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侃

东晋大司马陶侃,在两晋之交的历史中是无法忽略的人物。

东晋开国后能得以维持,他于其中居功甚伟。

他晚年位极人臣,任荆江二州刺史,都督八州军事,东晋的命脉掌握在他手中。

他出身寒门,却最终成为左右东晋朝命运的权臣,陶家在鼎盛时仅家中僮仆就有几千人。

但可惜的是,在他死后,由于生前治家不善,他的几个性情残暴的儿子为了争家产,互相杀伐,导致陶家迅速衰落。陶家终究未能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那样,成为显赫的世家大族。

好在陶侃儿子们的家产争夺中,有一个性情温和的儿子陶茂没参与其中,得以侥幸存活下来,为陶氏保留了仅有的血脉。

这陶茂便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祖父,陶渊明是陶侃的曾孙。

陶侃从鱼梁小吏到权臣,其一生曲折,极富戏剧性,司马先从头说起。

陶侃是鄱阳郡人,生于公元259年,这一年,还是魏甘露四年。此时的鄱阳郡,尚在孙吴政权统治之下。

据说陶侃的父亲曾在吴国任将军,但同时史籍又有记载,说陶侃从小家贫,只能靠在县里做小吏谋生——可见陶侃的家世,着实一般。

但家世一般并不意味着眼界就低。生活贫寒的陶侃在关键时刻牢牢抓住了人生的重大机遇,一举翻身。

某次,鄱阳郡的孝廉范逵途经陶侃家,范逵随行有许多车驾仆从。有如此贵客,陶侃简直受宠若惊。但因本身家贫,而且多日积雪,仓促之间竟无以待客。

可以想见,陶侃早年过的是忍饥挨饿的日子,穷得没饭吃。

家中无米粮招待贵客,大多数人面对这种局面,也就因陋就简,简单招待了。同时再给客人解释一番,希望得到理解。

陶侃如果也这么做,那么历史中从此就没有他这号人物了。

他的做法——或者准确的说,他母亲的做法是,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卖给人做假发,以此换了一顿饭钱。

这便是“截发延宾”的故事,陶母也因为这个故事,成为古代四大贤母之一。

相信看过各种历史剧的各位都知道,在古代社会女人剪发意味着什么。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弃也。所以,三国时的曹操手下大将夏侯惇,在被人射瞎了眼睛时,干脆将眼珠连箭头拨出,直接将自己眼珠吃了,还说了句名言“父精母血,不可弃也”。

陶母用自已的头发换了米粮,可是家中却没有柴火生火做饭。陶侃母子当机立断,将房梁柱拆了一根拿来烧火做饭。

还好,这顿饭最后吃得很开心,客人畅饮极欢,甚至连范逵的仆人都得到了意想不到的优待。

之后范逵离开,陶侃又送出去百余里路。

到最终临别之时,范逵终于问出了陶侃心里一直等着盼着的那句话:你想到郡里任职吗?

陶侃强忍着内心的狂喜,他和母亲的苦心终于没有白费,于是故作镇定地回答道:想,可惜无人引荐。

范逵哈哈大笑而去。

不久,不知名的寻阳县鱼梁吏陶侃升任庐江郡督邮,领枞阳县令,官至地市级大领导。这背后,自然离不开范逵在庐江太守张夔那里的极力引荐。

面对机遇,陶侃母子把握之准确,付出之决绝,非常人所能为。

到了郡里以后,陶侃任职勤勉,而且因为才能出众,很受众人推崇。

但真正让他又上一层楼的,却不是因为工作上的出色,而是另外一件小事。

太守张夔的老婆生病了,想要请的医生却远在几百里外。

当时又是一个凛冬,雪大天寒,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应承太守的这个苦差事。

只有陶侃愿意。

而且,陶侃还讲出了一番大道理:侍君侍父是为臣为子的本分,郡守夫人就如同我们母亲一样,哪有父母生病而子女不尽心的!

