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
今年生日前半月你回洛陽了,是你第一次較長時間的離開,第一次過生日不在爸爸身邊。你生日當天,爸爸因為急性支氣管炎,完全不能發聲,而你今年但凡生病也是同樣的病症,就更加想念你。因為你不在,姐姐也忙於功課,家裡異常的清靜,也帶給爸爸巨大的孤獨感。
給你的這封信,遲遲沒動筆。每天都忙於工作,有限的閒置時間,常常又會陷入心靈上的孤獨,也常常失眠。給你寫這封信時,忽然想起多年之前的一段經歷,想著這是給未來的你,想著這也算是爸爸的一個「樹洞」,因此還是決定寫出來。大概十二年前,在海南南山,爸爸看見一名苦行僧在炎炎烈日下對著莊嚴的觀音像頂禮膜拜,他身邊聚集了很多俗世裡的人,用俗世的眼光打量他的一舉一動,有的是感歎、有的是獵奇、有的是困惑、有的是不屑,其中也包括我。我至今清楚地記得他行的是五體投地的禮儀,地上的布席已經被他的頭磨掉了好幾層,手掌上、指節上、額頭上全是凸起的增生,每一次的跪拜都是無比的艱難,甚至渾身顫抖,仿佛每次都會跪在地上無法起身,看得出來,已經是他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但是他從沒有放棄這種形式的修行……我在他身邊看他重複單調的動作半小時,自己也有讀佛經,知道佛教有許多的修行方式,但看到他,我還是感到了敬佩之外的震撼。其時陽光很好,海面上的觀音像旁出現了五彩的光暈,很聖潔的感覺。我慢慢地向觀音像走去,慢慢地、慢慢地,滿眼都是淚水,心中無比的悲痛,那一刻,天地間只剩下我自己。
在很多人看來,苦行僧的舉動無疑毫無意義,每天單調的跪拜可能也無法使他的佛法修為得到精進,然而,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只要將我們的生命歷程壓縮,你便可能清楚地發現其實你每天都是在重複同樣的生活、說著同樣的話、做著同樣的事,在佛的眼裡,這一切同樣是虛空,毫無意義!
就像我多年前在福建湧泉寺的感受一樣。湧泉寺有一本《金剛經》,是百年前的一位高僧發願用自己舌尖血書寫,他一生就此願,別無他求,我看到已經發暗的經文,心中一片茫然。後來自己獨自到寺中的鐘樓上看歷史久遠的大鐘,因為是木質結構的樓房,所以每一步都會有聲響,奇怪的是我的腳步聲總在身後遙遠的地方,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人的一生也是如此,每一步都只是遙遠的空響而已。
為什麼我會有上述的聯想?主要是因為你今年特別喜歡看《西遊記》,不管是動畫片,還是電視劇,裡面涉及的其實就是佛教取經的故事,而你最喜歡的,也是孫悟空。不知道你長大後會怎麼解讀這部書,說說我自己的一些感想,也算是今年跟你聊的主題了。唐僧的取經團隊,每個人分別代表了不同的隱喻。孫悟空象徵心魔,豬八戒象徵欲望,沙僧象徵無明,而唐僧象徵善良,所以是由唐僧統禦取經團隊,也就意味著善良才能壓制心魔、控制欲望、引領無明。
爸爸小時候看《西遊記》,特別討厭唐僧,覺得他特別囉嗦、迂腐,甚至拖累了團隊。以至於小學重讀時,往往只讀五行山前的情節,現在想來,也許是那段情節的描寫,更加契合小孩對英雄的幻想。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取經必須由唐僧來完成?以如來的神通,完全可以將經書送過來;或者孫悟空一個筋斗雲就完成,僅僅只是為了保證神聖的儀式感嗎?這是小時候一直困擾我的一個問題。直到後來自己年歲大了,才明白這樣安排的寓意。單獨將唐僧他們取經的那些考驗抽離出來,你會發現裡面全是黑暗,奉行叢林法則、弱肉強食,弱者基本上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是等待祭祀的犧牲。就以唐僧自己來說,書上說他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在前面九世的輪回中,他又是誰?沙僧在流沙河吃過九個取經人,把他們的骷髏穿成了項珠,也許這便是唐僧前九世的暗喻。只有善良才能使一個人保持初心,最終走到靈山。在一片黑暗當中,善良猶如風中的燭光,當然會顯得迂腐,可是也只有善良,才保證了那點希望的火花。
