贷款中介，一手托两家，一边是需要贷款的人，一边是放款的公司，贷款中介是纽带，赚取差价养活自己。
图丨来自网络
01：入门
我做这一行，刘东是引路人。
2015年，朋友开了个小饭店，一家子在经营。四月份的时候，朋友老婆快生小孩子了，店里缺一个收银员，我就在朋友的店里做收银员，刘东经常到店里吃饭。
刘东很忙，一份盖浇饭吃半个小时是常有的事，手机嘀嘀嘀响个不停，扒拉两口饭，猛掐一阵手机。
刘东经常请别人吃饭，有时候带一个人，有时候带两三个人，都是刘东付钱。后来我才知道，刘东请吃饭的，都是他找来的需要贷款的人。
一天下午，外面下着大雨，刘东又带了一个小伙子来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训斥那个小伙子：“胆子大一点，别人不要就不要，又不会咬你！你看你一上午才发了200多张，下午我们争取把剩下的几个网吧发完！”
作者供图丨在网吧散发的名片
刘东把包里的一沓东西拿出来整理，失手掉了一地，他恼火地骂了一句：操！
小伙子吃完饭，他们就走了。
我去打扫卫生，顺手捡起一张，原来是名片，上面写着专业贷款的字样和联系方式，我这才知道，刘东是做贷款的。
之前，我脑海中的贷款，要么是在银行办理的正规贷款，要么是穷凶极恶的黑社会高利贷。刘东的形象，我觉得和这两种都不沾边。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我留了一张名片在抽屉里。
小饭馆里的事繁琐杂乱，我很快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直到我的第一个客户出现。我的第一个客户出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将是我的第一个客户。
五月底，南京已经很热了，下午三点多，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一个瘦瘦的小伙子走进店，犹豫了半天，点了一份最便宜的青椒干子盖浇饭，一边吃一边打电话，大概就是各种借钱。
过了半个小时，饭吃完了，借钱也没有结果。
小伙子磨蹭了半天，过来跟我说身上只有六块钱，能不能先欠四块，我不是老板，面对这种情况也很无措，正踌躇间，小伙子信誓旦旦地说马上就能借到钱……
我脑袋里灵光一闪，想起了那张被我收起来的名片。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翻出名片打了个电话给刘东。
刘东来得很快，跟小伙子聊了几句，帮小伙子付了饭钱，就把那个小伙子带走了。直到这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单“生意”。
晚上九点多，马上打烊，刘东又来了，递给我一根烟，加了我微信：“兄弟，够意思！以后遇到有人，直接给我，我亏不了你！”
我还迷糊着，微信提示到账一千五百块，是刘东转给我的。
“走走走，我请你吃烧烤！”刘东连拉带拽，我们到夜市上，几瓶啤酒喝完，我对刘东有了大概的了解，我看到了另一片世界。
02：另一个世界
普通人想从银行贷款，手续复杂，门槛高。
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手头急缺钱，应运而生，网上贷款平台雨后春笋般，一茬接一茬。这些贷款不需要抵押，不需要面审，只需要网上提交资料，如果通过审核，很快就放款到银行卡或者支付宝。
贷款中介，就是链接贷款的人和网络贷款平台的。平台收取利息，贷款中介再收取一定比例的手续费。
殷巷，在南京江宁区，离南京南站只有十分钟车程。
殷巷有很多家工厂，暂住人口加上流动人口，超过三十万。人口基数大，意味着穷人多，需要借钱的也多。
所以，在殷巷，做贷款中介的很多，都叫做某某金融公司。
长毛哥是做的最大的一个。
长毛哥的公司在殷巷一个写字楼里面。长毛哥手下养着很多人，技术员、操作员、外勤等等。
技术员负责寻找测试各种新网络贷款平台，他们称之为“口子”，技术员寻找到了门槛低，好下款的口子，就把流程规则化，教给操作员，操作员按照流程，给需要贷款的人操作。因为流程规范，所以操作员操作的贷款，成功率很高，而客户自己摸索着做网贷，失败的居多。
作者供图丨操作员给客户办理网贷
外勤的性质，介乎保安和打杂。有客户是网上联系的，外勤负责去地铁口接这些人，没事的时候，外勤就在公司坐着，也是一种威慑，因为有时候客户贷款成功了，不想给手续费。
