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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李涵叼着面包,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时,赵耀医生已经开始接诊了。
“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李涵穿上白大褂,像往常一样在赵耀身边坐下。
他作为实习生,已经跟着赵耀学习一个多月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迟到。
“没关系,我也刚来不久。”赵耀保持着职业性的温和微笑,抬起胳膊捂住口鼻轻咳了一声。
“今天路上有人突然咳血,我做了简单的处理,叫了救护车。”李涵解释道。
赵耀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说话间,门开了。进来的患者是个男人,带着一沓病历。
“赵医生,检查我做完了。”
李涵看了眼病历,男人叫白华春,是个职工,三十三岁,虽然看上去并不是这么年轻。
赵耀拿起片子在白炽灯下看了看,沉吟道:“您的塑料微粒型血栓已经相当严重了,而且每毫升血液中的塑料微粒高达4.3微克,已经相当严重了。不仅要去除血栓,还得把您血液中的微粒尽可能地清除,不然很快又会形成新的血栓。”
“难治吗?”
“微粒型血栓确实更难处理,复发率也更高。因为微型塑料堆积附着在血管壁上形成的速度很快,也比一般血栓更加牢固。”
白华春面露难色,“这么麻烦,是不是得很多钱啊?”
“费用的话,医保报下来并不是很高,您可以放心治疗。”
“那手术危险吗?”
李涵说道:“您放心吧,赵医生可是治疗微粒型血栓方面的专家,治好的患者已经超过了四位数,而且,去除血液中塑料微粒的方法也是赵医生发明的。”
这是赵耀很早以前就吩咐过的,他说这不是炫耀,而是为了让患者安心,让别人说出来,可信度也更高些。
白华春果然松了口气,又问道:“那具体是怎么去除啊?”
赵耀接过话茬,“我们会给您在各个主要血管中放置多个半圆形的过滤网,拦下经过的塑料微粒,通过层层过筛的方法大幅减少您血液中的微粒。三到五天之后,再把过滤网和微粒一起取出来。”
“听您这意思,是把那塑料微粒攒起来拿掉是吧,那我身体里不是多了好多血栓,真的没危险吗?”
“您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们的过滤网只筛一半,就算被微粒堵住也不影响血液的正常流通,而且,治疗的这段时间,您会处在我们的严密监护中。”他咳了一下,“就算有意外发生,我们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您不必担心。这只是一个小手术,我基本上每天都做。”
赵耀微笑着安慰道。
“那好吧,就按您说的。”
白华春走后,下一个白华春又进来。
赵耀接诊完已经一点多了,他拿毛巾擦了擦汗,看向室温,虽然开着空调,但还是上到了30度,很热。
李涵关掉了笔记本,“老师,我们去吃饭吧。”
“先不了,十分钟之后我还有一场手术要做。”他看了看表,“你先去吧。”
李涵知道,他永远是工作优先,自己劝也是没用的,还会反被教育,说医者病患最大,没有什么是比治病救人更重要的。
“那我先走了,您休息几分钟。”
李涵刚一出去,迎面碰上护士急忙推着一辆平车经过,差点撞上。平车上的病人包裹着一大圈冰袋。
“又是热射病吗?”李涵自语道。
“是啊,今天的第八起了,还只是我们医院。实在是太热了,还没立夏,室外温度已经接近50度了。”
搭话的是胡医生,神经内科的主任医师。
“胡老师好。”
胡医生微笑回应道:“要小心啊,不可在烈日下久留。我还有一个新型癫痫的患者,先走了。”
“新型癫痫?”
“让赵医生给你解释吧。”
胡医生急急忙忙走了,李涵回头,看见赵耀也出来了。
“一种塑料分子挡在神经突触之间,阻碍递质传递导致的癫痫,近几年新出现的,所以叫新型癫痫。”
“原来如此。”
赵耀继续道:“塑料本就不是应该出现在身体内的物质,百害而无一利。聚集在血管中就是血栓,在肾脏就是结石,在肝脏会引起严重的肝功能障碍,在肺脏中,就是尘肺。”
李涵突然想起什么,“今天早上我遇到的那个咳血的病人,他说他就是尘肺。”
“这样啊,不知道是哪种类型。”赵耀感叹道,“我还有手术,先走了。”
炎热的天气让人完全提不起食欲,李涵没有去食堂,而是找了个相对阴凉的地方整理笔记。
打开电脑,系统自动给他推送了当天发生在他所在城市的新闻。
第一条是炎热的天气导致本市一天之内有近百人得了热射病,而且死亡率高达七成。
第二条是海水冲上来一条因为头被意外裹上塑料袋而无法进食,最终饿死的鲨鱼。
李涵关掉新闻推送,面无表情地打开笔记开始整理。
很多事见多了,就再也不能在心中的引起波澜。类似的甚至更加严重的事情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世界各地发生,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赵耀整个下午都在手术室,没有露面。李涵再见到他已过了六点,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他闭着眼睛,面无表情。
“老师,我给您带了碗粥,您先喝点吧。”李涵打开饭盒,顿时香味伴随着热气弥漫开来。
“咳咳,谢谢,确实有点饿了。”赵耀干咳了几声,端过饭盒。
他吃了几口,“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吃饭吧?”
