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二)弹弓大战

        果然如老师所说,四年级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哪怕抽水站上的少年们都是一群折了翅膀的哮天犬,来到四年级的世界,就象呲牙咧嘴的狗子闯进了侏罗纪公园。三年级的阿水之所以能在抽水站所向披靡,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高年级的众神们觉得那儿很幼稚。作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四年级同学,他们有着更高尚的追求。

         甩纸板、弹柿娘、走铁管,What?成熟一点好不好,我们来打弹弓大战! 如同生命的进化史,从个体的搏斗,到集体的狩猎;从小团伙的好勇斗狠,到大规模的军团作战,这都是战斗力的飞跃,是组织的进化,是文明的演进。

         四年级开学后不久的某个周未,阿水、虎牙、卷毛,还有芝麻们,在羊冈山上目睹了一次他们前所未见的弹弓大战,这是一场三年级跨入四年级的“成人仪式”。几乎四年级整个年级段“有点志向”的男生们都来了,黑压压八十多人站满了山脚。山脚稍上去些,是一片阔大的毛竹林,竹林边站了一群人,约有四十多人,据说都是五年级的精锐,人人手上拿着一个粗壮的弹弓,都是从木质较硬的水曲柳上,砍下Y形的树枝加工而成,两头绑着粗大的皮筋,中间挂着一片厚厚的牛皮,两只裤兜高高鼓起,里面装满了报纸折的纸子弹。几个小头目在人群里来回穿梭,组织着队形。这四十多人沿着山路排成两排,只听一声令下,所有人举着弹弓齐声大喊“冲啊”,就往山上冲去。

        守在山上的,是刚刚离开五年级,进入大溪中学初一的师兄们。待山下两排人冲了一百来米,速度变慢,呼吸不接之时,前方的竹林里突然站起无数个人影。他们隐蔽在毛竹后,上弹、举弓、拉皮筋、放弹,一气呵成,无数的子弹“嗖嗖”地从竹林中飞出,迎着山下冲锋的人潮呼啸而去。顿时,山下阵形大乱,一声声“哎哟”此起彼伏,一些未击中的子弹擦过脸颊,打在毛竹上,发出令人心悸“卜”的一声,心脏也不由地跟着一颤。

        一阵混乱后,山下发起了反击,五六十个弹弓纷纷拉满弓弦,随着牛皮撞击空气发出的一声声低沉的“蓬、蓬”,山路上扬起一大片弹幕,向竹林中气势汹汹地反扑而去。一时间,牛皮的弹射声、子弹的撞击声、被击中者的惨叫声,混着各方为壮声势的呐喊声,青翠秀丽的羊冈山似乎瞬间成了血火纷飞的战场。

        竹林中的一方边战边退,山路上的一方受袭后,伤的伤、累的累,队形越拉越长。等到竹林中的人慢慢撤出竹林,跑到山路时,才发现人并不太多,只有二十几人,只见他们在山路上一阵小跑,迅速躲入半山腰的老羊庙。山路上的一方士气大振,带头的回头大喊一声“他们要逃跑了”,然后加速带着身后十几个人跟着冲了进庙里。片刻后,庙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嚷,就象沸油倒进干锅,随后又很快没了声响。 等到山路上剩下的队伍举棋不定地走到老羊庙前的空地上时,突然听得庙里一阵冲天的吼声“杀啊——”,庙前的矮墙上猛地冒出一排人,对着他们就是一阵近距离的猛射,庙两侧又分别冲出十几条人影,朝他们围来。空地上的这支残兵还未站稳脚跟,便抱着脑袋丢盔弃甲地转头往山下逃去,追击的队伍在山上四处呼啸,子弹象潮水一样打在他们后背,夏天衣薄,每一记都让后背多出一个红红的肿块。

         攻山的一方就象快速消融的冰雪,倾刻逃得一个不剩。不一会儿,老羊庙里低头丧气走出十几个人,全被檄了弹弓,而且个个被子弹打得鼻青脸肿。沿着山路两旁,站着中学的师兄们,所有人腰上都插着黝黑的铁弹弓,牙齿上咬着一排用牛皮纸折的子弹,气势睥睨地扫视着俘虏们。