最重要的是，长毛哥有一批得力的“爪子”，爪子是搜罗客户的，其实爪子跟长毛哥是合作关系。因为长毛哥够义气，给爪子的分成高，所以长毛哥留得住人，手下的爪子也越来越多，长毛哥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
为了防止技术员和操作员另立门户，长毛哥压两个月工资，另外给他们高额提成。但尽管如此，也还是有动心思的。
据说曾经有一个技术员，看到公司每天财源滚滚，动了心，鼓动了一个操作员，两个月工资不要了，自立门户，但是他们缺乏爪子，没有客户，自然撑不下去。
刘东也是长毛哥的一个爪子，而且是大爪子，长毛哥有五个大爪子。大爪子就是直接往公司送人的；刘东手下还养着一群小爪子，小爪子是给刘东送人的。
刘东担心小爪子绕开自己，直接往公司送人，他从来不带小爪子到公司，都是在地铁口或者公交车站接人，贷款成功后，支付宝或者微信发钱。
上一次，我就不自觉地当了刘东的小爪子。
刘东名片上印的是贷款服务，其实就是中介。刘东的任务就是通过各种渠道，找到需要贷款的人，交给公司，之后就坐等分钱。
长毛哥的公司，一般按照下款额度，收取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五的手续费，爪子跟客户怎么谈，是爪子的本事，爪子谈的点数高，自己就赚的多。
我的第一个客户，刘东跟他谈的是百分之二十五，贷款下来两万，长毛哥收了百分之十二，刘东给了我一千五，自己一转手赚了一千一。
七月份，朋友的饭店转租出去了，我专心做起了爪子。后来刘东老家盖房子，要回老家一段时间，他怕这段时间空下来，小爪子另投他门，想物色一个人，替他维持一段时间。
可能我平时从来不跟他谈点数，他给多少我就拿多少，他把他手下的小爪子交给我，让我帮忙维持两个月，说好了收益都归我，但是要维持队伍不散架。交代了注意事项，刘东就回老家了，我做起了长毛哥的大爪子。
03：我的大爪子生涯
做大爪子，往公司送人，我直接跟客户谈手续费。
每天早晨统计小爪子们的客户数量、到达时间，我去地铁口或者公交车站接人，接到人之后直接带到公司。
长毛哥根据客人的芝麻分、征信、负债、工作等等因素，确定公司收取的比例，之后把这个比例悄悄告诉我，我再跟客户谈。
比如长毛哥觉得这个人资质比较好，芝麻分高，没有征信黑记录，收百分之十的手续费。我就会跟客户讲：你之前没问任何机构借过钱，借款方面没有记录，很难证明自己的还款能力，我们还要给你进行包装，比较麻烦，手续费要收百分之二十。
客户如果没有意见，操作员就会给客户填资料，申请各种网贷。假设最终申请下来一万块，客户给公司交两千的手续费，长毛哥只收取提前约定的百分之十，另外一千块返给我，我一般会给提供客户的小爪子分六百块，剩下的四百块，就是我的收入。
小爪子们大多数是长年累月泡在网吧的网虫，他们潜伏在各个QQ群里，不时发布一条消息，如果被管理员踢出去，就再加一个QQ群，或者换一个QQ号再次申请加群。
作者供图丨QQ群里的宣传广告
如果有人需要，联系了他们，他们就把人转给我。即使是两三天找一个客户，也足以维持他们的开销，而且不耽误他们玩游戏。除了分给小爪子钱，我还隔三差五给小爪子发个十块二十块的红包，说明这是请他们喝水，所以，小爪子们都觉得我够意思，当然，这也是刘东教我的。
除了小爪子找来的客户，我自己也在直接找客户。殷巷有很多网吧，这是各个贷款中介的乐园。因为没钱了，都往网吧跑，所以在网吧找到客户的机率最大。
作者供图丨在网吧熬夜的人
所有网吧的厕所，密密麻麻地贴着各种贷款的广告，我嫌弃这种广告缺乏亮点，很难让客户一眼看到，于是我自己设计了一批塑料材质的提示牌，厕所冲水按钮旁边就写冲冲更健康，洗手池旁边就写节约用水，上下楼梯显眼的地方就写注意滑倒，当然，提示标语下面都是我的广告。
作者供图丨厕所提示牌
可能因为我的广告牌做得比较精致，而且有正面积极的作用，网吧老板们默许了我的广告牌的存在，没有铲除。而传统的便利贴广告，很快就被新的广告覆盖，或者被网吧老板铲除了。
我还做了一批便利贴广告，都是楼层提示，在殷巷各个小区的楼层张贴，也是上面提示语，下面广告，这些广告的存活率都很高，为我带来了不少客户。
同行们的名片大多都是生硬的贷款广告，我在名片上也下了不少功夫，设计了好几种文案。
“只要你缺钱，咱俩就有缘”
“只要你找我，一定帮到你”
“梦想很多，关键是先挺过眼前的难关”
“吃好睡好，再想办法赚钱”
“你什么都准备好了，我来帮你推一把”
“你觉得你借不到钱，那是因为没找我”