有時會想,人的命運就像一條河流,當我們順著命運的河流漂流而下時,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而然;但如果我們倒置順序,逆著命運的河流回到開端,就會感覺到它的殘酷。就像唐僧,前面九世都失敗了,當他又一次站在命運的開端時,應該怎麼選擇?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不一樣的路徑,只有「迂腐」的唐僧、善良的唐僧,才會不厭其煩地挑戰仿佛無盡的輪回,直到通關。所以,我們需要在內心保持哪怕是絲毫的堅持,哪怕只有一瞬間,在黑暗中那絲絲微弱的光,也能照亮殘酷的命運。
而你和姐姐,就是爸爸內心的那處柔軟和堅持,就是爸爸身後的那聲迴響,就是爸爸對抗心靈孤獨的良藥。接下來,讓我們推開時光的門楣,讓微風輕輕吹過屋簷下的風鈴,讓記憶叮咚作響,希望,它們可以溫暖未來的你。
讓我們把時鐘的指標撥回一年前你生日那天。媽媽邀請了你的四個好朋友一起,在披薩店給你過生日,是由你們自己動手製作。不必細緻描述你們四人最終的作品形態,基本只能用「奇形怪狀」來做統一概括,但因為是自己親手做的,所以你們都覺得味道特別好,非得逼著我品嘗,結果爸爸最後就特別撐,滿肚碳水。我覺得有意思的不在於你們之間的打鬧,不在於你們要求家長點贊的渴望,而是在於過生日的小朋友,那天會自動地成為所有人的重心,其他的小朋友也很配合,正如別的小朋友過生日,你眼巴巴看著別人頭上更為精緻的王冠,特別想要、但從不出聲表達,只會在事後問我:「爸爸,我的生日快到了吧,我要愛莎的那個王冠!」
從你身上,可以發現社會規則是如何慢慢投射並發生作用的,爸爸覺得這點特別有意思。
有一次,你跟姐姐在車上搶玩具,姐姐不給。你生氣地向媽媽告狀,媽媽讓你和姐姐商量、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之後你沉默了大概半分鐘,我以為你放棄了,回頭看了你一眼。發現你正看著窗外,眼睛轉了轉,忽然扭過頭對姐姐說,「姐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兩姐妹,姐姐經常不給妹妹玩具,這時,妹妹就會給姐姐講故事,姐姐很懂事,聽完就給妹妹玩具了!」你講完後停頓了一會兒,「姐姐,我的故事講完了,給你我的玩具,我們交換吧!」然後你就眼巴巴地看著姐姐,姐姐給了你一個白眼,扭頭不理你。我和媽媽在前排笑個不停,你又來告狀,「姐姐不好,我都給她講故事了,她還是不給我玩具。」然後,又開始央求姐姐把玩具給你。我就笑著對媽媽說,還是妹妹情商高、套路多。也許,做妹妹的天然就對外界情緒變化更敏感?
說得這裡,我腦海中立刻浮現了另外一件事,覺得應該是你四歲這年的高光時刻,必須記下來,也是對爸爸前面觀察的一個呼應。
受疫情影響,加上姐姐學校管控嚴格,平時的小長假我們都沒有帶你們姐妹倆出去玩,媽媽總是以等姐姐放暑假就出去為理由安慰你。那段時間,你比姐姐更加關心她什麼時候放假。終於等到暑假,媽媽在7月份把姐姐該做的作業、該上的課外輔導全部清零,八月初,在疫情有反彈、估計學校很快發通知不讓離深前,決定立刻帶你倆去浙江莫干山,事後證明這個決定完全正確。再晚一天,你們就出不去了。
回程路上,媽媽租了一輛車前往機場,因為趕時間,就讓司機開快一點。小朋友們特別興奮,在車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那天碰上早高峰,途中有一輛車想超你們的車,幾次無果後終於超過你們,然後就一直在前面別你們的車。僵持了挺長一段時間,媽媽很無奈。你突然在車上說,「媽媽,把車窗搖下來,是女司機就罵她,是男司機就再把窗戶搖上來。」媽媽問你原因,你一本正經地回答:「因為我們打不過男司機呀!」聽見你古靈精怪的回答,媽媽和姐姐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車上的不快瞬間不翼而飛。
