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月

每一个小孩出生就是孤独的。

鹤鸣山到县城​的路程,甲壳虫似的三轮车需要爬二十分钟才能爬完。公路是柏油的,是这个县城目前仅有的两条柏油路中的一条,通向县南。另一条自然通向县北。

已经是凌晨三点。以往通宵达旦从县北运沙土到县南​的卡车今夜消失了踪迹。漆黑的天空断层似的分布着微亮的星星,越接近县城星星越少越暗。一行匆匆忙忙的人以人字形排布向县城奔去,排最前的男人脸上的焦虑不安连黑夜也遮掩不住,怀中抱着一个即将沉睡的孩子。这段路从未展现过顽强的一面,关系县城经济命脉的大卡车日复一日地纵情碾压着它,致使年轻的脊背往下越陷越深。今晚,这条公路对于这行人是冷酷的。六公里的接力跑,让他们越跑越冷,​孩子的呼吸像是停止了一般。天上的星星少了起来,眼前的世界越发光亮,毫不违和的殡仪馆出现在了孩子的面前迎接这个未满月的小男孩。怀中的孩子比石头还重。

篝火,人群。不安与希望交替出现在离县城二十公里外的村庄。人们排成长队​一圈一圈地绕着篝火转着,为首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左手握着鸡蛋右手挥舞鸡毛掸子一样的持节。他们在用另一种方式祈求孩子的重生。鸡蛋被扔进了火里,随着鸡蛋轻微的爆裂声,本是旺盛的大火倾而偃旗息鼓。人群停了下来,希望跟随着鸡蛋去到了二十公里外孩子的身体里。

孱弱的心跳声在一众人死寂的气氛中穿出,孩子活了,男人活了,女人活了。孩子活过来的第一声啼哭是白天醒来见到匆忙赶到医院送衣物的奶奶。​

                  一

未满月的孩子喝维维豆奶是会死掉的。

王满月今年三岁,能走能跳能吃饭,唯独不能说话——他的父亲王明义爷爷​王启蒙坚持认为满月能讲话,母亲翠翠奶奶秀莲半疑半信。只有满月自己知道自己会不会说话。

满月未满月差点死掉的时候就能说话了,是和一个老人​说话,这个老人告诉满月,在他没找到自己的时候不能讲一句话,爸爸妈妈也不能讲。隔壁叫明珠的比他小一岁多的小女孩都会说一个完整的简单的句子了。王满月就这样一直在等那个老人的出现,这期间没有说过一个字。

  明义第一次带翠翠回家是在交往一年之后。明义的养母是在他三岁时候过门的——幸好臃肿的身材掩盖了了一双呈圆圈的腿,染过色的头发和一口白牙交相辉映,显得毫无违和感,令人作呕的是她说话有口臭却不知道稍加收敛仍张大口说。门口一张大藤椅上坐着的是当过兵打过解放战争的王启蒙,王启蒙并没有躺在藤椅上,而是笔直地坐在那里,眼睛空洞的望着远处那颗巨大的松柏树。王启蒙和第一任妻子生了三个孩子,明义是最小的那个。后来养母带了一个比明义小的女孩来到了他们家,女孩理所当然成了明义他们三人中最被疼爱的那一个。

    从翠翠进门到出门,明义妈都没有正眼看过翠翠。王启蒙像是警察审问犯人一样,将翠翠家里的情况问了一遍,“审问”完皱了皱眉。翠翠心里极不舒服,依旧表现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翠翠后来给强子说,她差点哭了出来,生怕爸妈不同意他俩在一起。当然明义爸妈并没有多为难翠翠,只是觉得翠翠家是乡下的,有一点门不当户不对的感觉,所以并没有给翠翠好的脸色。