“只要你是人，我就借给你”，这些别致的名片，总是能击中客户的心。
我请人在各个工厂门口散发名片，殷巷周围有很多家工厂，大的工厂好几万人，下班的时候，我们站在门口，不断地散发名片，被人群冲击得就像海浪里的鱼。
因为肯动脑筋，我的客户总是很多，每天都往长毛哥的公司带去很多人。这些想借钱的人，有手头紧缺钱周转的；更多的，是好吃懒做的，这样的客户，压根没打算还钱，他们或者是对自己的征信毫不在乎，也有的是征信已经很差，干脆破罐子破摔的。
长毛哥的技术团队，总是能找到基本零风控的口子，这些平台不看征信就下款，也就是说，哪怕有征信不良，也能借到钱。
有的客户，银行信用卡严重逾期，两三个网贷平台严重逾期，征信中心查询记录十几条。即使是这样的客户，长毛哥的技术团队也能做下来贷款。
经常有客户要求：帮我把所有口子都做一遍，能下多少是多少。这样的客户，我们称之为“肥鱼”，面对这样的肥鱼，长毛哥一般收百分之二十的手续费，我再收百分之二十，落到客户手里，一万块就只有六千块了。大家都兴高采烈，除了平台，当然，这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
04：离开
我经常在想，那些零风控的平台，靠什么盈利？大家都不还钱，平台岂不是亏死了？有一次，我把这个疑惑说给长毛哥，长毛哥吐口烟圈：“就算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借钱人按规定还钱，平台也不亏，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暴利！”
每天上万块钱在支付宝和微信里流动，最少的一天，我也有1800块的收入。钱来得太快，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隐约有些害怕。
十月份，发生了几件事，让我心里的不安开始加重。殷巷做贷款中介的多，有的做得大，就像长毛哥这样，手下配备齐全，租的写字楼当办公场所；也有的做的小，自己一肩挑，找到了人，直接在肯德基给客户操作。
凡是做得大一点的，都有自己的势力地盘，某某网吧是谁谁谁的地盘，当然这只是暗地里的，没人会摆到明面上说。
有一天，我去一家网吧的厕所订广告牌，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个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没在意。出了网吧，一群人迎面而来，把我裹在中间，我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就被踢了好几脚，头上也挨了几拳，还不等我做出反应，那群人一哄而散。
我知道，肯定是嫌我“捞过界”了，长毛哥知道这件事后，只是叫我以后注意一点。
十一长假后的一天中午，我接了两个客户去公司，还没进门，就看见几个警察在门口，我虽不知明细，但感觉不妙，赶紧把两个客户敷衍回去，让他们第二天再来。
后来才知道，长毛哥的爪子陈涛出了问题。陈涛带来一个客户，本来谈好收百分之二十六，谁知道这个客户前前后后弄出来五万多块钱，客户觉得一万多的手续费太高，陈涛不愿意降价，争吵变成了大打出手，两个人都挂了彩，最后客户报警，警察把陈涛和客户还有长毛哥都带回了派出所。临走前，长毛哥吩咐公司先停几天。公司停了三天，我再也没见过陈涛。
十月中旬，我的小爪子给我带来一个客户，是一个高校的女学生，带到公司后，这个女生一口要借八万块。
长毛哥很为难，学生属于优质客户，但这个女生不是985也不是211，普通的一所高校，借八万难度很高。想了想，长毛哥跟这个女生解释，我们是中介，放款多少是平台的事，我们不能保证。
但是这个女生坚持要借八万块，并且说怎样都行。
长毛哥联系了一家自己放贷的公司，那边说没问题。我准备说点什么，看着那个憔悴、眼圈乌青的女生，最终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辆轿车，长毛哥带着那个女生上车走了。晚上，长毛哥支付宝发给我三千块钱，留言说：兄弟，这次我也是给朋友帮忙，别嫌少。我没回复。
晚上，我做了很多梦，一会儿被人追着打，一会儿警灯闪烁，还有那个憔悴的、眼圈乌青的女生。
第二天，我给刘东打了电话，催他赶紧回来。
我彻底离开了这个来钱快的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