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历山苦郎
晚霞轻轻地给大地刷上了一层桔黄色,倾刻间万物都溶进了神秘的梦幻之中。远处的五老峰像一位度长寿老人,披一身青黛,采一把霞光,露出慈祥的微笑把吉祥如意洒向如白云翻滚般地晚归的羊群;洒向似黄金铸就般地刚刚迈出犁沟的牛郎;洒向踏着朗朗读书声狂奔的童稚;洒向手捻髯须遗笑人间的老人;洒向青春似火的少年;洒向花蕾初放的姑娘;洒向广袤的原野;也洒向了于李庄这个古老的小山村。
于李庄沉静地伏卧在晚霞之中。它那古朴陈旧的外装,把笼罩着它的晚霞执拗地转换成沉沉暮色。村北头砖瓦窑上腾空的黑烟在空中慢慢地扩散开来。悄悄地扑向于李庄的每一家房舍,给本来就难以捉摸的色彩又蒙上了一层压抑的暗纱。
烧窖工云浩结束了一天烟熏之火燎的辛劳,离开砖窑急急地向村里走去。他惦记着桃花,巴不得马上就能见到她。他急着想知道桃花和野猫子退婚的事究竟办得怎么样了,是不是野猫子的彩礼钱都已退了回去。他一边想着一边又加快了本来就不慢的脚步。忽然,从小路拐弯处的山神庙里窜出两个人来,他们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倏然间就窜到了云浩的身边。云浩吃了一惊。在冥冥暮色中,他还未来得及回过头来,两只手就被扭到了背后。他正要,叫喊,一块破布就塞进了他刚刚张开的嘴里。紧接着,脑后重重的一拳打得他两眼直冒金花。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固定在脖子上方使他左右不得。云浩只觉得这一把头发连头皮一起都要被拽下来了,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在强有力地推搡下,按照别人的意图急急地向村东头的一座四合院走去。
桃花怀着焦急不安的心情,不时地从她的小屋里探出头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云浩怎么还没有来呢。通常他在窑上下工的时分早就过了,更何况昨天晚上他们约好,她今天在家里等他呢。要在以往,桃花早就跑到村外去接他了。可是今天她没有去,她不敢去,云浩也不让她去。因为昨天黄昏的时候在村外发生的事情,太教他俩胆颤心惊了,尤其是桃花,一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是昨天黄昏时分,桃花背着一大捆猪草吃力地走到村北的山神庙前。她把背上的猪草放到庙前的台阶上,用手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擦一把脸上的汗珠,将身子斜靠在草捆上做着暂短的歇息。突然一双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她没有动,她在揣测着这是谁。是好朋友小花。不会,这个时候了她到村外来干什么,而且这双手比小花的手大得多。忽然她心头一热,啊,是云浩,这里是他每天下工必须要经过的地方。桃花心里暖洋洋地,但她表面上却没有么应,她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这时候一张刺里巴叉的嘴巴凑了上来,一股浓烈的烟臭味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喉咙使她喘不过气来。桃花心里一惊。不对,云浩做事稳重,从来未和她开过这样的玩笑,再说他也不抽烟啊。她心里一急,一下子跳出去好远,猛地回过头来,“啊,是你!”
“嘿嘿,是我,县刑警队的队长吴景理。”
“你……”桃花涨红着脸气呼呼地走回来,一把把放在台阶上的猪草扔到了肩上就要走。
“嗨,天还早呢,着什么急。”吴队长轻轻地一拉,猪草就从桃花的肩上滚了下来。
“你,你要干什么?”
“这你还想不到,我一个刑警队长为什么偏偏要选上你们这个小村子宣传法律常识呢,还不是你这个小脸蛋把我给招来的。”吴景理嘻皮笑脸地把手又向桃花的脸上伸去。桃花猛地用手一挡,手却被紧紧地抓在了吴景理的手理。他就势一拉,桃花的身子一歪就向吴景理的怀里倒了过来。那张散发着尼古丁毒素的嘴巴又狠命地向她的脸上压了过来,一只像铁箍一样的胳膊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腰。她几乎是在窒息中,像一只无力的小鸡被挟进了小小的山神庙。
桃花好不容易从吴景理的胳膊里挣脱出来,愤怒地举起手向吴景理的脸上打去。但是,她举到空中的手却突然停住了,继而又慢慢地放了下来。她从没有对任何人动过武力,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刑警队长是远近闻名的地煞星,乡长见了都要低头哈腰地退让三分,她一个姑娘家哪里能惹得起呢。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桃花不但长得像桃花一样招人爱,而且心灵也美,这不,舍不得打了吧。”吴景理得意地笑起来,“桃花姑娘是有良心的,知道我爱你,就以情相报吧。”
“吴队长”桃花喘着粗气,慌乱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吴景理说着又向桃花伸出手去,“你这么聪明的人,不是明知故问么。”
“不行,不行!我要回家了。”桃花向后退缩着。
“你真是一个不开化的人,”吴景理收回伸出去的手,他没有逼上前去,“现在是八十年代了,懂吗,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就是开放的年代。”
“你怎么不叫你妹子开放去。”桃花带着哭腔,声音有些发颤。
“哈哈,你就是我妹子么。”吴景理淫笑着逼上来一步,“怎么样,你就做我的妹子吧,我是哥哥你是妹妹。”
“吴队长,你都是有身份的人,懂得王法,你忘了你在村民大会上是怎么讲的啦。”
“嗨嗨,那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村民大会,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太阳已经下山月亮还没爬上来的山神庙。”吴景理说着又逼了上来。桃花一步一步后退着,忽然她站住了,脊背被凉津津的墙壁顶住了,她无法再向后退了。吴景理趁势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桃花的腰。
“吴队长,我求求你……”桃花极力挣扎着,带着哭声央求着。
“好说,好说,你要求我办什么事我都可以办得到。”
“你不要这样。”
“我知道你爸爸给你找的那个对象野猫子你看不上,我负责给你退掉,他那个野猫子还想吃天鹅肉,真是不自量。你看我都四十多了,还未成家,我是真心爱你的,只要你答应了这一回,我保证要你,给你转户口,给你安排工作……”
“不行,不行……”
“不愿嫁给我也可以,你不是喜欢那个小流窜么,我成全你们。”
“不行,不行。”桃花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她用双手拼命地往外推着吴景理,可是吴景理纹丝不动,而且他那草包一样的大肚皮越来越紧地把她挤压在冰凉的墙壁上。
“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说么。”
“我的条件就是你快放我回家,妈妈一会儿要心焦了,爸爸又要发脾气了。”
“那就别磨蹭时间,有这么一会什么事也办了。”吴景理不耐烦地,猛地推一把桃花,眼里喷射着凶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人不知鬼不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吴景理恶狠狠地一把拉过桃花,一只罪恶的手从她那单薄的上衣下面伸向她的腰部。桃花猛地一挣,迈腿就往庙外跑去。可是,她没有成功,吴景理狠命地攥住了她的腰带。桃花打了一个趔趄,回过头来,她愤怒地咬着嘴唇,两眼死盯着吴景理,猛地她抬起右手向吴景理的脸上狠命地扇去。随着两个清脆的耳光,一道污浊的血从那刺猬屁股一样的嘴角里带着尼古丁的毒素流了下来。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简直她妈的狗坐轿子不受抬举,”吴景理冷笑着猛地一拽,乓地一声桃花的腰带就掂在了他的手里。接着他狠狠地把那条断了的腰带甩了出去,�顺手从腰里拔出了手枪,�顶住了桃花的胸脯,“老子干这种事从来不费这个劲,今天老子要你自己把裤子脱了主动把尻子送过来。”
桃花被吓懵了,她两手提着裤子,只觉得浑身的皮肤
一阵发紧,她不哭也不叫,只是像一根木桩似地站在那里。
“嘿嘿,快给我把裤子脱下来,”吴景理狠狠地用手枪在桃花的胸脯上戳了一下,“老子今天让你开开眼界,体会体会腾云驾雾是怎么一回事,享受享受过电的滋味,快,脱下来,不然,我这二拇指头一扣,可就可惜了你这二十多年吃的粗茶淡饭了。”
这时候,突然从山神庙门口闯进一个人来。吴景理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来,重重的一拳就落在了他的脊梁上。他趔趄着后退两步,脚下被一块石头一绊就像一根木桩似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里的手枪甩出去好远,他一个急翻身爬起来就向手枪扑过去。可是手枪已被死死地踩在了来人的脚下。吴景理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伸长脖子端详着面前这张愤怒的面孔。
“啊,是小流窜,”吴景理看清了来人以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以无赖的口气说,“你可来得正是时候啊,桃花正掂着裤子等着着呢。”
云浩紧攥着两拳,胸脯一起一伏,他那带血的眼睛紧盯着吴景理那张丑恶的嘴脸,大有把他砸成肉饼之势。
“好吧,我不耽误你们的好事,把手枪还给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要不咱们就演一场捉奸的闹剧,是你捉我和桃花的奸好呢,还是我拿桃花和你这个小窑工的双合适啊。”
云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猛地举起一直在紧握着的拳头向吴景理的脸上砸去。可是他砸空了,他被扑过来的桃花紧紧地抱住了,“云浩,你让他走吧,咱们,咱们惹不起他。”
云浩鼻子一酸,就把桃花搂在了怀里。吴景理趁势从云浩脚下拽出手枪就向山神庙外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恶狠狠地嚷着:“好,咱走着瞧。”
小小的山神庙里只剩下了桃花和云浩。天几乎完全黑下来了。
“云浩,”桃花伏在云浩的胸前失声痛哭起来,“要不是你来救我,我就……你怎么不早点来呢。”
“我,我……”云浩不知怎么安慰桃花才好。
“我可该怎么办呢。”桃花哭着用手轻轻地拍了下云浩的胸脯,“你怎么不说话,你快拿个主意啊。”
“桃花,你冷静一点,不要哭了,让人听见反倒不好,”云浩用手抚摸着桃花的肩头安慰着,“我们不去理睬他,谅他地煞星再也不敢动你一手指头了。”
“云浩,”桃花十分听话地止住了哭,“你赶快想办法吧,这几天都快把我急死了,今天,野猫子那里又逼着我过门,爸爸也……”
“爸爸怎么啦?”
