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渐渐苏醒,身体无一处不痛,大脑嗡嗡作响,眼皮如坠重铅。耳朵里隐隐约约的吚吚呜呜,是亚梅陌生的哭泣声,身边围着好些人,表哥、李菊秋、林菊…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埋怨、愤懑、怜悯、疼惜…一一在耳边滑过…
用力睁开肿胀的眼皮,夕阳的余辉从窗户里穿进,灼痛着眼珠,重新张开时,我缓缓扫视着床边的人,他们的神情不一而足,各种目光让我如芒在背,顿生羞愧之感。只有亚梅痛切的惊呼:“兵,太好了,你醒来了…”如一股暖流,荡胸而过,带来些许的温暖。
在派出所里我被那些警痞狠狠地殴打,最终昏厥,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的应激反应。
我不知道,在我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身陷危境的时候,救兵姗姗来迟…
我被那些人带走后,亚梅忧急如狂,彷徨无主,只能求助于哲老晚,哲老晚咬牙切齿的骂了我一通后,惶急慌忙地找到了我的堂叔申启元。
堂叔是父亲三代边的兄弟,是申氏门庭的一个传奇人物。他少年时舛傲不驯、蛮横强悍、任侠使气,为乡人所不容。十七岁时上山为匪,后被收编,参加了解放战争,屡建奇功,以正团级转业,由于没多少文化,(只读过三年私塾)先任衡东分局公*安局长,后升迁至是衡阳市公*安局的副局长。由于少年时和老家关系不怎么融洽,他到地方工作后很少回老家,只和几个堂兄弟偶有联系。我耿直的父亲一向看不起堂叔,明里暗里的都称呼他为土匪,甚至以家族里有一个这样的人物为耻。所以和堂叔的关系很是疏远。
我只是隐约听到过有一个亲戚在衡阳做大官,却知道他不是自己高攀得起的,血浓于水吗?两者根本就不是一种物质。有钱有地位,不乏亲戚逢迎巴结;你穷困潦倒,他们根本就不带正眼瞧你,人情势利,亲戚也是如此。
哲老晚这个人一向嫌贫爱富、喜欢攀龙附凤,有个这样的亲戚自然趋之若鹜,恬着脸登门拜访,一来二去,便走成了正常的亲戚。他知道申启元这种有权势有地位的亲戚总归有帮得上忙的一天,所以未雨绸缪,平时殷勤烧香,下足了功夫,这时有求于h可以不用临时抱佛脚了,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哲老晚的处世哲学有可取之处,起码他的先见之明远超常人。
哲老晚找上门去,堂叔却不过情面,加之解决这种小事于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一个电话就可以大功告成。但他为了表示自己对老家侄子的重视,派出了一组督察,带着哲老晚和亚梅直驱江东派出所,以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督察冲进讯问室后,那几个警痞还在对已经昏迷的我拳打脚踢,逞凶施虐,发泄淫威,当下被叫停并被控制起来,等待他们的必将是堂叔公私兼顾的严惩。而我则被送到呆鹰岭医院抢救…
此时两个督察见我醒来,便让众人出去回避一下,给我做询问记录。我对这些帮过自己的堂叔手下并无反感,心中隐隐的满是感激,当下强提精神,细述经过,倒是把两个督察听得义愤填膺,形如言表。
三天后的早晨,堂叔带着堂婶、堂姐、堂弟一家子来医院看我,提着满满一网兜的水果、营养品之类的东西,让我受宠若惊,感动得热泪盈眶。
堂叔五十多岁的年纪,黑白掺杂的短发,国字脸,浓长的眉毛,蒜头鼻,厚实的嘴唇,面容清癯。
虽然和堂叔是第一次相见,我心中却并没有多少陌生感,堂叔的外貌和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是比父亲年轻些罢了。
堂叔一家子打量着我,也满是惊诧,堂婶尤其夸张,看我一眼,再看堂叔一眼,说:“老申,你侄子和你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你们申家的遗传基因太强大了,啧啧啧,有点不可思议哈,我们自己的孩子相貌像我多点,咯咯…”