“今晚不行,等会儿有一场聚会。”
“还是那个狄俄尼索斯俱乐部吗?”
见李涵点头,他放下勺子,“继续下去,你会越陷越深的。”
“那又怎样呢?”李涵自嘲一笑,“不再相信爱情、未来、理想的我们,走在一条没有光亮、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总得找一些不至于让自己疯掉,勉强活下去的方法啊。”
赵耀没有回答,继续埋头喝粥。
“对不起老师,让您失望了吧。”
“没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赵耀继续保持令人温暖的微笑。
狄俄尼索斯俱乐部是一家全球化的大型俱乐部,唯一的宗旨就是狂欢,无休止的狂欢。面对每个月高昂的会费,绝大多数人都是投入了自己一半以上的工资。但就算如此,加入的人数依然是每天直线上升,而且年龄跨度非常大,从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到古稀之年的老人、社会上层的有钱人到街头的小混混,应有尽有。
李涵到达时狂欢已经开始,他和其他人一起,随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灯光跳舞呐喊喝酒拥抱。气氛越发燥热,他也渐渐迷失,忘记了白天的辛苦,忘记了新闻中随时出现的战争、酷热、海难等各种天灾人祸的报道。
他就在这样的喧闹狂欢中,等待世界毁灭。
狂欢结束时已经半夜两点,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他到了楼上的房间,也可能是他带她,谁也说不清楚。
第二天闹钟响起,女人已经不见了,他也不记得她的模样,他们谁都不会记得对方,因为这样的事太平常了。
就算下次狂欢中他们再次遇见,也依旧会把对方当成未曾逢面的陌生人。
李涵离开房间,头疼得厉害,便服下两粒醒酒止痛的药,效果明显。
第二天和昨天一样,上午跟着赵耀接诊,记下笔记,把不懂的地方标出来,等赵耀空闲时请教。
不过就在中午临近结束时,进来的患者让李涵一惊,原来是昨天早上他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咳血的尘肺病人。
患者名叫宝修,是一家塑料加工厂的工人。
赵耀照常接过病历,看到上面写着“塑料粉尘型尘肺三期”,神色一滞。
宝修愁容满面,说道:“我昨天在医院检查出了这个病,人家拒绝收治,说这个已经没救了,您是专家,请问我还有救吗?”
李涵看到赵耀脸上那职业的微笑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皱的眉头。
沉默半响,赵耀终于开口了,“您这种病,咳咳,确实目前没有很有效的治疗方法。不过您可以先住院,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宝修惨然一笑,“看来我确实是没救了吧?”
“很抱歉。”
李涵第一次见到一个患者以如此落寞的心情从这间接诊室走出去,也是第一次见到赵耀说“很抱歉”这三个字。
“真的没救了吗?”李涵不甘心。
赵耀只是摇头,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全肺灌洗不行吗?”
“尘肺三期,粉尘已经进入肺间质内,就算是其它类型的粉尘都很难洗出来,更何况是粘附性更强的塑料粉尘。”赵耀平静地回答,“等到三期,这个病就是绝症,患者只能在绝望和痛苦中,慢慢呼吸衰竭而死。”
“或许是您……”李涵停住,觉得这样说不太礼貌,“或许别的医院有办法治疗呢。”
“没有,真的没有。”赵耀的声音果断得像一把手术刀。
下午没有手术,但李涵没有见到赵耀。一直到晚上,赵耀开车停在他身边,请他去吃饭。
赵耀单身,身边只有同事,认识李涵之后,下班经常会邀请他吃饭,聊聊与医学无关的事情。
两人来到平时常来的餐馆,点了平常都点的饭菜。
“知道铅吗?”吃到一半,赵耀突然问道。
“知道啊。”
“铅中毒呢?”