“爸爸花了人家的钱,也把我往死路上逼,妈妈没有办法,只得顺着爸爸。”
“野猫子不是扬言要你给他退两千块钱的彩礼钱,就可让你退婚么。”
“云浩,我哪里有两块钱呢,二十块也难啊,野猫子就是知道我们退不起这个彩礼钱才说这个话的。”
“桃花,”云浩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塞到桃花手里,“你拿着吧,这是我几年来在外积蓄的全部家底了,明天你到信用社把钱取出来,这里边还有一百块钱的现款,本来我准备寄给爸爸的,妈妈来信说爸爸病了,现在也只好先缓一步了。”
“不,不,”桃花又伏在云浩的怀里哽咽起来,“你用血汗换来的钱,我怎么能要呢,再说老人有病还是先给老人治病要紧,我不能要你的。”
“什么也别说了,这钱我一直带在身上,就是准备给你的,你就先拿上吧,要不这两千块彩礼钱就彻底把你断送了。不过这钱还不够,满打满算才一千九,你再让你的好朋友小花想想办法,过两天我再还给她。”
“云浩,”桃花感激地依在云浩的怀里,抬起头来在夜色中望着云浩,“我听你的,你对我的好处,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这一千九百块钱,恐怕我这一辈子也还不起你了。”
桃花说着,感激的泪水又夺眶而出。云浩叹口气安慰着桃花,“快别说傻话了,我一个烧窑的能帮你什么呢。这钱你就不要多心了,我不要了,只要你能了结你那烦恼的婚事,将来有个幸福美满的归宿就行了。”
“云浩,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跟着你一辈子,你愿意娶一个比你大一岁的妻子吗?”
“桃花,我一个背井离乡之人没有这个福份,让我们永远是朋友吧。”
“那,我不要你的钱,我就让野猫子的两千块买过去,死在那里算了。”桃花伤心地哭了起来。
“别,别这样,”云浩把桃花送过来的小纸包又推了回去,“还是先退了婚事再说吧,我想,我不但不会给你带来幸福,恐怕还会给你招来灾祸。”
“就是死了,我也愿意。”桃花破涕为笑,她怪嗔地打了云浩一拳……
……
桃花再也等不下去了,她心急火燎地跑出门来,妈妈隔着窗户问了句,天黑了还到哪里去,她理也没理就急急地向村外跑去。桃花一边跑一边用手紧紧地按着怀里的两千块钱。今天一大早她就到信用社提出了现款,然后又到小花那里借了一百块,正好两千块,可是她没有给野猫子送去。一方面她觉得她一个人送去不合适,另一方面她说什么也不忍心连云浩准备给父亲看病的汇款也拿走。她焦急地要找云浩商量,野猫子那里的钱也许还可以迟几天再给。桃花急急地在村外弯曲的小路上奔走着。猛然间她抬起头来,看到了路旁的山神庙,它在夜色中显得十分森然可怕。她只觉得头皮紧抓抓地一阵胆寒,她强装起胆子紧跑几步直向村北头的砖瓦窑奔去。砖瓦窑上只有几个值夜班的。人家告诉她说,云浩早就下工回村了,她就又急急地回转身来向村西头云浩住的那间小草屋跑去。小屋里黑着灯,门上挂着锁。云浩哪里去了呢,她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该往哪里走呢,她看着茫茫的夜色,一点办法也没有。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桃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用手按着口袋里的两千块钱,慢慢地,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她不愿意回家去,可又没有地方可去。云浩平时是不到别人家里去串门的。再说他约好今天同她见面,没见到她,他也是绝对不会出远门的。莫非他出什么事了。桃花不由地又想起了昨天傍晚山神庙里的事来,她浑身不知所措地颤栗着。她感到她在这个世界上太弱小了,偌大的天地,却没有她的一块自由之地。在家里爸爸从来没有好声气。妈妈也只是一味地帮着爸爸向她灌输人的命由天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的思想。可是她还不是没有嫁人么,为什么在她们眼里她好像早已是野猫子的人了呢。在村里除了小花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人与她来往了。这也难怪,人家都有人家的活,她也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闲功夫来往呢。村里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大都上学走了,单单留下了她,她家里穷,爸爸只让她念了两年书。现在她唯一能自我安慰的是云浩。自从云浩到于李庄烧窑以后,她就偷偷地爱上了这个异乡的小伙子。他勤快肯干,待人和气,又有烧窑的本事。更重要的是在他身上好像有一股真正的男子汉气魄。她经常幻想着她将来的丈夫就应该是这样的,她就是从这个虚无的幻想中得到一丝安慰的。自从昨天傍晚在山神庙出事后,她就毅然决然地把这个幻想变成了理想,变成了憧憬,她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实现。桃花在一片遐想中渐渐地忘记了害怕。一丝甜甜的微笑在夜色中悄悄地爬上了她那青春焕发的面颊。突然,一声凄惨的呻吟声在这寂静的夜幕下送到了她的耳畔,她心里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啊,她已经在无意中来到了野猫子的大院门外。呻吟声好像就是从野猫子的深宅院里传出来的。桃花走上前去推开虚掩的大门轻轻地走了进去。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北面的小角屋里灯火通明,一片杂嘈声就是从那里传了出来。桃花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里,她紧跑几步站到小角屋的窗台下透过没有遮掩的窗户往里看。啊呀,屋梁上吊着一个人。只见他低垂着头,脸上的汗水混着从嘴角、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向地上滴嗒下来,衣服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
“说,还勾引妇女不啦。”这是野猫子的嫂嫂二妞的声音。
“你小子勾引妇女也好,拐骗男人也行,就是不能勾引我老婆。”野猫子嘿嘿地冷笑着举起手里的棍子狠狠地向吊在梁上的人抽去。
随着一声呻吟,他痛苦地抬起头来:“我没有勾引……”
“你还嘴硬。”这是桃花的父亲于学文,他说着也向吊在屋梁上的人狠狠地打过去一拳。
“嘿嘿,”野猫子高兴地笑起来,“叔叔,唉,爸爸,你老歇着,别累坏了身子,有我一个就够这小子喝一壶的了,嘿嘿,你老歇着,你老歇着。”
“唉,端他一盏灯吧,要是成了独眼龙,桃花就不会爱他了。”二妞得意地在一旁挑唆着。
“你懂个屁,给他割阉了得啦。”
“你这个坏种,亏你想得出来。”二妞扭着风骚的腰枝打了野猫子的弟弟一拳。
“不说实话,给我打。”
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像雨点一样落在了吊在梁上的不幸者身上。二妞拿着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了他腿肚子上,随着一声惨叫一股殷红的血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再不下保证,我就扎你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教你这辈子传不成种,接不成代,教你断子绝孙。”
“云浩!”桃花猛地撞开房门扑了进去,她一下子抱住云浩喷涌着鲜血的腿,失声痛哭起来。
云浩睁开眼睛,嘴角里挂上了一丝带血的微笑,“桃花,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快走吧,没什么,他们……”
啪啪又是两棍子打在了云浩的脸上,云浩痛苦地咬紧牙关,闭上了嘴。
“你小子今天要是不下保证,以后不再勾引我老婆,我非把你日塌了不可。“
桃花丢开了云浩,回身猛地抱住了举起棍子的野猫子:“野猫子哥,你不能这样啊!”