堂叔嘴角泛起一抹孤度,严肃刻板的面孔露出少有的笑容说:“我和荣哥的样貌从小就特象,要不是荣哥比我大七岁,就象一对双胞胎,想不到荣哥的崽长的和荣哥冇脱铆笋,呵呵,好,老侄啊,晚晚以后要回忆年轻时的样子不需要翻老照片了,看你就好了…”堂叔边说边亲昵的摸着我的头脸,因为彼此相貌的相同,隔阂和距离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堂婶走过来坐在床上,拉着我的手说:“侄子啊,婶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特别亲切,你和你叔像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特别投缘,咯咯咯,今天特别开心,侄子啊,婶子今天要说你一句哈,我们这么实在的亲戚你怎么就不能早一点过来看我们呢?偏要我们先来看你,我们是长辈哈,嘻嘻嘻,还要感谢你哲老晚表哥哈,没有他通知我们,我们和你见面不知道又要到什么时候了…”
我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着说:“是侄子的不是,我应该早一点去拜望你们,都是一家人,只能请晚晚晚娘予以原谅。”
“讲么子外道话咯,自个屋里头的人,冇果里哪里的哈,你好好养伤,养好了住晚晚屋里切,我里两叔侄好好亲近亲近。”堂叔大手一挥,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
“要得要得,自个屋里头的人莫见外,晚晚家和自己家一样,随便就好,你妹妹弟弟可以陪你玩。”堂婶马上接口说,生怕冷落了我。
我连忙“嗯啊”,堂叔堂婶给面子,我自然要顺着。
正自说着话,亚梅进来了,她提着一个保温桶,浓郁的鸡汤香味散逸出来,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顿改。
亚梅在床头柜上放下保温桶,有点羞涩的看着堂叔他们,我连忙介绍说:“亚梅,这是我堂叔堂婶和堂妹堂弟,嗯,亚梅,我的女朋友。”
“好好,侄子有本事,女朋友这么漂亮,是医院的护士吧,一看就是个温柔贤惠的…”堂婶打量着亚梅 ,赞不绝口。
“叔、婶,你们还没有吃早饭吧,我宿舍就在后面,做饭很快的,我…”亚梅微垂双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谢谢了,我们吃过才过来的,亚梅,你受累了,又要上班,又要照顾他,我代表小申家里对你表示深深的感谢。”堂婶温和地说,又对我说:“那这样,侄子你先吃早饭,我们还有点事,过天再来看你,你好好养伤,不要操心其他的事,有你晚晚在,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堂叔一家告辞离去,亚梅护伺我吃了饭,陪我说了会话,就去上班了。
这是一间老旧的病房,重新粉刷过的墙壁依然遮蔽不了时间的痕迹,即便是涂上一层腻子粉,凹凸的墙壁沧桑依然。房中有三张病床,将不大的面积挤得越发仄小,好在那两张病床不知是医院有意的安排还是病人刚好痊愈出院了,一直空着,使我可以自由的呼吸,否则,和陌生人共处一室,连屁都要偷偷的不声不响的放。
身体还是不舒服,可今天已经停了针水,主治医师说我没有骨伤和内出血,只是肌肉损伤引发轻微的炎症水肿,用些外用药物,消炎镇痛活血,静养便好。
可我躺不住,从小的劳动锻炼使我的身体没有那么娇贵,感觉可以走路后便挣扎着下了床,先是在病房里慢慢走动,又缓缓打了一套军体拳,舒经活络,伸展四肢,直到出了一层微汗后,虽是气喘吁吁,却感觉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精气神也渐渐回来了。
闲着无事,身体又汗巴巴的极不舒服,便走出病房,想回一趟亚梅的宿舍去洗澡换衣服。
路过医院交费处时发现亚梅正在排队,我便走过去。“你在做么子?”“你出来干嘛?快去床上躺着。”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相互莞尔,“我给你买点膏药,”亚梅首先解释,“本来你的伤用马来西亚的舒筋活络油最好,衡阳买不着,只能先买点跌打损伤膏。”
“我都快好了,不需要买膏药了,再说医生开的药还没用完呢!”