        这一场发生在羊岗山上的冲锋与反冲锋的弹弓大战,对四年级新生的震撼无以伦比,刷新了他们对打架的认知,也完全颠覆了他们对“英雄”概念的想象。阿水站在人群中,仿佛就象一群羊在仰视狮子的战争,他兴奋地涨红着脸,心里既崇拜又期待,他知道,一个新世界在向他们招手。

        每年开学后夏去秋来这段时间,是大溪街上的猫狗们生不如死的时节,因为新兵蛋子们最爱拿它们练手。常常走着走着,冷不丁哪儿飞来一颗子弹“啪”地一下打在身上,猫“喵”的一声就往房顶窜,窗台上一阵篮翻菜倒;狗“呜”一声后,退到墙角,然后抬头冲着四处的空气一阵咆哮。地上爬的,天上飞的,只要是子弹够得着的,都是新兵们的练习对象,一时间,到处鸡飞狗跳。这时猫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它可以呆在屋顶,如果从天空俯看,可以看到每隔几个屋顶就高高盘踞着一只猫,此时,假如有外星飞碟从大溪街上空掠过,外星人一定认为统治地球的是这种生物。于此同时,各村各户的狗子们就战战兢兢了,尽量不出门,出门也是夹着尾巴贴着墙根走,找隔壁村的母狗谈恋爱最近是不去了的,吃饭睡觉都提心吊胆,随时做好身上挨一弹的准备,全镇的狗都因为神经衰弱,普遍出现体重下降。直至新兵们兴奋期已过,技艺也已成熟,不屑再拿动物浪费子弹后,大溪街的动物们才迎来短暂的宁静岁月。

         当大溪街飘落第一幅红叶时,盘在树下的大狗突然抬头对着天空几声汪汪,那是在说,“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时,从街角踽踽而来一条老狗,默默看了大狗一眼,然后对着大溪小学方向一阵汪汪,那是在说,“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这一年,阿水们跟着五年级的“老兵”,转战了羊岗山、大溪供销社仓库后门的露天电影放映场、收摊后的菜市场、德明路附近的戏棚… …阿水们迅速从新兵蛋子成长为老兵油子。有时候,当阿水从抽水站旁经过,偶尔会驻足停留,看着又一批人聚在这里,玩着他们曾经的游戏,觉得感慨万千,回想不久前自己大雨天河里抓蛇的往事,那一幕幕都已显得那么遥远。阿水暗自惭愧,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没见过世面,心想,原来弹弓大战才是这世界上最霸道、最威风、最英雄的事情。

         对弹弓大战来说,水仓村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因为它和大溪街的中心街区连在一起,房子连绵,小路多巷子深,同时又与郊野接壤,广阔的原野很适合大部队冲锋作战,从巷战到野战可以自由转换。 而卷毛,最讨厌的战场却是水仓村。狭窄的小巷很不利于卷毛肥胖的身体转移腾挪,他往那儿一站,便几乎堵住了整个巷道。所以,卷毛一方常常让卷毛站在最前面,其他人躲在身后,如同有了一个坚实的盾牌。一次,在水仓村的巷战中,卷毛不幸眼睛中弹,本来也没什么大碍,但卷毛觉得既然壮烈受伤了,就要进一步渲染这种气氛,越惨烈的伤势就越能体现出受伤者的英勇气概。于是,卷毛从家里找出一幅丢弃的胸罩,把其中一个圆杯剪小,连着两头的细带,系在红肿的眼上。顿时,一个斜戴着硕大无比眼罩的海盗头子的形象骇然出场了。所谓形象猛则胆气豪,卷毛挟裹着独目海盗的形象之威,一反往日拙笨姿态,在水仓村的巷子里如重型坦克般大杀四方,一战成名。后来眼睛好了,卷毛也不肯取下,直至虎牙对他说,如果戴久了,那只眼长年生活在黑暗里,会真的瞎了。卷毛才依依不舍地摘下,然后收好,每逢重大战役,卷毛就戴着巨型眼罩降临战场。

         随着深秋来临,人们身上的衣物渐厚,面对穿了两件毛衣、一件厚外套的敌人,弹弓们纷纷表示“不打了、不打了“,弹弓大战也就慢慢进入了休战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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