“嘿嘿,嘿嘿,好说,好说,我看这小子以后还敢欺负你不。”
“野猫子哥,我求求你,你把他放下来吧。”桃花苦苦地哀求着。
“好说,好说,”野猫子放下手里举着的棍子嘿嘿地笑起来,“那,那你以后还和我退婚不。”
“野猫子哥啊。”桃花扑通一声跪在了野猫子的跟前。
“嗨,这,这,这算哪一回么,快起来,快起来。”野猫子慌乱地去扶桃花,可是桃花没有起来。
“野猫子哥,你把云浩给放了吧,咱们的事从长计议,再说吧。”桃花含泪的两眼一直望着野猫子。
“让她下保证,她只要保证嫁给你不再反悔,就把那个小流窜放了。”二妞给野猫子出主意了。
“那你给我下个保证吧,只要你下保证我就把这小子给放下来。”野猫子大大咧咧地说。
“可,可我给你下不了这个保证啊。”桃花出声地哭了起来。
“啊,说了半天她还是不愿意嫁给你啊,”二妞挑唆开了,“野猫子,那就教他退彩礼,两千块。”
“孩子,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这是命里注定的,就认了这个命吧。”桃花的母亲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走进了这个小小的角屋。
“我打死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逢着福窝不进,偏要跳火坑。”桃花的父亲上前噼噼啪啪地抽了桃花两个嘴巴。桃花止住了哭,瞪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愣愣地跪在地上。
“那好,你要退婚就拿出两千块钱来,两千块。”野猫子还是那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要她今天晚上就退清。”二妞吼着。
“你今儿晚上就退清。”野猫子重复着他嫂子的话。
“少一分也不行。”
“少一分也不行。”野猫子又重复着他弟弟的话吼叫着。
“野猫子哥你的话当真。”
“当然,当真不当假。”
“我只要退给你两千块我们的事就算完了。”
“当然,一笔勾销。”
“把云浩也给放了。”
“放了?放了他,”野猫子犹豫了一下,“当然,他只要保证以后不再勾引你。”
“嗨,少跟这小婊子罗嗦了,只要拿出两千块,立马放人,她就是嫁给猪嫁给狗与我们也不相干了,我们有钱还愁找不下媳妇。”二妞撇着嘴阴阳怪气地在地上扭动着。
“那好,两千块,一手给钱,一手放人。”野猫子歪过头去看也不看桃花一眼,只是向桃花伸出一只手来抖擞着。
“你,你,你这个败家子。”于文学举起拳头颤颤兢兢地向桃花又走了过去。
“她爹……”桃花妈一把拉住了丈夫。
“快,快啊,两千块,一手交钱,一手清。”野猫子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怎么样,交,交不出,那就……”
桃花猛地清醒过来,她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一叠暂新的票子,用颤抖的手十分郑重地把它放到野猫子伸过来的手里:“野猫子哥,这是整整两千块,你点点,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什么瓜葛了,我会像对待亲哥哥一样对待你的,你就放了云浩,让我们走吧。”
小屋里的人都愣住了,全都巴拉着眼睛惊奇地瞪着桃花放到野猫子手里的,那一摞暂新的十元票子。野猫子猛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紧紧地抓在手里的两千块,慢慢地就地转了一个圈,屋子里鸦雀无声,人们都没有什么反应。野猫子忽然像中了邪似地大声狂笑起来,他的两手猛地撕扯着那一摞暂新的人民币,随即又狠命地向四处扔去,扔得满屋子里都是破碎了的钱块。突然,他像疯了似地一边大笑一边吼叫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这臭钱。”
“野猫子哥,你刚才不是说过的么。”桃花慌乱地看着疯狂的野猫子。
“那不算,那不算,我刚才的话算放屁,我不要钱,我要人,我要老婆……”
野猫子忽然又从地上拾起一根棍子,扑到云浩跟前,狠命地抽打起来,“就是你这臭小子勾引的,就你这个流窜拐骗的,我要你的命……”
“端了他的灯。”二妞拿着锥子就扑到了云浩跟前。
“挤了他的××。”野猫子的兄弟也扑了过去。
云浩在昏迷中一点反应也没有,任凭人们吼叫着向他发泄着虐待欲。桃花猛地冲过去推开众人,抱往了云浩,“你们往手,我答应,我都答应。”
野猫子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桃花。
“别听她的,连她也给吊起来,给我打,把衣服先给我扒下来。”二妞疯狂地吼叫着。
几个人一拥而上就要动手把桃花捆绑起来。突然间,猫子抡起手里的棍子向围住桃花的几个人狠命地打去,“我看你们谁敢碰她一下,你们都给我滚,他妈的都给我滚蛋。”
人们又都轰地一下退了后来,二妞也站在那里不吭气了。野猫子用结结巴巴的声音对桃花说:“桃花,你,你答应我啦,你答应我什么啦。”
“我,我什么都答应……”桃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摔倒在云浩的脚下。
野猫子一下子扔掉手里的棍子扑上去,抱起桃花,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疯狂地在桃花的脸上吻着,一边不停地叫着:“桃花,桃花……‘
二妞突然醒悟过来。她急忙从地上往起捡着被野猫子揉碎撕破的钱。野猫子的弟弟一看着了急,也赶忙和他嫂子抢了起来。于学文看着这使他发晕的场景,看着地上的碎钱片,他弯下腰去,颤颤兢兢地拣起落在他脚边的一张揉皱了的十元钱来。突然,桃花妈向他倒了过来,他急忙扶往了她,惊慌地问:”柳叶,她妈,你怎么啦……”
于李庄的秋天是非常美好的,瓦蓝瓦蓝的天空像一潭宁静的秋水漫无边际。天边挂着的一道彩虹像一座仙桥把天堂和人间虚无地连接起来。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有多少人在孩提时代就幻想过,只要蹬上五老峰峰顶,就能踏上这座仙桥,到天上去探索人间所没有的奥妙。可多少年,多少代过去了,于李庄的人谁也没有去实践过,尽管谁都确信天上比人间好,但谁也不愿意离开这个贫穷但却给了他们生命的大地,去踏上这座彩色的仙桥到天上去过神仙的日子。一场秋雨把大地洗刷得洁洁净净。五老峰是青色的,就像一位披着青色盔甲的老人永远守卫着膝下的儿女。原野是绿色的,绿得就像一潭浓酒熏陶着它孕育的子孙。于李庄的房舍,在绿树掩映中也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清新宜人。虽然其中不乏断垣茅屋,但这是历史这位画师在它这幅现实主义画卷中,着意涂抹的一笔,使其更具一番诗情画意。诗情真实,画意不俗。
于李庄从来也没有这样热闹过。一队吹鼓手鼓着腮帮瞪着眼睛拼命地吹着他们即有统一曲调,又是各自为政的唢呐,在吱儿哇咋的唢呐声中,不时地填进几声锣镲的咚咚嚓嚓声。野猫子得意洋洋地走在迎亲队伍的前列。他穿一条针织蓝色的弹力呢裤子,由于裤腿太长,他不得不在裤脚下挽起两褶来。在行进中左腿的裤脚已拖拉到黑色的牛皮鞋下边,被踢趿得土乎乎的,他也没有发觉。一件花格的确良上衣,后襟长长地罩住了他的屁股,衣服上倒过来的英文字母更显示出他在这个小小山村中与别人的不同。他胸前戴一朵像盘子一样大的大红花,花瓣不时地碰撞着他因为不停地转头而来回移位的下巴。他咧着嘴一直向路两边看热闹的人们嘿嘿地笑着,每过几分钟他就会抬起把袖子挽过了肘的左手,煞有介事地看看戴在手腕上的那块表把朝里的手表。桃花在伴娘二妞的陪同下紧跟在野猫子后边,她穿一条蓝色土布裤子,这还是用妈妈做新娘时攒下来布做的。脚上穿的黑色平绒鞋,是她自己亲手做的,上身穿着淡雅合体的外衣,还是云浩去年进城回来时偷偷地送给她的,她一直把它锁在箱子里就没有穿过。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沉静,好像今天根本不是她出嫁的日子。而在迎亲队伍中一直笑语不绝,左右传情的二妞却浓妆艳抹,绿裤红袄,足登凤鞋,胸佩红花,很有喧宾夺主招摇过市的气派。
于李庄的红白喜事历来都是以传统的方式进行活动的。当迎亲的队伍绕村一周,刚刚出现在野猫子的四合院外边的时候,迎候在那里的一伙年轻人就点起了鞭炮向新娘的头上身上砸过去。他们为了不使新娘过早地钻进新房,不使新郎溜掉,他们分别架住了野锚子和桃花。桃花的头上满是鞭炮爆炸后的纸屑,上衣有几处被炮竹崩开了洞,但她根本不在乎,任凭人们闹嚷嚷地推揉着她前进。在院了当中照例拜过天地,父母、媒人和夫妻对拜后就是年轻人独出心裁的节目和古老游戏的结合了。他们为了玩得痛快,把新娘和新郎拥进了新房,开始了在通常情况下不出几身汗新娘新郎是绝对不会作的游戏。诸如什么蜘蛛游丝啦,摸跳蚤、旋柿饼啦等等。可是今天他们却没有费多大劲。野猫子不管你让他作什么动作,他都嘿嘿一笑,说一声干就干,然后就按闹房者的要求开始了。桃花只是一味地不吭气,不笑也不恼,她不主动去作任何动作,但在闹新者的强迫下,一切动作也都有他们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着她给完成了。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新房里打开了电灯。闹新房的人渐渐地对这一对新人失去了再闹下去的兴趣,因为他们所要得到的一切都太容易了得到了。于是他们感到了饿,想起了渴,闻到了肉香,嗅到了酒味,纷纷离开新房向酒桌上跑去。
夜已经很深的时候,野猫子喝得醉醺醺地,跌跌撞撞地走进新房。他一跨进新房就向斜倚在床上的桃花扑过去,“桃,桃花……”
桃花嗖地一下坐了起来,她扶住野猫子,眼睛里流露出一半同情一半自咎的神色:“猫子哥,你喝多了。”
“我,我没醉。”