  明义第一次来翠翠家是同一年快赶上春节的时候,那天翠翠家正上演着一场杀猪大戏。

  那是一头很难看的猪,长了两对像牛一样的犄角,只是它的犄角是肉做的,若不是养肥了可以杀了吃肉,它早就被人当害物给活埋了吧。怪猪死之前的反应竟和人死的时候很相似,安静的表情让强子感受到了无法名状的寒意。屠夫手持一把大砍刀,大大咧咧地说着,这是他见过最蠢的猪。当刀挥在猪头上空的时候,怪猪将它丑陋的头颅高傲的抬了起,两只眼睛瞪的很大很大,太阳在它眼里好像就是一个小足球。“一双眼光如明镜,两道眉艳似红霓。口若血盆,齿排铜板……”牛魔王的眼睛可以跟铜铃媲美,那么怪猪可以凭借眼睛而称王。屠夫被怪猪抬头的动作惊讶到了,可是并没有收回挥在空中的屠刀。明义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剁肉声,比菜市场肉贩子剁肉的声音多了一丝尖锐,随后传来刀落地声音。这一刀将怪猪的两个犄角坎了下来。明义只觉得少了肉犄角的它也并不是那么的丑陋,只是少了之前的高傲气,它的两只浑圆的眼睛依旧瞪地很大很大。此时怪猪站了起来,将束缚着它的屠夫摔翻在砍刀的旁边。接下来怪猪的举动深深的刻在了在场的每一位人心中,包括坐在地上的屠夫。

  它晃晃悠悠一颠一颠地向翠翠爹妈那里走去。它的眼睛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像要吃人一般瞪着,它低下了血淋淋的头向着两位面带慈祥的中年人将硕壮的前脚跪在了地上。翠翠后来也做过和怪猪一样的动作,那是在翠翠离开小镇的时候。

  动物的情感是要比人类单纯真实的。当怪猪跪下的时候,翠翠爹娘心里既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不安,在当地动物报恩的话题很多很多,往往都会带来一些不幸的事情。翠翠爹叹了一口气,心里嘀咕了几句,望向屠夫杀吧,他该做的也终于做完了,我们会承受这一切的。杀完猪后的那顿饭叫做杀猪宴,杀猪的时候,明义想帮忙却无事可做,在一旁举足无措。亲眼看见这样的杀猪场景,强子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堵在心里。杀猪宴中最出名的一道菜是新鲜猪血冷后撒上盐蒸出来的血块,这一盘菜刚好正对着明义,新鲜的血气充入他的鼻子,一股劲的往脑门里钻,好像要占据明义整个身体。翠翠娘给强子夹了一块这道新鲜菜,说了一句明义不懂的话:“猪是我们的命,没有它们,我们该去哪儿了?”翠翠的脸一直保持微红着,刚才在厨房里,翠翠娘嘀咕了一句,我家姑娘是该嫁人了。

  一九九八年正月,王明义和翠翠结了婚。

  一九九九年九月,王满月来到了这个世界。

王满月第一次上幼儿园展现出了不同于其他小孩的特有的冷静,不哭不闹不笑不跳不拉不尿,很快就得到了两位年轻女老师的喜爱。王满月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观察和他一起的小孩,“大眼睛塌鼻子的女孩又哭了起来,她怎么这么容易哭哩?这有什么好哭的?害,满脸痣的男孩又尿了,居然还拉了屎!……”王满月心里喜欢待在幼儿园是有原因的。小孩子们最喜欢的是每天下午的画画课,大眼睛塌鼻子的女孩摆出了最认真的模样一笔一划地用红色水彩笔在白纸上画出了她认为比所有人画的都好看的红花。王满月是不喜欢画画,为了自己合群他在白纸上胡乱画下了他梦中那个长胡子老人,后来他又在一旁补画了一个小小的自己,再后来老师将他的画当作展览品贴在了教室后面的墙上,还为这幅画起了一个名字叫《我和我的爷爷》。放学接他回家的永远不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秀莲是明义和翠翠婚姻上最大的隔阂。翠翠相当于嫁给了一个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的明义——由于秀莲的力争,明义没有拿到一间房子的居住权,结果的喜钱也掌握在了秀莲手里。房子是租的,一个月三百,这五十平米的出租房成为往后小两口唯一的安定之所,第一笔租金是翠翠娘偷偷交给她的一小笔钱。出租房在县城大礼堂的敬老院旁边,两层楼高,每一层有六间房都住满了人,明义和翠翠住在二楼门牌号上写着城南路58号。新婚当晚,黑暗狭小的卧室两副肉体缠绕在一起,周围的空间充斥着不满。泪水悄悄地从翠翠乳房上划过。

  两口子的日子过得静静凑凑。明义分配到了县开发公司当司机,刘老五中餐厅里翠翠忙着给客人上菜。生活本来就不会有过多的大起大落,普通人的生活越过越普通,那些抱怨生活的人上辈子都是大富大贵的命?忠于现实,追随理想这两个词时候来才有的新鲜玩意儿,吃饱饭、有房住、有稳定收入是明义他们这一代人一生的追求——孩子,是追求之路必要的产物,他能稳定生活亦能颠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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