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人一样,知道余华是因为《活着》。
一部《活着》,就是对“命途多舛”这四个字淋漓尽致地具象和展开。“命途多舛”是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华美的感叹,年轻的王勃写得出,却哪里有徐富贵感受的深切......
徐富贵是小说《活着》的主人公,他出生于旧社会的地主家庭,家境本来还不错,却因他游手好闲、嗜赌成性败光了家业,穷困之中母亲患病,他在求医途中被国民党抓去充军,后又被解放军俘虏,辗转回家后,母亲已因病过世,而徐富贵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他的妻子家珍患有软骨病,干不了重活,含辛茹苦养大了一对儿女。儿子有庆因与县长夫人血型相同,为救县长夫人被抽血过多而亡;女儿凤霞不幸变成哑巴,嫁给了同样有残疾的偏头二喜,产下一男婴后,因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女儿死后三个月,妻子也相继去世;二喜是搬运工,因吊车出了差错,被两排水泥板夹死;城里待不下去,徐富贵带着年幼的外孙苦根回到乡下,生活艰难到连豆子都很难吃到,福贵心疼孙子,好不容易弄到些豆子煮给外孙吃,不料苦根却因吃太多而撑死……
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先他而去,生命里的温情是那么短暂,一次次被死亡撕扯得粉碎,人生暮年,只剩一头老牛陪在身边......
即便如此,老人还是乐观地活着,夕阳下,富贵对老牛说:
“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心尽力了......”
余华说: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余华的《活着》出版于1993年,描写了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反映了对生活的乐观态度。2021年,余华又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文城》,这是他的第七部长篇小说,时代背景依然是旧社会,主题依然是苦难,不过在这篇小说中,活着不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是为了对他人的盼望、责任、承诺......
《文城》的主人公叫林祥福,是北方土地上一个勤恳踏实的农民,父亲早亡,但生前做木工活的积累和母亲的辛勤经营下,家境还算殷实,家里雇了衷心耿耿的田氏五兄弟,生活平静安详。
后来母亲患病,没来得及给林祥福娶上媳妇,就离开了人世。旧社会不像现在这样自由恋爱,男女谈婚论嫁都是由媒婆介绍,母亲在世时充当了媒婆的角色,如今只好请专门的媒婆牵线搭桥。看了好几户人家,媒婆都不满意,结婚大事就这么搁下了。
一天,一对来自南方的兄妹借宿林祥福家中,他们说来自文城,要北上京城去投奔亲戚,妹妹小美得病了,好心的林祥福把小美留宿在家,哥哥小强独自前往京城,说找到亲戚就回来接小美。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美的病养好了,可小强却一直没有回来。林祥福依旧每天耕地、做木工活,小美则缝缝补补、料理家务。两人日久生情,渐渐从两张床睡到了一张床,白天务农,晚上恩爱,不久,他们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林祥福拉着小美在父母墓前跪拜,算是正式成为了夫妻。
美好的日子中林祥福总有隐隐的不安,小强一直没有消息,小美的身世家底他也不甚了解,他担心小美有一天会离他而去。终于,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一个夜晚,小美偷了家里的几根金条,一去不返。
林祥福生气又无奈,他觉得小美是爱他的,没有把金条全部拿走,还留下了她最喜欢的头巾、给林祥福做了半个月的饭菜。一开始林祥福以为小美很快会回来,过了几个月,小美一直没有回来......
就在林祥福接受现实,准备再聘媒婆的时候,小美回来了,大着肚子,说怀了他的孩子。林祥福没有追问金条的下落,他怕小美还会出走,他说如果小美再次出走,就带着孩子,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林祥福按着村里的风俗大摆喜酒,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还一定让小美坐上花轿,村里人说坐过花轿的媳妇才不会跑。在田家兄弟抬着小美前往新房的途中,小美生下了他们的女儿......
然而几个月后,这个神秘的女人还是离开了,孩子不能没有妈妈,林祥福背着女儿南下,开启了寻找小美的旅程,他一路问询“文城”所在,却没人知道“文城”在哪里,直到来到江南的溪镇,这里的人说话口音和小美兄妹一模一样,却也不知道文城在哪里,于是林福祥确定“文城”是小美编造的名字,他也确信小美的家乡就在溪镇,他决定在文城停下来,等待小美。没想到,一等就是十多年,吃百家奶长大的女儿林百家长成了少女,也没等到小美的音讯。
林祥福在文城交到了一生挚友陈永良,他们一起做木工,在文城挣下了家产,又遭遇匪祸、龙卷风、冰雹等灾难, 天灾人祸一次次侵吞他们的家产、带走他们的朋友,但都没有打倒两个坚强的男人,他们修好被摧毁的房屋,训练民团抵御土匪,顽强地生存在兵荒马乱之中。直到土匪绑架了溪镇商会会长,林祥福送抵赎金后,被土匪残忍杀害......