“你躺下休息吧。”
“我不累,我要亲亲你。”
桃花轻轻地避开脸,野猫子努过来的嘴扑了个空。她站起来扶着野猫子躺在床上,轻轻地说:“野猫子哥,我对不起你。”
“你对,对得起我,我对,对不……”野猫子打着鼾进入了梦乡。桃花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的身体移顺,然后轻轻地给他盖上被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野猫子从醉梦中醒来,他翻身坐起来嘿嘿地笑着,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身边应该有他心爱的桃花。他睁开朦胧的眼睛向床上一看,床上空空的,除了他盖的被子以外其余的铺盖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他打开灯,环视着新房,屋里没有桃花。他忽然狐疑起来,他好像模模糊糊地记得昨天晚上,桃花对他说过对不起他的话来。他跳下床趿上鞋就跑出新房。院子里静静地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赶快跑到厕所里,厕所里也没有。莫非她到嫂子屋里睡觉去了。野猫子又急急地走到二妞的门口轻轻地叫了两声桃花,里面没有回声,只有呼呼噜噜的鼾睡声,他轻轻地推了一下房门。正好房门没插上,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嗨,床上正好睡着两个人,他们睡得正香呢。尽管天还不大亮,看不清,但这不是桃花还会是谁呢。哥在修大寨田的时候早就撇下嫂嫂死了。野猫子想着想着不由地又嘿嘿地笑了起来。突然,二妞一扑愣坐了起来。她光着上身惊慌地叫了起来:“啊,你、你、你这个野猫子,不陪着新媳妇睡觉,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啊。”野猫子一愣随即走到床前。他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和他嫂子睡在一起的是吴景理。他一气之下一把拽过被子,二妞和吴景理双双赤条条地亮在了他的眼前。他一拳就向吴景理的脸上打过去,可是吴景理到底是刑警队长,他把头一闪,顺手抓住打过来的拳头向外一拉,野猫子向前紧跑几步,差一点摔倒在地上。
“你这个没出息的,放着新媳妇在家,到你嫂子这里来穷折腾。”二妞向野猫子发起威来。
野猫子突然清醒过来,他一拍脑袋急急地说:“嗨,
我是来找桃花的,桃花不见了。”
“那你他妈的还不快去找,”吴景理一边穿衣服一边训斥着野猫子。
野猫子一跺脚,旋风似地闯出二妞的房门,又闯出他家的四合座院。
二妞看着吴景理嘿嘿地笑起来:“你这个酒鬼,昨晚醉得像死人一样,唉,你现在穿衣服干啥?关上门,睡。”
“听你的话把年都过错了,”吴景理不耐烦地说着向门外走去,“你保证让我吃的鲜桃吃到哪里去了。”
“不怪你自己没出息,见了二两猫尿就不要命了还想吃什么鲜桃,烂梨也别想吃上。”二妞气呼呼地一出溜又钻进被窝,猛地一拉被子蒙上了头。
于学文两口子刚起床,野猫子就破门冲了进来:“桃花不见了。”
“啊,她到哪里去了。”于学文吃惊地问。
“十有八九跟那小流窜跑了。”
“这个丢人败兴的东西,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于学文气得打着哆嗦,“那天晚上就不该放走那个小流窜,就该坏他一件。”
“我饶不了他!”野猫子吼叫了一声回身就闯出门去。
“看你养的好闺女,把祖先的脸都丢尽啦。”于学文向他的妻子柳叶大发雷霆。
“还不是让你给逼的。”柳叶心里一阵难过,委屈地埋怨着丈夫。
“逼什么,不识抬举,花了人家的钱就是人家的人了,你当初还不是我花了三……”于学文忽然打住了他自感不合适的话。
“什么,你说什么,”柳叶气得一把抓住于学文的胳膊,“我也是你花钱买来的,你花三块钱就能买一个人。”
“桃花,我那苦命孩子啊!”柳叶一头扑到床上哭起来,二十五年前的往事又闪现在她记忆的屏幕上。
一九六零年的春天,山东巨野的大平原。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一贫如洗的土地上,又迎来了一个青黄不接的时节。柳叶的妈妈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立意要带女儿去走乞讨的道路,而女儿却不愿意随同妈妈背乡离井。她对妈妈说她还是留下来,在家里照顾多病的爸爸好,妈妈在外不要久留,她和爸爸等着妈妈回来。妈妈拗不过女儿的一片孝心,只好踏上了生死两茫茫的乞讨之路。可是她哪里知道,女儿是舍不得离开她心中的恋人耿二,他们偷偷相爱已经有三年了。
有时候生活会给一个人的命运带来难以预测的不幸和灾难。柳叶在妈妈离家以后,她和她爸爸的日子日趋紧蹙。开始在清水菜汤里还能看到几粒米,渐渐地连野菜也没有了,枯黄的大地连一点绿色也看不到,哪里还的野菜来恩赐于他们呢。柳叶父女与大多数饥饿者一样面临着生命之神的挑战。大凡一个人在有一线希望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坐等死亡的光临。柳叶的爸爸为了柳叶的活命,也为了他自己眼下不至于饿死,他在一些好心人的撺掇下以五十斤高粱的价格把女儿许配给了大队书记的傻儿子赖赖。
这天柳叶拖着饥饿无力的身子,拎着野菜盖不住底的篮子踏进了家门。父亲爱怜地从女儿手里接过篮子,走到锅台前,打开锅盖,一股香喷喷的热气扑了过来。
“爹,什么饭这么香。”柳叶黑瘦的脸上浮上了一点喜色。
“今天,我们吃米饭。”父亲说着就盛了一碗有一半是高粱米一半是野菜的粥递到柳叶手里,“孩子,吃吧,今天管饱你吃。”
柳叶把送到嘴边的一筷子饭又慢慢地放回到碗里,她疑惑地看着父亲:“爹,这米是从哪里来的。”
“孩子你先吃,吃饱了我再对你说。”
“不么,你不说我就不吃。”柳叶在父母身边就姊妹一个,总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孩子,”父亲抱头痛哭起来,“爹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爹不能看着你饿死,赖赖虽然说不是什么好人才,可他爸是大队书记,你到人家家,总有口饭吃……”
柳叶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下,手里的饭碗就掉在地上打碎了。她万万没想到爹会把她嫁给一个秃头塌鼻梁的半傻子,她欲哭无声,欲辩无言,欲脱无计,欲争无力。
“人家说得急,明天就要过人。”父亲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也不看女儿一眼。
忽然,柳叶像疯了一样向门外冲去。她刚跨出房门就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了,她无力地爬起来一看,原来是耿二晕倒在她家门口,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两个菜团子。
“二哥,二哥,你怎么啦。”柳叶摇着昏迷中的耿二。
耿二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看到跪在他身边的是柳叶,立即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我没有什么,我是来给你和大伯送一点吃的。”
耿二把两个菜团子塞到柳叶手里。柳叶紧紧地握住菜团子和耿二的手,心里一阵难过,泪珠儿扑扑拉拉地从脸上流通了下来。耿二轻轻地从柳叶手里抽出手来,他看了看柳叶什么也没有说,回头慢慢地走去。
“二哥,”柳叶忽然叫住了耿二,“你等等。”
柳叶回身跨进家门。父亲仍旧是老样子,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柳叶把手里的菜团子放一个在父亲身边,把另一个菜团子装进口袋,看看她这个破烂不堪的家,看看蹲在地上的爹,转身向门外走去。忽然她又返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菜团子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跟前,她战战兢兢地把父亲的手从头上取下来,把菜团子塞到父亲的手里:“爹,给你菜团子吃,是二哥……送来的。”
父亲手里握着菜团子没有任何反应,柳叶强忍住心里的痛苦轻声说:“爹,你要多保重,你的身体……”
父亲还是不做声。
“爹,二哥他,他是好人。”柳叶再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女儿对不起爹爹……”
父亲像一具木雕,仍然是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也不动地蹲在地上。柳叶轻轻地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在到门口时她又回头来看了一眼蹲在地上使她揪心的父亲。
柳叶在门外一把拉住等在那里的耿二就向村外急急地走去。耿二虽然老实忠厚,但他并不傻。他知道柳叶要干什么,他俩互相拉扯着向村西头跑去,因为他们这一带出门逃难的大都是往山西走的,据说那里的年景要好些。
天黑下来了,他们来到村西大约有十来里地的一座小石桥上。这时候,后边突然传来了吵闹声,耿二焦急地说:“不好,他们追来了。”
柳叶回头看一眼手电光四射的不远处,急中生智,拉一把耿二就跳到小石桥下面,在因为干旱已经干枯了的水渠中紧紧地把身子贴在低矮的桥孔壁上。
“柳叶,”这是父亲那衰弱的声音,“柳叶——孩子,你在哪里。”