你初步對職業有了模糊的認識,但很多時候又似是而非。你很喜歡銀行門口擺放的麒麟或者石獅,知道爸爸就在類似的辦公樓裡上班。有點,媽媽打車帶姥姥和你們姐妹倆出去玩,路過一家銀行,你忽然發問:「媽媽,爸爸是銀行的保安嗎?」姥姥在你旁邊,「你爸爸怎麼會是銀行保安呢?他只是在銀行上班。」的士司機這時插話,「對,你爸爸是保安隊長,管保安的!」你聽完之後,完全糊塗了,「爸爸是保安隊長呀?這麼厲害!」媽媽因為這件事情快樂了很久,那段時間在家裡不時就對你說,「多拉,你去叫保安隊長出來吃飯!」你就很懵圈。
今年,發現你身上女孩子的性別意識忽然開始強化。例如,給你和姐姐帶的公仔、髮卡等,你會首先選擇色彩亮麗、花紋複雜的款式;給你買衣服、買鞋,最喜歡的就是自己一個人抱一堆衣服,喜滋滋地在試衣間搭配,出來照鏡子,自己覺得滿意首先會要求我們給你拍照、然後就會說自己好久都沒穿過新衣服了、能不能給你買;有時我下班,你會在我面前展示你的手指,我仔細一看,你把自己的指甲用各色的彩筆全給塗滿了,還得意洋洋地問我好不好看……記得有個週末,我們約了另外的小朋友出去玩,媽媽忽然在房間裡提高音量:「多拉,你怎麼把媽媽的口紅全弄壞了!」你趕緊一邊跑到我身邊,一邊否認:「媽媽,我只是抹了一下,沒搞壞。」
今年,你對話的技巧像開掛了一樣。記得是四月中旬,你們幼稚園佈置週末要帶你去公園「找種子」,其實是希望家長能夠帶小孩接近大自然,因為四月份那會有種子呢?我在公園中告訴你,種子一般要等到秋天才會有,要等到果樹結出果實,沒想到就觸發你「十萬個為什麼」迴圈模式了。後來,你說餓了,我們就帶你去吃糕點。爸爸買了四種口味的一份糕點,指著其中兩種說:「感覺這兩種問道不錯。」媽媽拿起叉子準備嘗嘗,你抓住媽媽的手,指向另外兩種,「媽媽,我覺得還是這兩種好吃。」媽媽逗你,「好吃的給多拉吃!」你一本正經地回答,「媽媽工作辛苦,好吃的應該先給媽媽吃!」然後就快速地把我認為好吃的那兩種口味放到自己面前。我和媽媽當場絕倒。
有時,你的答案也會出人意料。你特別喜歡吃蘋果,基本每天都要吃一個。有一天,媽媽給你削蘋果,發現那個蘋果有些壞了。站在旁邊的你忽然問:「白雪公主吃的毒蘋果也是這種嗎?蘋果壞了,所以白雪公主被毒死啦?」
今年你對爸爸媽媽給你的關注有主動要求了。10月下旬,你參加的舞蹈班第一次在商場做公開表演,前兩天你就來問我們會不會去看你跳舞,得到肯定答覆後特別開心,經常在家裡跟著歌曲練習。表演那天是週六,姥爺先帶你去化妝,我們晚些過去。還沒出門,就接到你用姥爺手機打來電話,「爸爸,你們出發了嗎?」因為堵車,其他小朋友開始表演時,我們還沒到,你以為我們騙你,不來看你跳舞,就站在當場哭得梨花帶雨,畫好的妝也全花了。直到我們趕到你身前,你才委屈地抬起頭,要我抱你,在我肩頭還是哭個不停。後來那天你的表演,爸爸就站在你前面,也給你拍了視頻。
你特別喜歡畫畫,記得我過生日那天,回家後你把事先花在小白板上的人像給我看,並要求我拍照,「爸爸,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後面每週接你下美術課,你都會拉著我,仔細給我講,你們今天畫的內容;有天還要求把你的繪畫貼到家裡牆上……
你生日當天,爸爸給你視頻,媽媽告訴你爸爸生病說不出話,問你想怎麼過生日,出乎我的意料,你首先問的是,「爸爸,你去醫院看醫生了沒?好一些了沒有?」後面幾天和你視頻,你也總會問我是不是已經好一點了,當我終於可以開口和你說話時,你特別開心。
還有好多的話,就放到明年再說了。文字如鉤,點橫撇捺折,脆弱而柔韌,書寫你童年的音符;風輕輕吹著,穿過掌心、穿過時光,你清揚的嘴角,是爸爸所有的幸福與溫暖。
謝謝你讓爸爸故夢重溫,你永遠是爸爸心底最深處的那處柔軟和那抹溫柔。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於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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