在当时二元君臣论的观念下,陶侃以张夔为君确实属于正常思维。但马屁拍到这个份上,同僚们就坡下驴,一致鼓动陶侃去请医生。

陶侃又一次顶风立雪,远行几百里。

此番辛苦付出也没有白费,太守很受感动,陶侃很快就得到了回报:张夔举陶侃为孝廉,陶侃因此得以进入洛阳——晋王朝的权力中心。

前面说过陶侃的第一个贵人范逵,人家之所以那么牛叉,因为他是孝廉。

魏晋时期是察举制,那时还没有科举制度。察举什么呢?察举的是孝廉科,想当官就得靠在职官员的荐举,别无他途。具体就是由每郡每年察举一人,大约20万人中选取一人。这个概率,堪比中彩票。

郡守张夔,把当年本郡唯一的孝廉名额,毫不犹豫地给了陶侃。从此,陶侃的人生一路开挂。因为,他从此获得了当官的资格。举孝廉之后,就可以在皇宫担任郎中之职,在皇宫学习百官做官之道。在经过一段时间历练之后,优秀者入朝为官,稍逊者也可外放地方任县令。

陶侃到洛阳后不久,很快又傍上了第三个贵人,执政者张华。

陶侃知道,自已身为寒族,唯一有可能看得起自已的,是同为寒族出身的张华,张华小时候放过羊。

这个三级连跳的速度是十分惊人的,从最初的县里,到后来的郡里,再到现在的总理张华,陶侃一路跳到了最高层。

这个三级跳的最后一跳,当然也十分曲折。

陶侃到了洛阳以后,几次拜见张华。这种会面,当然不是一对一的,而是陶侃跟在别人后面,一群人一起去拜访张华。

陶侃满腔热血,但张华却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庐江郡地处偏远,而且是亡吴故地,中原士人因此不大看得起这些南方来的人——不只针对陶侃,就连陆逊的孙子们都受过这样的白眼。

所以张华对待陶侃,还是一副不大搭理的冷冰冰模样,眼神背后藏着的全是轻视。

但如此几次以后,张华却慢慢发现,这个年轻人有些不一样。虽然遭了冷遇,但陶侃却不像别人一样患得患失,神色显露,反而是一副神色安然,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

这也许是因为年少时的贫穷生活,砥砺了陶侃,让他磨练出了百折不挠的优良品格。

由此,陶侃在张华那里落了个好印象。

后来某次会面,陶侃终于得到了跟张华对答的机会。一番谈论之后,张华对于陶侃的见识大为惊异。

有执政者张华的肯定,不久,陶侃除任郎中。

所谓郎中,名义上说是皇帝的侍从,但在当时,却更像是一个虚衔。有了这个名号,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能侍奉皇帝。而且,即便能接近皇帝,也不意味着就能一步登天。

也就是说,张华确实给了陶侃一个好条件,一个大台阶,但能不能利用好,还是得靠陶侃自己努力。

在人生地不熟的洛阳,陶侃算是硬生生给自己劈开一条路,终于看到了些许微光。

郎中的任职,当然不是终点,而是起点。身在洛阳的陶侃依然势单力薄,还需要找一个人做靠山才行。

陶侃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棵大树:伏波将军孙秀,这是他人生中的第四个贵人。

孙秀是吴国宗室,因为被吴主孙皓逼迫,不得已降晋。

当时晋廷为了招纳吴国降臣,便给了孙秀骠骑将军的高位——在“将军”的称号中,“骠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

后来晋朝统一、吴国灭亡,孙秀作为花瓶的作用也就消失了,被降为伏波将军。

这种敏感的身份,让洛阳士人很少愿意跟孙秀接触。他虽然身在洛阳官场,却是个十足的局外人。门庭冷落不说,洛阳城内青年才俊济济,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入幕孙秀的伏波将军府。

陶侃于是便选了这条路,入幕伏波将军府。

而这一次,陶侃选对了靠山。

在有了依靠以后,陶侃得到的好处十分明显:孙秀虽然在北方士人那里不受待见,但在吴国士人中,名望还是有一点的。陶侃在入幕伏波将军府后,不久就结识了两位南方士人杨晫和顾荣。

杨晫和顾荣,是陶侃的第五和第六贵人。

你看,就算是大家都是南方人,彼此之间也是有细分鄙视链的。

之前陶侃与杨晫、顾荣同在洛阳,却始终没有办法结交到两人。

如今经过张华和孙秀的双重加持,杨顾二人马上对陶侃青眼相加。

文章如果只写到这里,又或者陶侃在此时去世,那么他的一生,只会被定格为将军幕府而已。

但其实,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自此,陶侃将开启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契机便是八王之乱,陶侃在此时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七个贵人:刘弘。