柳叶心里一酸,她真想跑出去,可是理智告诉她,不行,她如果跑出去就永远也别想跳出火坑了。再说,二哥要是被他们抓去,肯定就没有命了。她紧紧地抓着跃跃欲试的耿二,一动也不动地贴在矮小的桥孔壁上。
“看看这桥下有没有。”这是支部书记的声音。
一束手电光照到了桥下,照到了柳叶和耿二对面的桥孔壁上。
“有他妈的屁,”这是赖赖的声音,“爹,咱们回去吧,我都不想跑了。”
“你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
“爹,你把柳叶找回来我也不要了,这么老半天了,她准和耿二睡过觉了,爹,你再给我找一个大姑娘吧,不就五十斤高粱么。”
“你懂个屁,”支部书记训斥着儿子,“那也不能便宜他们。”
“这可是个拐骗案,拐也不拐个地方,拐到我们书记头上来了。”一个讨好的声音。
“书记,我看也不用找了,他们就是逃出去恐怕也活不了几天就会饿死的。”
“不找了,回,明天我到公社去报案,你们都给我操心着,死的活的都行,这年头死个把人算什么,反正柳叶已经是我的儿媳妇了,结婚证还在我口袋里装着呢。”
“书记,这,这,我实在是不知道哪。”柳叶的父亲向书记乞求着。
“你是这次拐骗案的主谋,准备着蹲班房吧,”听声音,书记好像是转身往回走了,但突然又听到他吼叫的声音,“你听着,回去先把那五十斤高粱米给我送回来,如果你能找回柳叶的话,我再给你加五十斤。”
“柳叶,柳叶啊,我的孩子,你,你不要回来,你可千万不能回来啊。”父亲拖着哭腔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了,柳叶无力地倒在了耿二的怀里。
艰难的岁月,无着的乞食生活,终于把柳叶和耿二拖到了山西境地。然而这哪里是他们想象的富庶之地呢,原来这里也同样是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的天地。夏日的酷暑使本来就骨瘦如柴的柳叶病倒了。耿二乞食无方,这几个月来,都是柳叶求奶奶告爷爷地要来一点残茶剩饭来维持着他俩生命的,现在柳叶一病,可难坏了耿二,他实在是没有办法让别人在这种年月里再对他这样一位男子汉赐舍。他心里很难过,他不愿意让柳叶这个痴情的姑娘为了他而断送了她年轻的生命。这一天,他好不容易讨来了一毛钱,在一个小药铺里买了十片去痛片,怀里揣着半个用红薯蔓做的窝窝头,急急地向柳叶栖身的破窑洞里奔去。他用破碗盛来半碗凉水,轻轻地从窑洞一角的草堆上抱起柳叶,把一片去痛片放进她的嘴时里,然后用水帮她冲下去。
柳叶静静地躺在耿二的怀里,她浑身软绵绵地一点力量也没有。忽然,她觉得脸上热呼呼地,好像有一条小虫在爬似的。她睁开眼,原来是一滴眼泪,是一滴男子汉的眼泪掉在了她的脸上。她明白二哥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她深情地看着抱着她的二哥,微笑着用低弱的声音说:“二哥,难为你啦,明天我和你一块出去。”
又一滴大而滚烫的眼泪砸了下来,顺着她的脸颊滚到了她的嘴角,她品不出这种人类感情的小小使者的滋味是苦的呢还是甜的,但她此时此刻却不觉得苦,她感到她的全身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柳叶,你把这半个窝窝吃了吧,”耿二把那半个红薯蔓窝窝塞到柳叶的手里,“我还给你带回来一把野菜,可水凌啦。”
柳叶从耿二手里接过那干巴巴的不知名的异乡的野菜,轻轻地送一棵到嘴里慢慢地嚼起来,她躺在耿二的怀里仰头看着耿二,她嚼着的野菜是那样地香,是那样地甜。她顺手把那半个红薯蔓窝窝轻轻地寒到耿二的手里:“二哥,我不吃这窝窝,干巴巴地,你把它吃了吧,这野菜倒水漉漉的,挺好吃,我们山东就没有。”
“柳叶……”耿二一下子把柳叶抱得更紧了,他把脸埋在柳叶的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二哥,”柳叶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是不知道他们的艰难前景,但她不愿让二哥伤心,就强笑着安慰道,“一个大男人家像什么样子,快别这样子了。”
耿二止住了哭,抬起头来用手擦去柳叶脸上的泪花,叹口气说:“柳叶,我有一句话闷在心里好几天了,不知你……”
“二哥,你真像小孩子似的,有什么话就说么。”
“你能把我当作亲哥哥么。”
“比亲哥哥还要亲,”柳叶爱抚地用手在耿二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她甜甜地笑着低声说,“可有时候却像一个可爱的但却不懂事的小弟弟。”
“我是不懂事。”耿二喃喃地说。
“你看,这不,说你不懂事就又来了,快说吧,有什么话要给我说,还把你可怜巴巴地在心里憋了几天。”
耿二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是不是想娶媳妇啦,”柳叶满怀秋水的眼睛盯着耿二,“等过了这个年成,咱们就结婚,你还怕我骗了你不成。”
耿二的嘴唇在颤动,眼睛望着前方,好像他要透过这个破窑洞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要不我听你的,你说啥时候都行,明天,今天也可以。你看这个破窑洞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也不知它经历了多少人间世事,为多少人避过风寒,可它却还没有完全倒塌,大概就是为了完成给我们充当新房这个使命的。”柳叶说着高兴地笑起来。
“柳叶,我已经想了好久了,”耿二慢慢地说着,他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不去看柳叶一眼,“我们再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这样总不是常法,再说,天旱无雨,庄稼不收,就是有人可怜我们,愿意给我们一些吃的,可他拿什么给我们呢。我想,就在这里给你找一个人家,只要人老实就行,这样,你有了寄托,我一个男人家到哪里也饿不死,转过这个年成我再来接你……”
柳叶听着浑身打起哆嗦来,她两眼盯着耿二,就好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似的,“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从咱们山东过来的,有多少女人都在这边找下家了,有的已经结婚多年了,没有办法,两口子商量好把妻子当作妹妹还嫁出去呢,何况我们还没有结婚。”
“我不干,我不干,”病魔缠身的柳叶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她一下坐起来,两手不停地在耿二的胸脯上砸了起来,“我把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丢下可怜的爹和你从山东到山西,就是让你把我给卖掉的吗,你这个该死的没良心的。”
“柳叶,你听我说,咱不是卖,只要人家给口饭吃,只要你能活下去,咱什么也不要人家的。”
“不干,我不愿意。”柳叶哭了起来。
“不干,你是要被饿死的啊!”耿二猛地回过头来一把抱住哭叫的柳叶,“柳叶,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又吃不上东西,再这样下去你就活不了啦。”
“我宁愿死在你的身边,也不去……”
“就恐怕我们死也……”耿二说着也哽咽起来,“也许我也活不了几天了。”
柳叶突然止住了哭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她拖着这样一个病体再继续下去,是要把二哥给拖死的,她猛地抱住了耿二的脖子把消瘦而滚烫的脸第一次紧紧地贴在耿二那满是胡须的脸上,好久才轻轻地说:“二哥,我听你的,现在我才明白你要我把你当作亲哥哥的原因了,二哥,我的亲哥哥,你就给妹妹找个家吧,只要人老实,只要二哥能看得上就行。”
耿二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好像被一团棉花堵塞着,差一点就要把她给憋死了。他本来想对柳叶说他不配她爱,他算什么男子汉,连一个爱他的姑娘都保不住,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在这个年月,在这个时候,为了生活,为他心爱的人能活下去,选择这样一条他认为是最合适的路了。他紧紧地抱着柳叶,柳叶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她均匀地喘着气,好像睡在甜蜜的梦乡,柳叶躺在耿二的怀里一直静静地迎来了远处的金鸡啼鸣,东方发白。
“二哥。”柳叶轻轻地叫了一声。
“柳叶。”耿二把柳叶抱得更紧了。
“天就要亮了。”
“是的。”
“天亮了就是明天了。”
“是的。”
“天亮了我们就要走了。”
“是的。”
“我们就再也不用到这个破窑洞里来了。”
“是的。”
“我就要有一个新家了。”
“是的。”
“我就是人家的人了。”
“嗯。”
“二哥。”
“嗯。”
“除了是的,嗯,你还会说别的么。”
“你要我说什么呢。”
“说心里话,你爱我么。”
“爱。”
“那我成了人家的人后你会怎样呢。”
“不知道。”
“你曾想过让我做你的妻子吗。”
“想过。”
“那就让我们在这个异乡的破窑洞里做一次夫妻吧。”
“不行。”
“为啥。”
“那样我会一辈子在心里欠着你的债的。”
“这样就不欠了吗。”
“也欠,不过不像那样沉重。”
“可是要对我是一种安慰呢。”
“……”
“你好狠心啊。”
“……”
“看来我是非欠下你的债不可了。”
“没有,你就放心地离开我吧,你为我付出的代价已经太大了。”