小说的主要篇幅描述了林祥福在溪镇的生活,他在这里创立的风生水起的木工事业,成为了溪镇会长的得力助手,甚至买下了溪镇一千多亩的土地,然而在战乱年代,名望和财产如此脆弱,顷刻间,最有地位的人就可能倾家荡产,朝不保夕。
在后来波澜壮阔的生活中,林祥福一度担起了更大的责任,有了更美好的盼望,他努力把溪镇建设得更安适,让溪镇的百姓更安全,心里却一直没有放下寻找小美的执念。在营救会长时,他预感到自己有去无回,写信给家乡的田氏兄弟,表达了想要“叶落归根”的愿望。他寻找小美的心愿带她来到了这个小镇,而他直到死在这座小镇上,也再没能见上小美一面。
小美到底有着怎样的身世?小说到完也没有交代,作者另起一片“补记”,描述了小美的一生,她如何成长,如何到达林祥福的家中,又如何在林祥福到达溪镇后战战兢兢、无可奈何,最终在风雪交加中冻死在城隍庙祈福的人群中,和林福祥时隔多年后最近的距离是田家兄弟抬着林祥福的棺材返乡时途经城隍庙,两具尸体,挨在一起......
整部小说读完,让人意犹未尽, 主体的结尾处,村民与土匪的一场恶战刚刚结束,田家兄弟推着林祥福的棺材准备返乡,“曾经富裕的村庄如今萧条凋敝,田地里没有劳作的人,远远看见的是一些老弱的身影,曾经是稻谷、棉花、油菜花茂盛生长的田地,如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曾经清澈见底的河水,如今浑浊之后散出阵阵腥臭”。补记的结尾处,田家兄弟依然行进在溪镇的山水间,“此时天朗气清,阳光和煦,西山沉浸在安逸里,茂盛的树木覆盖了起伏的山峰,沿着山坡下来时错落有致,丛丛竹林置身其间,在树木绵延的绿色里伸出了它们的翠绿色,青草生长在田埂与水沟之间,聆听清澈溪水的流淌,鸟儿立在枝上的鸣叫和飞来飞去的鸣叫,是在讲述这里的清闲”。
一段缘分牵出一段热血的史诗,一股洪流席卷一个荒蛮的时代,鲜血和离别终会成为往事,预告着下一段生机和重逢的序章。
正如余华在腰封上的文字:“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
以上介绍的是小说的主线故事,书中还写了不少有情有义和残忍暴虐的角色,有精彩的复仇故事、有血腥的凌虐场景、有绮丽的情色画面、甚至让人泪中带笑的黑色幽默, 但每一处描写点到即止,我想,这就是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区别所在。
通俗文学往往会讲一个正邪不两立的故事,坏人是那么彻底,好人是如此正义,好人经历重重磨难,最终战胜坏人,大快人心。善恶对立,邪不压正,通俗文学大抵这样 。
严肃文学往往是复杂的,《文城》中也有正邪对立的描写,当刘永福将尖刀插入土匪头子张一斧的脖颈替林祥福报仇时,也是大快人心的,但这段情节只是整个故事的小插曲,张一斧不是贯穿全篇的反派,如果说《文城》非要有一个反派,那就是漂浮不定的人心、变化叵测的自然、莫衷一是的人性和无可奈何的时代,而这个“反派”是无法战胜的,你只能幸存,或被淹没。
通俗文学的读者常常会体验到爽快,所以受人欢迎,但严肃文学往往让人深思,让人有一种绵远悠长的体悟,而且你必须有一定的生活阅历才能获得,所以受众偏窄。
于是一些喜欢严肃文学的人自成一圈,自视甚高,看不起那些看通俗小说甚至网络小说的读者。追求小众而与众不同,本来是人的天性,但堂而皇之地把个人趣味当成优越感来炫耀,就不合适了,因为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我有而你没有的暗喜,以追求流行而标榜与众不同,不是舍本逐末吗?
除了在小说中了解一个时代、收获一些思索,余华关于木匠活的一段描写也让人颇受启发:
林祥福找师傅学木工,第一个师傅告诉他木工行里最下乘的是洋木器匠,用钉子敲打器具,稍上乘的是软木器匠,钉子不会随便用,最上乘的是硬木器匠,别说钉子,连楔子都很少用,之后向他推荐了徐硬工,说他做了四十多年木工活,没用过一次楔子,钉子更是瞧都不会瞧一眼。
从师傅口中,林祥福推想徐硬工一定是看不上洋木器匠的,然而他见到徐硬工后,徐师傅却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木工行里只有分门别类,没有高低贵贱,比如木厂,大多数木厂不会做木工活,可是精通大小工程的估价;比如模子作,不但要花样美观,深浅大小极费斟酌,印出的分量必须一致;即便看起来简单的大锯匠和扛房工人,也很有门道,大锯匠专门用大锯解木板,好的大锯匠不会糟蹋木料,而且锯缝笔直,再说扛房工人,丧事时所用的罩杠看起来不过是几根木棍,若不出内行人之手,抬杠夫的肩膀变会受不了,非得有真传不可......
我想,这也是严肃文学快餐文化区别:快餐文化老是再说穷人都在干什么,富人都在干什么,穷人的品味是什么,富人的品味是什么......或者说再渺小的个体也有伟大的价值之类的鸡汤,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或人人平等,哪有那么简单随便!
快餐文化让人爽快的同时带来了虚浮和焦虑,所以严肃文学虽然小众,却一直会存在下去,因为它写的是真实的感受、真实的生活,是超越时代的人性和触及灵魂的思考,正如余华在《文城》所说:
“我们总是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作家那里,读到自己的感受,甚至是自己的生活。假如文学中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我想可能就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