阵难受,瞅了眼炮炮,他的笑也变得有些僵硬。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炮炮回来的那天。我请了假,一直在那儿等他,他在七七生日后的第二天回来了。

他下船时抱着一幅拼贴画,看见我站在码头上,走过来一脸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拿出那封信交到他的手里,告诉他这是七七让我在她生日前转交给他的。他当即拆开了那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我生日那晚八点的飞机,如果你觉得我们俩还有可能的话,在那之前来找我。”落款“七七”。


炮炮盯着那封信看了好久,直到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滚到信纸上。炮炮抱着头蹲在码头上抽咽起来,一开始是小声克制的呜咽,渐渐的失控,最后终于放声号啕大哭起来。


我端详着那幅画,那画的是七七,各色的贝壳勾勒线条,海藻编成头发。

都是假的,什么要向前看,我以为炮炮真的已经放下了七七,我以为七七和炮炮的故事已经成为了过去的遗憾,原来全都是假的。你总期待前面有更美的风景,以此来安慰自己不要过于留念失去的曾经,可是那过去的某处风景早已经在你心里扎下了根,日后你是否会偶尔感叹,那时如果有可能,我一定就留下了,去他妈的前路宽广,管他妈的万千世界。即便有一天你真的遇见了更美的风景,会不会提醒你去回忆。那时你在欣喜之余又是否会频频回首,喃喃自语?


“哎呀不好意思来晚了,我刚下飞机。”一位兄弟从门外走进来。

“这来晚了是不是得表示表示。”大家开始起哄。

“哎哎哎你们别吵,现在晚高峰唉,你们看看这外头堵成什么样儿了,我能来不错了。再说了我来晚了那是有原因的,我刚在机场碰到七七啦,跟她聊了几句…”

“谁!”我和炮炮同时惊叫。

“…七七呀…”那兄弟被我们吓了一跳。

“她现在还在机场吗?”炮炮噌的一下站起来。

“不知道唉,她好像说只是转机,应该马上又要走了。”

“施翰,车钥匙给我。”

“你看现在外头堵成这样怎么开车?”我也站起身来,急得直跺脚。

“等等,”炮炮打开手机地图,“这儿离机场只有四五公里的样子,我跑过去。”说完就冲了出去。

我一咬牙也跟他冲了出去,留下一桌人用诧异的目光恭送我们。


“炮炮…你…你慢点儿啊!”我气喘吁吁勉强跟上炮炮。

“这次我绝对不会让她走了。”炮炮发狠似的说。

“我…我相信你兄弟。不过一会儿你准备说啥?”

“我也不知道,总之先找到她再说。”

“炮炮…我有个…小提议。”我缺氧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想法。

“你说!”

“我相信你,所以,能不能让我主持你们的婚礼…我的水平你知道的…靠谱儿!”

炮炮回头望了我一眼,显然他也被我这跳跃的思维给惊到了。人还没找到,就在想婚礼了。

“好!一言为定。”

我心满意足了,突然觉得心中那个巨大的缺憾补上了,虽然我没能改变悲剧的结局,但是我可以亲手写下一部喜剧的开幕。

“你…你先走吧,快去…快去追七七…这次一定不能放跑她!”


(七)


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了。


我现在坐在病房里,抱着我刚出生的干儿子。小东西多漂亮啊,软软糯糯的,长得随他妈,大眼睛,长睫毛,简直像个女孩子。我轻轻摇晃了一会儿,他睡着了,睡得很香。我瞧着他肥嘟嘟的小脸,怎么也瞧不够。


我很开心,这出喜剧完美落幕了。


孩子他妈现在躺在我身前的病床上,侧着脸,眼波如水,温柔地端详着我怀里的孩子。至于孩子他爹,你看看,那个穿着一身海军军装进进出出端茶倒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人就是了。


趁着炮炮出去接热水的空当,我凑近七七,悄悄问她:“七七,我一直想问,那天炮炮在机场找到你后到底说了什么感动了你,才让你才肯留下来的?”


七七扑哧一笑:“那个傻瓜还能说什么。”她伸出手,我忙把孩子靠近她,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软软的头发摸起来一定很舒服。

“他当时找到我后,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满脸淌汗,一个劲儿的喘着粗气,过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然后他突然向我走过来,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一只手,说:‘你饿不饿?咱们去吃饭吧。’”


七七轻轻吻了一下孩子的面颊,这时炮炮走进来,把一杯温水放在床头,也伸过头来吻孩子,在他吻上孩子小脸儿的同时,七七也从侧面吻在了炮炮的脸上。



施翰

二零年二月十八日夜于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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