第二天,耿二非常容易地就在离那个破窑洞不远的于李庄找到了一家人家,实际上这是他早就揣摸好了的。这个人家只有孤独一人,就是于学文。家里除了几斗粮食之外,人看来也老实,他就这样带着柳叶看过人家以后,就算拍板了。在那样的年月里,还要什么明媒正娶,迎亲待客呢。更何况像他们这样送上门的媳妇,一迈进门就算成亲了,只要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做在一起就行了。耿二在于学文家里吃了一顿饭,说是吃了一顿饭,其实是喝了几口汤,他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吃饭呢。
“我妹妹从小没离过家,以后你要多照应着点,”耿二对坐在一旁喜滋滋的抽着旱烟的于学文说。
“亏不了她。”于学文憨厚地笑着。
“她身体不好。”
“这年月有几个身强力壮的。”
“她不会做我们这里的活。”
“能做口饭就行了。”
还有什么好交待的呢,像这样一个老实人也就行了,他也算放心了。耿二站起来对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柳叶说:“柳叶,我走了,你们好好过日子,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们。”
“哥,”柳叶上前拉住耿二的手,“就明天走吧,撇下妹妹一个人在这里挺可怕的。”
“嘿嘿,有什么怕的,还不都是人,”于学文嘿嘿地乐着,“唉,明天走吧,咱这里有吃的。”
“不啦,我走了,妹妹你多保重。”耿二说完就大步跨出门外。
柳叶轻轻地拉住了要送耿二出门的于学文,等耿二走出门以后,她对于学文说:“我说你这个人也真老实,以后我们都是夫妻了,你就能让我哥这样空着手走了。”
“嘿嘿,咱屋里也没个啥,要不给他挖上二升粮食。”
柳叶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模糊了眼睛。
“要不给他两块钱吧。”于学文从床头拉出一个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包袱来,他从里面掏出一个破钱包把它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两元钱的票子递给柳叶,柳叶只是流泪没有去接。
“咱们以后还要过日子呢,要不给他三块吧。”于学文把那两块钱握在手里,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三块钱的票子来。
柳叶看看握在于学文手里的钱包,里面还有一张五块钱的票子,可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猛地从于学文伸过来的手里拽过那一张三块钱的票子哽咽着向门外走去。
“唉,柳叶,柳叶,桃花妈,桃花妈,”于学文见桃花妈一头扑在床上痛哭起来,立即就束手无策了,他赶忙安慰着她,“你别生气,你别哭,我只是随便说的,我那三块钱能买到你这们的好媳妇么,那时候我们穷,实在是不算一回事,你哥一走几十年,也没音信,可能是生我的气了,我还不是常想,等我们有钱了,打发你回一次老家去看看。”
柳叶哭得更伤心了,她的肩膀在悲伤中耸动着。
“都是桃花这个死闺女不争气,闹得全家不安宁,等她回来,我非教训她一顿不可。”
柳叶一直在哭,她一边哭一边呼唤着桃花。于学文在地上转着圈子,二十多年来他还真没见妻子这样伤心地哭过。平时都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妻子从来不给他为难,就连给桃花找婆家的事她都依着他,尽管她总想迁就女儿,不愿意在心里委曲她,但在他坚持要把桃花嫁给野猫子这个全村最富的人时,她还是违心地帮着他做女儿的工作。究竟妻子为什么这样做,他做丈夫的从来也没去想过,不过他经常在妻子不在场的时候,在别人面前夸口说他只花了三块钱就找了柳叶这么个好媳妇。他的桃花运也的确在他的同代人中引起别人眼红过。可是今天没想到他说溜了嘴,惹得柳叶恸哭不止,而他却忙人没治了。他忽然想到妻子也许是想闺女想的,只要桃花回来了,她就会一切都归于平静,他赶快上前摇摇恸哭中的妻子说:“桃花妈,你别哭了,我去找桃花,你等着。”于学文说着就急急地奔出家门去找桃花去了,他无目的地走着,不管他走到哪里,总感觉到有妻子的恸哭声在追随着他。
一个月以后桃花和云浩来到了河南和山东接界的地方。这一个月来,他们是在十分艰难的旅程中挣扎着的。云浩自从那次被野猫子一伙吊打以后,身体一直很虚弱。他们刚逃出于李庄的时候,云浩几乎走不成路,他只能在桃花的搀扶下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着。他们为了逃脱人们的视线,白天像打游击一样隐藏起来,晚上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继续走他们的逃婚之路。他们身上没有一分钱,云浩所有的积蓄都让野猫子给撕碎了,都让二妞他们给拣走了。他们为了活命不得不违心的沿路乞讨。好在人们现在都不缺吃的了,又都可怜他们一个年轻女子拖着一个病人的可怜相,只要你开口总不会让你空着手走开,这对他们来说是十分庆幸的。
这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子外边,桃花把已经累得不能再走路的云浩安排在一个破旧的瓜棚里,就急急地进村打叠吃的去了,一直到掌灯时分桃花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云浩躺在瓜棚的地铺上带有几分关切的心情埋怨道:“你怎么出去这么晚才回来,教人怪担心的。”
“一个大活人有什么担心的,”桃花乐哈哈地笑着,把一包吃的放到云浩的身边,就势坐了下来,“今天有好吃的,肉包子。”
这时候,夜色中一条黑影悄悄地闪在了瓜棚侧面,通过瓜棚的隙缝向里窥探着。
“云浩,我们有活干了。”桃花一边把一个包子送到云浩手里一边高兴地说。
“什么,你找下活干了。”云浩坐了起来,一把抓住桃花的胳膊惊奇地问。
“看把你高兴得,”桃花爱怜地向黑暗中的云浩笑着,“是一个养鸡专业户,她正好需要雇几个人帮忙,到处打听还找不到人呢,除了管吃以外每人每月还有五十块零化钱。”
“有这样的好事。”
“我们坐了好长时间,要不是怕你惦着,现在还回不来呢。她也是一个爱情的不幸者,她的男朋友大学毕业后抛弃了她,她一气之下才办起了这个养鸡场。”
“这太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云浩十分感慨地说着,“本来我还打算回家呢,现在看来家也不能回了,说不定野猫子他们早就找到家里去了。”瓜棚外的黑影晃动了一下,在黑暗中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她叫春芳,看来是一个好姑娘,她说只要我们愿意,她可以长期雇用我们。云浩,只要人家对咱好,咱们就好好干,等你的身体恢复了,咱们再想办法承包个砖瓦窑。”
“对,”云浩高兴地用手在腿上拍了一下,“哎哟!”
“怎么啦,又碰上发炎的伤口了吧,”桃花关心地摸着云浩的腿,“等我们明天开始干活后,先向春芳借点钱给你看伤。”
“都是他妈的二妞用锥子给捅的。”云浩叹口气说。
“云浩,”桃花哽咽着说,“都是我害得你。”
“快别这样了,我们这是好事多磨难么,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是再苦心里也是甜的。”
云浩和桃花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陶醉在情爱之中。瓜棚外的黑影悄悄地转了个身,轻轻地闪进了瓜棚,蹲伏在云浩和桃花背后的角落里。
“云浩,我太爱你了。”
“我也一样。”
一阵寂静中,躲在瓜棚角落的黑影慢慢地直起腰来。突然,云浩动了一下,他又蹲了下去。
“桃花,我总应该送一件东西作为订婚的礼物给你,你说你要什么呢。”
云浩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钱来送到桃花手里,桃花接过来在手里摸着,“什么,是钱。”
“这钱是爸爸给我的,它是六十年代流通的一种三元券,现在已经不能用了,在我离开家时,爸爸从箱子里把它取出来给我说,孩子,这钱是爸爸一生中最珍贵的心爱之物,爸爸把它给了你,它会保佑你吉祥如意的。我离开爸爸后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今天把它送给你,让它保佑咱俩的爱情永存吧。”
桃花紧紧地把那张钱握在手里贴在胸口,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地云浩的怀里。
“桃花。”
“嗯。”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我在想我的爸爸。”
“他老人家在病中还等你寄钱回去呢。”
“可惜他儿子没有钱啊。”
“等我们挣了钱马上就给他老人家寄去。”