“铅中毒会引起头昏头痛、神经衰弱等,严重者会发生脑水肿、脑膜炎等疾病,危及生命。铅对儿童的伤害更为严重。”李涵背诵书本上的内容。
赵耀欣慰地点点头,又问:“知道古罗马吗?”
“嗯……知道的不多。”李涵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在古罗马鼎盛时期,铅因为熔点低、塑形容易、耐腐蚀等优点而被广泛使用,水管、水壶、食器,各种日用品都是用铅制作的,甚至人们会在酒水和食物中加入铅以提升口感和品质。”赵耀说道。
“那样的话……”
“没错,铅的大量使用给古罗马帝国带去了很多危害,铅中毒导致了出生率大大降低、儿童早夭、运气好活下来的孩子,也大多有着各种身体疾病和智力问题,这些将伴随他们一生。”赵耀摸出手帕挡在嘴上咳了一声,继续道:“后来的很多学者都认为,铅中毒是导致罗马帝国灭亡的重要因素之一。可是话说回来,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铅有着这么严重的危害,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种方便、实用的便民材料罢了。”
“就好像塑料?”
“我可没这么说。”赵耀耸耸肩,笑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站直身子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吸气,表情非常痛苦。
“老师,您怎么了?”李涵吓了一跳,急忙问道。
赵耀抵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拿手帕捂住口,闷声咳出了一摊黑红色的血。
“老师,我们去医院!”
李涵跑过去想要扶起他,却被他推开了。
“没用的。”赵耀伸出三根手指,硬挤出一个微笑,“塑料粉尘型尘肺三期。”
“什么?”李涵呆呆地钉在原地,“您怎么会……”
咳出一口血后,赵耀似乎舒服了许多,站起来整了整西装,“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您怎么会得这种病呢?身为医生,早期的时候为什么不治疗呢?”
“会开车吗?我身体不太舒服,你送我回去吧?”赵耀笑着问。
他坐在副驾驶位,背靠座椅闭目养神。李涵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眼神很犹豫。
炫目的霓虹灯光不断从他们脸上闪过,赵耀终于说话了。
“我十一岁的时候,爸爸得了塑料微粒型血栓,一共做过三次手术,每次取出血栓不久,新的血栓就形成了。医生说这是绝症,但我妈执意要治,为了治疗费用,我妈卖了房子,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但最终还是没能把我爸救回来。”
他平静地讲述着。
“从那时起,我就立志要攻克这个该死的绝症。我不是什么天才,不过最终还是考上了理想的医科大学,但我妈已经无力担负我的学费了。你知道的,医学生时间很紧,很难找到合适的兼职,幸好我找到了。”他笑了笑,“我在一家不大的工厂打工,工作就是把收回来的废品塑料打成粉末然后压实,方便再加工。我很珍惜那份工作,因为时薪高,在机器工作的时候我还能看看书。我在那里工作了五年多。”
李涵开着车,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耀继续说着,“我做到了,塑料微粒型血栓不再是什么绝症。”
“但是您父亲不可能回来了,您还搭上了自己的命。”李涵努力不让眼泪凝聚,“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之前我跟你说,如果病人担心,你就说出我取得的成就,是吧?”