刘弘的家世跟陶侃比起来,简直有霄壤之别。

刘弘的祖父从明面上看,是汉末的扬州刺史刘馥,但算起来,却是曹操的私人秘书。而刘弘的父亲,则在曹魏时做到征北将军。

仅仅这些履历,还远不足以说明刘弘的身世。刘弘的显赫,要用下面这句话才可以体现:刘府和司马府是邻居,西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炎跟刘弘是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发小。

八王之乱后期,镇守荆州的新野王司马歆遭乱军所杀,朝廷任命刘弘都督荆州军事,刘弘临行前,征辟陶侃为南蛮长史。

从此,陶侃以文人身份跻身军界。

在刘弘手下,陶侃的才干终于得到充分发挥。

而且,刘弘对陶侃颇为期许,曾说:当年我做羊公(羊祜,曾任荆州刺史,献平吴之策)的参军,羊公曾经跟我说,我将来能任他的职位,后来果然言语成真。我如今再看你,也可以重复当年羊公对我的预言啊!

后来,陶侃竟然真的获任荆州刺史。而这说来,又跟王敦有关系。

王敦,陶侃生命里的第八个贵人。

刘弘在任荆州刺史时,正值八王之乱后期。当时天下已经大乱,但荆州却是少有的安定之地。在刘弘治下,荆州匪患肃清,百姓安居。

但在刘弘去世以后,荆州先后换了几任主官,局势却越来越乱。等到周顗任荆州刺史时,已经被群盗逼迫得无处容身。关键时刻,还是时任武昌太守的陶侃解了周顗的危。

周顗穷途末路,便去投奔王敦。

王敦接纳了周顗,但对解围的陶侃倒是颇为看重,见陶侃将才出众,于是推荐陶侃任荆州刺史。

到此,陶侃从县中小吏出身,一跃成为封疆大吏。

成为一方刺史的陶侃,已经五十四岁了。

然而,可惜的是,王敦对陶侃并不只有欣赏,还有猜忌。

此后不久,晋元帝司马睿对琅琊王氏的势力之大颇感忌惮,开始着手削弱。此举激怒了王敦,王敦磨刀霍霍,准备发兵攻打建康。

在这档口上,不是自己嫡系的的陶侃就变成了阻碍。原先的贵人,因为王敦的反叛,瞬间成了敌人。

王敦于是找了个由头,把陶侃发配到了广州当刺史。

被发配到了偏远的岭南当刺史,却没能让陶侃气馁。

在广州闲来无事时,陶侃每天搬砖,咱们可以称他为搬砖始祖。

《晋书・陶侃传》著:在广州无事,辄朝运百甓(pì,砖)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故自劳耳。”

陶侃每天早上把一百块砖从屋里搬出,晚上又将这一百块砖搬进屋里。人家问他为什么做这等无用功,他回答说怕自已“过尔优逸,恐不堪事,故自劳耳”。逆境之中,方显英雄本色。

后来王敦叛乱失败被杀,陶侃才得以回到荆州。

但陶侃的志趣也并不在荆州,他想入朝。

建康的核心圈子对他而言,依旧可望而不可及。

那是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打在陶侃身上的寒族标签,一直成为阻碍他进入晋王朝权力中心的最大绊脚石。

到晋明帝司马绍驾崩时,继位的晋成帝只有五岁,因此设立了七个辅政大臣。但这七辅臣之中,又没有陶侃。

成帝继位后,因为庾亮处置失当,引发苏峻之乱。这场叛乱造成的影响极坏,甚至于乱军攻入建康皇宫的时候,只有王导等几位重臣保护着小皇帝坐在正殿。

诸侯纷纷起兵平叛,其中还包括了顾命大臣庾亮、温峤这样的大人物,但大家却一致公推陶侃为盟主。辅政大臣没陶侃的份,但七位辅政大臣们却一致认同陶侃的军事才能,公推他为盟主,活儿还得仰仗着人家干。

在陶侃的英明指挥下,苏峻之乱迅速被平定。

然后,朝廷大臣们给陶侃加了一堆官,却还是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回了荆州。

最终,陶侃在荆州刺史的任上病逝。临终时,陶侃的头衔已经有这么多:

持节,侍中,太尉,都督荆江雍梁交广益宁八州诸军事,荆江二州刺史,长沙郡公。

晚年的陶侃,成为了东晋朝的中流砥柱,获“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殊荣。这种特殊待遇,前朝只有曹操,司马懿,司马昭,司马师获得过。


感谢韩涵微雨老师精心指导,特此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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