“我总觉得爸爸可怜。他在爱情上是很不幸的,他经常给我和妈妈回忆他年轻时的事情。他说,他年轻时在老家与一位姑娘深深地相爱着,后来因为这个姑娘的爸爸没有吃的就以五十斤高粱米的代价把她卖给一个半傻子了,这个姑娘很有心机,也很能干,当天就带着他离家出走了。可是他们并没有能够结合在一起,那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为了活命,他做主把那个爱着他的姑娘嫁在山西逃难的路上了。他本打算等过了年成再去接她,可这一天永远没有实现,因为她遇到了妈妈。爸爸每说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他总是深怀感激之情地望着妈妈。他对我说,有一天他逃难到了我们村,在村口拾到一个像拳头一般大小的青南瓜,他高兴地把它掂在手里,舍不得吃掉,继续拖着饥饿的身体向村里走去。可是他一进村就被几个年轻人拳打脚踢地捆了起来,他们说他偷了队里的南瓜。爸爸本来就吃不上喝不上,再加上心里的痛苦就已经是人命危浅了,再教他们这样一顿折磨,就晕了过去。就在他们商量着怎么处置这个“小偷”的时候,妈妈救了他,妈妈说那个小南瓜是她给他的。妈妈等爸爸醒过来以后把他扶回了家,给他烧了菜汤,包扎了伤口。爸爸为了报答妈妈的救命之恩就一直留下来帮妈妈干活。那时妈妈刚死了新婚的丈夫,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有爸拼命地帮她干活,她觉得生活的重担轻松多了。爸爸只顾干活,又不忍心分吃妈妈那少得可怜的口粮,他仍然在干活时偷偷地以野菜充饥,他终于使寡居中的妈妈感动了。有一天,妈妈对爸爸说,我说你这个好人哪,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留在我家里吧,咱们在一起吃,一起干,一起过这个苦日子。爸爸没有吭气,他还惦记着在逃难中留在山西的那个与他离家私奔的姑娘。第二天他就悄悄地离开了妈妈,又沿途乞讨到了山西。他想见见他那个心上人,可是又不愿意让他心上的人伤心。他在她的门外转了三天都没有进去,他看到她和那个丈夫说说笑笑过得还算滋润。在偷听到的两口子的谈笑中,爸爸又得知她已经有了身孕,就含着泪满意地离开了他们。当爸爸再次出现在妈妈面前的时候,妈妈看着爸爸伤心地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爸爸却笑着说,我再也不会走了。每当爸爸说到这里时,妈妈只是轻轻地叹口气,她是在为爸爸那段不幸的爱情遭遇而伤心。其实那时爸爸即使没有遇到妈妈,我想他也不会把他留要山西的那个姑娘接回来了,因为她终究是有家的人了。几年前,当我离家要到山西去谋事的时候,我问爸爸他那个年轻时的恋人在山西什么地方,我可以替爸爸去看看她,他却又叹气又摇头的,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只是给了我这一张莫名其妙的钱。”
“爸爸真好,他什么都告诉你。”桃花揉着眼睛说,“我的爸爸妈妈,什么也不对我讲,特别是妈妈。从来不对我说她过去的事情。”
瓜棚角落里的黑影站了起来,他从腰里抽出一把尖刀悄悄地向云浩挪过去。瓜棚里一片寂静。那个黑影猛然举起尖刀狠狠地向云浩的后背插下去。
“哎,野猫子,”飞速下去的尖刀突然静止在离云浩后背不到半寸的地方。云浩一点觉察也没有,他继续说着他的话,“他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你还想他呢。”桃花惊奇地问。
“他是真心爱着你的。”云浩叹了一口气。
“这我知道,野猫子哥是个老实人,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是爱情这东西总是十分神秘的,我愿意像对待亲哥哥一样对待他,我愿意为他献出生命,但却不愿成为他的妻子。”
“你应该好好向他解释才是。”
“他根本听不进去,再加上他那个狐狸精嫂子,就连向他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唉,”云浩叹了一口气,“他现在要是能在这里多好,我们就可以向他说明一切了。”
“他要是在这里还不要了你的命啊。”
站在云浩身后的黑影猛地一震,慢慢地把尖刀收了起来。
“不会的,那天晚上要不是他的活,我的眼睛恐怕就没有了,你也被二妞吊起来了。”
桃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倒头依在了云浩的怀里。那个黑影像一桩木头一样戳在瓜棚里,瓜棚静悄悄地在深秋的夜晚进入了沉睡。
云浩不久就恢复了健康,他和桃花在春芳的养鸡场干得十分出色。春芳为能找到这么两个好帮手,一天到晚高兴得都合不拢嘴。三个月过去了,养鸡场发展得很快,他们还准备把养鸡场扩大成综合性的多种养殖企业。云浩在桃花和春芳的催促下,拿着三个月来他们节余下的工资,赶回老家去看望病中的老父亲去了。场里只剩下桃花和春芳两个人,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天,桃花正忙着清理鸡舍,春芳跑进来说,家乡有人来找她。桃花心里一格档,她在这里帮工,家里人谁会知道呢,又有谁会到这里来找她呢,她急急地走出鸡舍,回到她和云浩刚结婚不久的新房里。她刚一跨进门,就被眼前的情景愣住了,啊,是他,吴景理。他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她赶快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迎上去。
“啊,吴队长,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呢。”
“嗨嗨,我干的这一行,你到哪里我也能找得到,实话告诉你吧,是野猫子向我提供的情报。”
“啊,是他!”桃花惊奇地望着吴景理。
“对,是他,他的老婆叫人诱拐走了,他能不闻不问不报案么,不过我还不至于与你过意不去。”吴景理瞪着一双狡猾的眼睛打量着桃花。
“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补偿山神庙里的损失。”
桃花浑身打了个哆嗦,她不知该怎么对付眼前这个无赖。
“只要你补偿了这个损失,我就可以把你当作诱拐受害者给放了,还可以把你当作父母包办,买卖婚姻的受害者从野猫子的爪子下面解救出来。至于那个小流窜么,我也可以说是查无下落把他给放过去,甚至还可以把你们当作自由恋爱的强者吹嘘一番。但是,你如果不偿还这一笔债务的话,我将公事公办,把你这个重婚犯和那个诱拐妇女的拐骗犯小流窜缉拿归案,蹲班房,挨电棒。你看,何去何从你就以拿主意吧。”
桃花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猛地向吴景理的胸口撞去,可是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呢,吴景理的身子稍微一斜就将一付亮晶晶的手铐卡在了桃花的手腕上。这时候,春芳端着茶盘和点心高高兴兴地走了进来。她一抬头,被屋里的景象给惊呆了,茶盘扔到了地下,刚沏好的两杯茶水在地板上散发蒸腾着热气。
“啊,这,你这是干什么。”春芳惊呼着。
“我是在执行公务,缉拿逃犯。”吴景理冷冷地笑着。
“桃花,”春芳突然气愤地叫起来,“给他们干,别怕,告状,打官司。”
“嗨,无知,可怜,”吴景理冷笑着,“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谁能与权力打赢官司的。”
“咱走着瞧,我就不信你的鬼话。”
“我现在就可以抬举你,把你给定为窝藏犯。”吴景理说着就从挎包里慢悠悠地又拎出一付亮晶晶的狼牙铐来在春芳面前晃来晃去。
“你,你……”春芳气得说不出话来。
“春芳姐,你不要管我了,等云浩回来,你告诉他,让他躲一躲。”桃花伤心地望着春芳流露出求助的目光。
“你尽管可以吩咐你愿意吩咐的一切,不过那都无济于事,至于那个小流窜的命运还要看你的实际表现。得到他比得到你更容易,他会自己送上门来的。”吴景理说着突然在桃花的背部猛地一推大声吼道,“走。”
桃花的身体失去平衡地向前紧跑几步,差一点摔倒。
“等等,”春芳厉声对吴景理喊了一声就急急地向她房间跑去,等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桃花已被吴景理推搡着走出了大门。春芳紧追上去把一个装满点心蛋糕的小挎包塞给了桃花,又拿出二百块钱来就往桃花口袋里塞,“这几个钱拿着,到路上好用。”
“春芳姐,我不要钱,也用不着。”桃花一扭身,春芳没有把钱塞进她的口袋。
“再说用不着,这是我给你的,不要你还。”春芳鼻子一酸,低下了头。
“钱倒可以拿上,钱这个玩艺儿,即使在监狱里也是有用的。”吴景理阴阳怪气地说。
桃花略加思索后说:“那好,春芳姐,我拿上,但不要那么多,你给我一百块钱,把它裹好装在我贴身衣服的口袋里。”
春芳犹豫了一下,拿出一百块钱,解开桃花的外衣装进她衬衣的口袋里,然后用别针别好袋口,又替她扣好外衣。春芳看了看流里流气的吴景理,猛地把手里的那一百块钱塞到他的手里哭着说:“在路上不要难为她,给她买点吃的。”说罢就转身跑进了屋里。
吴景理赶快把那一百块钱塞进口袋,“好说,好说,嘿嘿……”
在一条山乡小道上,桃花艰难地行进着,后边紧跟着吴景理,他一边走一边胡诌乱凑地哼唧着:“苏三要吃炸酱面,一摸腰里没有钱,苦哇。桃花自从被拐骗,闯荡两省十八县,自思自想泪涟涟,从没见过好人面,嗨嗨,唯有我老吴是个大大的好人。唉,我说,小桃花,今天我他妈的专门不坐车,给公家节约两个钱,怎么样,受得了吗,好啦好啦,在前边大树下歇息片刻吧。”
桃花困乏地坐在大树下,背靠着粗大的树干,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这两天她被吴景理折腾得连个盹也没敢打,实在是太困乏了。吴景理探过头来看着没有反应的桃花,就蹑手蹑脚地蹲到桃花跟前,他轻轻地用左手掀起桃花的外衣,突然一块小石头砸在了他的背上,他猛地缩回手站了起来,周围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他暗自笑笑又蹲了下来,又用左手掂起桃花的外衣,把右手从外衣下面慢慢地伸进去。啪,又一块更大的石头砸在了他的头上,他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大吼一声,“谁。”
“啊!”桃花被他这一吼惊醒了,她嗖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怎样啦。”
吴景理又环视一周,周围还是静静地,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气呼呼地朝桃花吼着:“什么,什么,有他妈的鬼啦。快走!”