“对,您说这是为了不让患者有担忧,不是炫耀。”
“其实两者都有。”赵耀哈哈一笑,李涵也跟着笑了。
“那你是为什么学医呢?”赵耀话锋一转,问道。
“因为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对医生的需求也变大了,所以医生薪资待遇更高,也不会失业。”
“和很多人一样啊……”
李涵沉默着继续开车。攻克了又能怎样呢?还会有新的更难更危险的病出现,最终一定会出现人类无法战胜的真正绝症,根本没用,无非就是人从因这个病而死变成了因那个病而死。他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一款通关游戏,随着关卡越来越难,终于磨灭了他最后一丝热情,然后他就再没有碰过那款游戏。
我本就是一个不懂得坚持,有始不一定有终的人,根本不适合做医生,他如是想道。
赵耀希望李涵能做他助手,协助他进行对白华春的手术。
李涵同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以医生身份进入手术室。
李涵看他用手术刀轻轻划开皮肤组织,忽然想起来了喜爱书法的爷爷。
接着,赵耀把纺锤形的微型机器人注入血管中,有一根丝线和机器人保持连接,然后他戴上专门的VR眼睛,手握两个操作杆,开始去除血栓。
一旁有一个显示屏可以看到机器人在血管内的行动。
机器人有视觉和雷达波两种探测模式,当雷达波传回不平整的信号时,就说明到达血栓处了。
“尽量多看雷达探测,因为视觉模式下尽是一片红色的激流,不仅很难分辨,而且还会让人疯掉。”赵耀跟他说道,“啊,到了,小东西又长了不少。”
赵耀控制机器人在前面张开一道滤网,然后便开始了清除作业。机器人末端张开,变成了一个小钳子,沿着血管壁把血栓剪了下来。
血栓脱落,撞上了前端的滤网,随即被滤网包着收进了机器人内。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赵耀操纵机器人开始返航,并吩咐道:“准备2号机器人。”
2号机器人是用来放置滤网的,样子和1号差不多,只是颜色不同,连接的线要比1号长好几倍。
赵耀取下VR眼睛,接过机器人,放进血管中开始操作。放置滤网的过程要简单很多,不过需要的时间更长,因为要重复多次。
李涵看到赵耀的额头出现了汗水,赶忙注视显示屏,机器人的动作很稳,血管内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赵耀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李涵紧张起来,牢牢盯着显示屏。机器人稳稳地张开过滤网,固定在血管中,李涵觉得这就是教科书级别的操作。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轻咳。
赵耀额上已经满是汗水,口罩和VR眼睛几乎把整个面部都遮挡住了,看不到表情,但李涵可以想象得到现在的赵耀有多痛苦。
他帮赵耀擦去汗水,发现口罩上好像有一点血渍,“需要我找别的医生来帮忙吗?”
赵耀依旧是摇摇头,双手牢牢握住操纵杆,控制机器人继续着教科书级别的作业。
李涵屏住呼吸,不断地祈祷这场手术快点结束。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赵耀额头一直在渗汗珠,李涵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给他擦擦汗。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好像过了半个世纪,赵耀终于将机器人收了回来,手术最重要的阶段圆满完成。
“你来缝合皮肤。”赵耀连退好几步,摘下口罩大口吸着气,嘴唇上全都是自己咬出来的血。
李涵用镊子夹住缝合针,这个步骤他已经在模拟人体上练习过无数次了,可这时他看着患者不断起伏的胸口,却迟迟下不去手。
“要永远记住这种对生命的敬畏感。”赵耀绵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可以的。”
伤口缝住了,并不漂亮。李涵回过头,看见赵耀已经倒下,宛如一具尸体。
赵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一睁眼就看见了床边的李涵。
“您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啊?昨天您差一点就死了!”李涵泪水夺眶而出,“罗马帝国终究会毁灭的不是吗?”
赵耀戴着氧气面罩,面色苍白,依然保持着微笑,“知道卡梅伦·帕特森吗?”
“不知道。”
“20世纪20年代,通用汽车公司研发出了能够提升发动机效率的含铅汽油,迅速风靡全美,大量的铅被发散在空气中,通用汽车公司为求利润,刻意回避了这种汽油可能造成的危害。
导致数百万儿童在铅污染中出生,血液中铅含量超出警戒线5到6倍,有研究表明,这导致了认知能力受损和智力下降。”
“历史又要重复吗?”
“卡梅伦·帕特森和其他的一些科学家发现了这场可能到来的灾难,通过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在70年代,这种汽油被全面禁售。”赵耀笑着,“你看,只要及时发现问题并为此做出努力,未必不能出现改变,不是吗?没有人知道那个人会是谁,所以谁都有可能成为那个人。”
“您真的很乐观。”李涵学着他那样微笑。
晨光从东方斜斜地倾下,驱散了朦胧的雾气。李涵带着一束菊花,来到了赵耀的碑前,他刻意选择了这样的早上,为的是躲避白天的热气。
他解开西装衣扣,蹲下把花束摆好,“老师,我来看您了。这次过来是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您,我研究的塑料粉尘型尘肺的治疗方法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或许很快,它就不再是什么绝症了。您教导我的东西,我都会牢牢记住的。有患者对于治疗感到担心时,我就会告诉他我是您的学生,他问您是谁,我就说是您发明了这个疗法,并用这个疗法治愈了近三千名患者,果然他们安心许多。您真厉害,就算不在了,依旧能帮到患者。”
李涵微笑着,就像赵耀那样。
“我该去上班了,有时间再来看您。”
在晨光下,他的影子被渐渐拉长,又慢慢变小,最终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