“这膏药是医生交代我买的,负伤了不要大意,不要认为现在年轻抗得住,伤没治好会留下后遗症的,老了还不是害我。”
“呵呵,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保证绝不拖累你,老了动不了我不会自己爬到山里啊,免得让你看笑话。”
“你乱说,懒得理你,老实交代你出来到底有么子事。”
“呵呵,我感觉身上都馊了,想回去洗澡换衣服。”
“那你等我一下,我交钱买了药后我们一起回去,洗澡后贴膏药更好。”
“要不办了出院手续吧,反正呆在这里也是浪费钱,人又不舒服也没什么作用,还不如回到家里去。”
“是身体重要还是钱重要?你不要操心用掉几块钱,那派出所的人都说了,你在医院所有的费用都由他们实报实销,再说,没钱就不治病吗?”
我唯能呵呵,待到亚梅交了钱,取了药,两个人便相跟着走向亚梅的宿舍。路上亚梅说,王志高三人以故意伤害罪已经被派出所刑拘,他母亲找到亚梅,表示愿意赔偿我一切的损失,只要我找人把他们放出来。我听了无语沉默,对王志高三人没有恨意是不可能的,被他们殴打,在派出所受到的伤害,这一切都是拜他们所赐,身上每一次发作的疼痛都在提醒着他们做的恶行。亚梅可以心软,因为王志高是她干妈的儿子,她干妈折节下交,求到她名下,她不好意思推脱。可是,就算我不追究,派出所又不是堂叔开的,哪有说放就放他们的道理?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毕竟法不容情。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却赎不回我受到的伤害,买不了我被践踏的自尊。所以我虽然明白亚梅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也只能表示有心无力,而心中对王志高他们的痛恨,自然免不了行之于言色。亚梅见了,很是无奈,也就没有再纠结于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回到亚梅的宿舍,发现屋内很是凌乱,我受伤住院的这些日子,亚梅忧急交加,自然无心收拾。进屋后,亚梅把我按在沙发上坐了,自己忙着准备热水给我洗澡,然后快速地收拾起家里来,我笑而不语地看着,心中只觉有淡淡的温馨涌流。
洗了澡,喝着亚梅冲泡的麦乳精,很是惬意。亚梅在一边陪我,她双手托腮,却目光躲闪,好几次欲言又止。我以为她又要说王志高的事,便打趣说:“有事启奏,无事免开尊口,孤王要准备下朝了。”亚梅犹豫再三,迟疑说道:“你表哥昨天出院了,他…他说你脾气太暴躁,他…不想带你学车…学车了。”
“啊?!”我目瞪口呆,宛如听到了晴天霹雳,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手中的玻璃杯啪的一声摔在茶几上,黄白的麦乳精汁液四溅而出…
学车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一门谋生的手艺,它是我摆脱贫困,脱离苦海的全部希望。可现在——这种打击让我觉得整个天空都在坍塌崩溃,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心中顿时万念俱灰。
难道,我又要回到过去那种面朝泥土背朝天,用锄头、犁耙去为一口吃食而苦苦挣扎的日子吗?我恐惧着那种生活,也不甘心过那种生活。父母和田地打了半辈子交道,被繁重的体力劳动榨干了一身的精力,劳累出一身的病患,才五十多岁就变得苍老憔悴如垂暮的老人。何况,年纪青青的在家里种地会被别人厌弃讥讽,在人们的观念里,只有那种无能愚蠢没卵用的找不到门路的人才会在家里种地,这样的人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最终,被世人的舌头和口水压死、淹死…,那将是一种何等悲哀、凄惨的生存状态啊!微一念及,就让我不寒而栗。
我好不容易地从那种日子摆脱出来,身心经受了多少的煎熬噢。为了学车,我在哲老晚面前忍气吞声,任劳任怨,甘作牛马,这种结局是我应得的吗?上天何其不公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现在要受这样的报应?