桃花瞪大两眼不解地望着他。吴景理又嘻皮笑脸地凑上来说:“桃花,想好了没有,咱俩的啼笑因缘这场戏还演得成演不成啦。”
“除非我死了。”
“我一直迷着你,你就一点也不动情。”
“人和畜牲之间谈得上什么动情。”
“啊,你骂我。”
“我恨不得把你撕碎,把你吃了。”
“好,那你就把我吃了吧,”吴景理猛扑过来一把抱住桃花就在她的脸上猛啃起来。桃花的手上戴着手铐动弹不得,她只是拼命地用脚在下面踢吴景理的腿。突然砰地一声闷响,吴景理晃悠了两下就向地上倒了下去。桃花被吴景理笨重的身体砸倒在地下,她在惊慌中推开吴景理爬起来,看看倒在地上前后翻滚的吴景理,又用惊恐的目光向周围搜索着,可是,周围什么也没有,除了田埂就是几棵稀疏的树,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纳闷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翻滚着的吴景理。好大一会功夫,吴景理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用手摸一把后脑勺,手上满是鲜血,他惊恐万状地看看他手上的血,又看看周围,就气急败坏地向桃花吼道:“快走,往回走,上火车站。”
吴景理一下子窜到桃花的前面急急地向来路往回走着,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我教你不识抬举,我要你先到于李庄,在你老子、邻居面前丢丢人。”
桃花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只是跟在吴景理身后慢慢地走着。
今年的冬天,在中条山区来得特别早。时光老人刚刚迈进冬天的门槛,天空就纷纷扬扬地飘洒起了雪花,一夜间,大地就早早地披上了千里缟索。
“快来看呢,桃花被抓回来了。”
“快看呢,桃花犯法了,还戴着铐子呢。”
于李庄一下子被几个孩子的吼叫声给沸腾了起来。男女老少一下子冲出村口,把桃花,这位中条山区的女儿,于李庄的姑娘,他们以往的同乡给围了起来。桃花头上满是冰凌茬儿和雪花,她用迟钝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她忽然发现了她的好朋友小花,她慢慢地向她走过去。小花呆呆地望着桃花,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声音。
“小花。”桃花轻轻地叫了一声。
“桃花姐。”小花一下子扑在桃花身上抽咽起来。
“咱们是好朋友对吗。”
“嗯,桃花姐,我们是好姐妹。”
“姐姐还欠你一百块钱呢。”
“桃花姐,我不要了。”小花哭着抬起泪眼看着微笑的桃花。
“姐姐有钱,姐姐给你带回来了,就在我衬衣的口袋里,你自己掏出来。”
“不要,你留着自己用吧,我不要,我有钱。”小花哭得更伤心了。
“不,姐姐要它已经没有用了,你能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慷慨解囊,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桃花姐,别说这些了。”
“好,姐姐不说了,你快把钱掏出来。”
“我不,我不么。”
“好妹妹,姐姐真地没有用了,你不掏出来,我心里反倒是块心病,你掏出来我心里就痛快了,我知道你们家也不富裕,何必让它在这里闲着呢,姐姐如果用得着的时候,再给你要,行吗。”
小花难为地看着桃花真诚的脸,她嗯了一声,向桃花点点头,把手慢慢地向桃花的怀里伸进去,突然,小花的手停在桃花的怀里不动了,她疑惑地看着桃花。
“就在那个口袋里,我的衬衣上就那一个口袋,你把别针给取下来。”
“嗯,我知道,桃花姐,我取下来了。”小花把空着的手快快地抽了出来,赶忙就插进了自己的口袋。
桃花看着小花急急插到口袋里的手,她犯疑地打量着小花,“小花,你把钱拿出来让我看看。”
“桃花姐,你就别看了吧。”
“不,你拿出来让我看一眼。”桃花怀疑地用戴着铐子的手去触摸小花的口袋,小花一直往后退着。桃花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猛地把手抬起来在胸前按着衬衣口袋的部位。里面软绵绵地,根本就没有硬纸币的感觉,她猛地回过头来,吴景理一直站在她身后冷笑着。她忽然一阵头眩,差一点就要摔倒了,这时候一双有力的胳膊猛地把抱住了她,她睁开眼睛,啊,是云浩。
“云浩,你,”桃花一下子伏在云浩的肩上,哭了起来,“谁叫你来这里么,我不是托春芳给你说了么。”
“桃花,”云浩十分平静地说,“不管走哪里我都陪着你,在这个时候我再躲起来还能算是你的丈夫么。”
“你,你这个不懂事的傻瓜。”桃花狠劲地用戴着铐子的手砸着云浩的胸脯,一面放声恸哭着,周围的人都静悄悄地,谁也不做声。
“你快跑吧,云浩,你快跑吧,能跑了就是理,我们哪里能斗过地煞星呢。”桃花猛地一把推开云浩,嘴里叫了一声快跑,就冲出人群向铺满白雪的荒野跑去。吴景理刚拿出手铐准备把云浩铐起来,忽然发现桃花跑了,他撒腿就向桃花追去,他一边跑一边喊,同志们快追啊,追逃犯。有几个年轻后生盲目地跟着吴景理也一边吼叫着一边追起来。云浩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把吴景理推翻在地,就向桃花跑的方向追去。二妞跑上来赶快从地上扶起吴景理,嘴里叨叨着:“你这个窝囊废,你腰里的家伙是吃素的。”
云浩已经追上了桃花,他扶住踉跄的桃花继续往前跑着。在后边追赶的人群中,野猫子跑得最快,他只差几步就要赶上桃花了。
“再跑,我他妈的就要开枪啦。”吴景理气势汹汹地拔出了手枪顶上了子弹,追赶的人群一下子都站住了,只有野猫子还在不停步地追赶着跌跌撞撞的云浩和桃花。
“都给我闪开。”吴景理向桃花举起了枪。
这时候气喘吁吁的桃花妈连滚带爬地赶来了,她凄惨地喊叫着,“桃花——”
桃花心里一震,站住了脚步,云浩急忙扶住了她。野猫子一回头正看到吴景理举起来的手枪,他一个箭步扑上去转过身来平展两臂挡住了桃花和云浩。
“砰!”一声清脆的枪声就在这一刹那间划破了于李庄阴霾的天空。野猫子的身子一震,用手捂住了他的胸膛,殷红的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汨汨地涌了出来。桃花用带着铐子的双用一把拉住野猫子大叫一声:“野猫子哥!”
云浩赶快扶着野猫子把他平放在地上,眼泪立刻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桃花一个劲地叫着野猫子哥。野猫子平静地躺在雪地里,他微笑着直望着桃花轻轻地说:“桃花。”
“嗯。”
“再叫我一声野猫子哥。”
“野猫子哥。”
“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流窜,那天晚上我……唉,都怪他妈的地煞星和那个臭婊子……”
“野猫子哥,我不怪你,我和桃花都不怪你。”云浩结结巴巴地说着。
“这个我知道……”野猫子一阵颤栗闭上了眼睛,突然他又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们不要,忘记我。”
“野猫子哥,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桃花哽咽着。
“不要哭,要笑……”野猫子抬右手,手里紧捏着一张钱,“把你们的订婚礼物还给你们,在那个小,瓜棚……刚才……你们……可……跑得真……快……桃花……”
“野猫子哥。”
“昨天……在那……大树下……我可惜没有……把地煞星……”野猫子浑身一阵抽搐,就永远地咽下了他对桃花没有说完的语言。但他却没有闭上眼睛,他到底还要看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呢,于李庄的乡亲们谁也不知道。
“野猫子哥啊!”桃花猛地扑在野猫子身上恸哭起来。
吴景理气急败坏地跑上来,咔嚓一声给半跪在野猫子尸体旁的云浩戴上了手铐,大声吼道:“走,快走,现在该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吧。”
桃花木然地站了起来,突然她又弯下腰去取那张还捏在野猫子手里的三块钱,它已沾上了野猫子的鲜血,吴景理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快走吧你,那来那么多罗嗦事。”
桃花一个趔趄,云浩赶忙扶住了她。她回过头来向着云浩甜蜜地笑着,云浩亲切地扶着她踏着地下滋滋作响的白雪向前走去。二妞一看到野猫子死了早就瘫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围观的人都无声地、慢慢地散去。二妞是在什么时候,是怎样离开的,谁也没有注意。桃花妈猛地扑过去从野猫子手里夺过那张展开的人民币,仔细打量起来,在这张陈旧的,已经报废的三元币上,除了野猫子的血迹以外还有一滴血迹,一滴陈旧的已成为棕黑争的血迹。她拿着钱的手在微微地颤动着,二十五年前的事又像狂涛一样卷上心头。
柳叶手里拿着三块钱急急地追出来,在村口才赶上了快步行走的耿二,“二哥,你等等……”
“柳叶,”耿二回过头不知道有什么事,“你回去吧,我该走了。”
柳叶把三块钱递过来,“二哥,不要嫌少。”
耿二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柳叶的手摇了摇,叹口气把柳叶拿着钱的手推了回去:“柳叶,我用不着,还是你留着吧。”
柳叶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两眼泪汪汪地盯着她的二哥,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努力不使她在这个时候哭出来。耿二看着柳叶的表情,正想安慰她几句,忽然他发现柳叶的嘴唇被咬破了,一滴殷红的鲜血滴在了柳叶手里的三块钱上。他一把握住柳叶的手哽咽着说:“柳叶,我要,我要,我不是嫌少,而是太多太重了,我一定好好保存着它
,等到我们再见面的那一天,我再把它作为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你。”
耿二慢慢地转身走了。
“二哥,”柳叶又追上一步叫住了他,“你可不要忘了我啊。”
“我来看你,我一定来看你,等过了这个年成,我来接你,你等着这一天吧。”
耿二走了,柳叶望着惭惭远去的背影,嘴里喃喃地说:“我等着,我等着。”
“柳叶,桃花妈,走,我们回家吧。”一直站在柳叶身边的于学文扶住柳叶低声说。
柳叶抬头向远处望去,桃花和云浩互相搀扶着在洁白的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进着。吴景理一扭一趔地跟在他们后边,在他们留下的端端正正的脚印上又印上了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忽然她发现野猫子身边有一个小挎包。她认得这是云浩几年来从不离身东西,她慢慢地走上前去把它拣起来,伸手从挎包里摸摸,挎包里空空地什么也没有。忽然她的手触摸到了一张折叠着的纸,她把它拿出来轻轻地打开,原来是一份电报:
云浩,父病故,望速归以理后事。母。
柳叶拿着电报的手颤动起来,她直愣着两眼向前走去,她又想起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个破窑洞。于学文赶紧走上来扶住了她:“柳叶,她妈,你要上那儿去,走,咱们,咱们回家吧。”柳叶什么也没有说,她顺从地在于学文的搀扶下慢慢地向村里走去。她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张带血的三块钱和那份电报。她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过头来向桃花、云浩他们远去的方向张望着,张望着。
雪越下越大,淹没了云浩、桃花留下的脚印,也淹没了吴景理的脚印,淹没了野猫子的尸体,也淹没了野猫子的血迹。太阳大概已经下山了,于李庄又迎来了一个普通而又沉静的夜晚。
——完稿于1985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