完了,彻底完了!那些建立在学车之上而催生的虚荣、绷涨的欲望、高人一等的自负,全没有了!便是亚梅,她还会和一个一无所有,前途灰暗的人交往吗?得而复失比从未得到更让人沮丧悲哀,这份痛苦绝望的情绪彻底击垮了我。我以为二十多年的舛错人生已经磨炼了自己的心性,可过去所受到的以为是深重的苦难根本就无法和这种打击相比!升学失败我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安慰自己,我认那种命,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够通过的毕竟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那种伤痛因为有太多人的陪衬而变得微乎其微,我读书时成绩太差,读得太累,并自知不是读大学的料子,也没有那个坟山屋场。可是,那种打击我忍了,经过努力,我想通过学车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我明明成功了,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击碎我的希望呢?命运啊,你这完全要整死我的节奏啊!你看不惯我吗?因为我得意忘形了吗?是我太嚣张了吗?我触怒了你?所以你才要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让我永不能翻身?!
我才发表一遍小说,我才找到自己的初恋,我以为我的人生终于绽放了一丝光明,我以为命运终于开始宠幸我了,可打击就这么接踵而来,来得这么的猝不及防,出乎意料…
要是早知道会乐极生悲,我一定要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藏头缩尾…可是,现在一切都迟了,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吃,我该怎么办?我还能够怎么办啊!哲老晚早就对我心生不满了,开车带徒弟有利有弊,利就是有一个人可以随便使唤,有时装卸货物多一个免费的劳力。(可他这车买回后一直都在运煤,不需要我去装卸)弊就是多一个人在车上就多一个人的开资,(当时的规主是学徒吃饭住宿都是师傅出钱,而累活脏活由徒弟做)以他吝啬的个性,我学车时每吃一餐饭,每住一次旅社,都是拿刀子割他的肉啊,他怎么忍受得下去呢?当初他答应带我学车,是因为他买车的钱凑不够,要利用我家里的关系给他借钱。现在他资金周转过来了,我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他自然要把我一脚踢开,就算我低声下气死皮赖脸地去求他“收回成命”,也没一点卵用,早就听说他儿子初中辍学,他要带他儿子学开车的。
亚梅对我的反应有点惊慌失措,她先是找来一块毛巾擦拭我身上喷溅的麦乳精,又拉着我的手安慰着说:“老兵,他不带就不带,没什么大不了的,衡阳驾校学车才一千五百块,半年就可以拿驾照,跟私人学车,驾照还不知道牛年马月才拿得到手,他那种人,你跟他在一起我还不放心呢,怎么会有他那种人?!”
我暗叹一声,心中满是苦涩:我要是有那钱就好了,一千五的学费,加其它杂七杂八的,起码要两千多,而有两千多块钱,我可以拿去做生意,还学什么车?我家里怕是五百块都拿不出来噢!
“老兵,你还记得我哥赵飞吗?”亚梅摇着我的手问,“赵飞现在做生意,一年可以赚几万,要不,我们和赵飞说说,你干脆和他们一起做生意好了。”
“一年赚几万?不可能吧!什么生意这么赚钱?”我半闭着眼睛,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具体做什么生意我没问,但他赚了大钱是事实,未必他还会骗我?老兵,你到底想去不咯,以你的本事,做生意一定比赵飞赚的更多。”亚梅伏在我怀里,凝视着我的眼睛说。
我心中感动,强颜作笑说:“有这样的好事我要是不去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只是钓麻拐都要絮陀子,那种生意肯定要大本钱,我…”
“本钱我来想办法,就算没钱,赵飞是我们的哥,他的钱就不能借给我们吗?老兵你把心放在肚子里,那都不是事,嘻嘻…你好好做几年生意,我们就结…结婚…”亚梅眼睛里满是小星星,羞涩着却满是憧憬的说。
哟呵,老申是否极泰来,要时来运转了吗?这幸福,来得也太突然了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