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临夏

晚春四月,熬过了近三旬的阴霾天气,日头终于从雾白的云间投下金黄的耀目光柱,再次将这个西南边陲的小镇洇染得灿灿的。清明刚过,不远处的牛鼻山还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灼红杜鹃,挑着地儿一般长在翻新的坟头旁,红色白色淆杂在一起,相映成趣。山脚下裹着半圈儿小镇的三岔河又盈满了碧绿,带着生生不息的势头向着岩脚的方向汩汩流去。

为什么天一晴,河水就会变绿呢?伶哥撑着小小的脑袋侧躺在河滩旁的草地上这样想到。然而还没等他用刚学过的三年级课本中的知识东拼西凑一个“合理”的答案,悠悠然的叫喊声已经越过田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急忙地腾起来,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缅邈的坝子上,入眼是满目的翠嫩玉米苗子,在阳光中茂盛如蓬,视线继续向前推移,两个细小的人影在河边的坝子尽头朝他用力地挥着手。午后的风温温地抚过,连带着玉米苗左摇右摆的晃动,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伶哥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与此同时,半边身子也倏忽凉起来。他诧异地看向发凉的身体一侧,蓦地发现自己一半边儿的衣服已然湿透了,又扭头看了看被压得平平的草地,脸上的笑容霎儿僵住了。

日头浓重,炙烤着从巨大的牛鼻山尾部蜿蜒出来的苍青色无名山。一条笔直的车道横贯山麓,道路的一旁是无垠的庄稼地,另一旁是用来防治水土流失的人工沙林。伶哥和两个伙伴慢腾腾地在小道上踱步,沙林挡住了炽热的阳光,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接下来的去处。

“要不去丰家的水果林看看?我记到去年择了他家几个桃子,还挺好吃的。”阿杰甩着手中的狗尾巴草,向着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大奎问到。

大奎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半弯下腰疯狂捶打自己的大腿,“拐啰,你怕不是憨掉啰,现在是四月份,哪里有水果哦!”他夸张地笑着,毫不避讳地向阿杰嘲讽到。

阿杰愣了一下,脸瞬间涨红起来,却苦于一时找不到话语反驳,只得嗫嚅着嘴看向伶哥。伶哥看着不知道为啥笑个不停的大奎和呆呆的阿杰,心中不免鄙夷起这两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来。

大奎和阿杰家应该可以称之为“地主”,至少伶哥是这么认为的。当他还在灰暗的小间瓦房中和姐姐挤一张床时,这哥俩已经有了专属于自己的房间,宽敞又亮洁的房间。那栋三层的洋楼开大门时,伶哥和母亲去吃酒,被他叫作姨父的人笔直地立在门前,招待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走进洋房内部,是伶哥从没见过的白净景象。坐在黑色的柔软的沙发上,细碎的毛绒透过薄薄的裤子挠得他心痒痒的,那台显示屏四倍大于他家十岁高龄“大屁股”电视机的液晶电视正放着一部叫做《树先生》的电影。伶哥一点都没看进去。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与他如此的格格不入。慢慢地,他的头低了下去,看着被绚丽的吊灯渲染得瑰红的大理石瓷砖,看着反光中自己瘦小的身影。

“伶哥!伶——哥!”阿杰回头看和自己拉开了好一段距离的身影丢了魂似的走着,不满的大声叫唤。伶哥卒然回过神来,“樱桃……樱桃应该是熟了的!”他赧然摆着手,扯着嗓子回应到。

阿杰和大奎同时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伶哥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脸上有些红。他默默看着两个一脸疑惑的身影,又低下头去。

田野间的金色越发浓烈起来,河岸对面几处零散的人家已经飘起了暮烟。伶哥在巨大的阴影中收回视线,青色的山实在过于宏壮,他的周围已然昏暗下来。

“要回家了吧。”伶哥又转头看向远方的金色光芒,心中有些不安。

大奎不满地回头瞪着他,“都走到这点咾!起码上去看看吧。”

伶哥吞了吞口水,微微地低下头,没有说话。等大奎和阿杰扭身继续走后,他才抬头看着两人的背影,撇了撇嘴,又看向今天的目的地,宽高皆百米的渣口岩洞。站在这雄伟的自然造物面前,九岁的伶哥真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巨大的洞口撕扯开半边山体,边缘几乎要跳脱出他的视野,翠绿的藤蔓缠纠着攀附在外层卷折的岩壁上,不知道为何没有继续向里延伸。他的目光继续游离,落在岁月卷起的层层岩褶以及尖削的乳白色石钟乳上,石钟乳下是歪斜的石柱,无力地支撑着庞大的洞穴。

那些丑陋又扭曲的褶皱消失在一片浓郁的黑色中,夜一般看不见尽头。伶哥目光触及那个小小的洞口,心中陡然漫起了无边的恐惧。

三人沿着倾斜的小路艰难地向上行进,伶哥被远远地吊在后面,体力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他用双手撑着地,以此减缓腿上的酸痛,野狗一般挪动着,无神的目光聚焦在脚下被水流冲刷出来的细长沟壑上。某一刻,沟壑终于消失在枯黄的泥土中。伶哥起身拍了拍脏兮兮的手,一阵满带矿石味道的潮湿冷风贯进他的领口和鼻腔,他狠狠地打了个冷颤,强忍着好奇心不去看那个可怖的黑洞,而是看向大奎和阿杰。

两个身影蹲在一起,头低的像是要埋进土里。伶哥走到他们背后,也低头去看,细碎得像沙一样的尘土中,不规则的排列着一个个圆形,中心深深地凹进去。

“这是什么?”伶哥睁大眼睛问到。

两个人都没有回头看他。“地裹牛啊,这都不知道。”阿杰说着,不知从哪里抓来一只蚂蚁,扔到那个棕黄色的圆里面。沉寂一瞬,仿佛什么机关被触发了,泥土开始向下滑动,蚂蚁疯狂的摆弄着纤细的脚,试图脱离这个可骇的漩涡。细泥继续下滑,漩涡的中心显露出两个黑色的小点,并不断向上延伸,那是一对巨大而锋锐的钳子。三人屏住了呼吸,期待着即将来临的屠杀。

然而下一秒,钳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蚂蚁拖进了泥土里,快到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圆形就静了下来,一切残忍瞬间消弭于无形。

伶哥有些兴味索然。阿奎抓起一把泥,猛地丢向那个小小的漩涡,愣了一下又扭头在地上找起什么来。

从这个空旷的平台向外看,有着优越的视野。夕阳已经从田野推进到更为遥远的群山,整个镇子都没在了昏暗之中。

奶奶应该已经在做饭了吧,伶哥在心中想到,随即肚子也开始传来一阵阵空虚的痛感。他不安地游荡起来,一边踱步一边用脚使劲地将地上晶莹的方解石碎片踢飞出去。

碎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和倒在地上的不规则圆柱形石柱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伶哥快步冲刺越上石柱,也不顾及上面一层不知堆积了多久的厚实灰尘,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他的目光空洞地看着前面爬来爬去的身影,想着真好,他们爸妈经常三四天不在家,在家的阿姨又根本管不了他们,天黑了回家也没事,回去还有热菜吃,自己的爸妈虽然也不在家,但是家里有他很害怕的奶奶,这个点回去,估计也只有吃点剩的了。

伶哥突然有些颓唐。要是他是姨父家的孩子该多好,不用上山背洋芋,可以每天都有肉吃,也不用捡大奎和阿杰穿丢的衣服穿。他默默地想着,随即又低下头去。

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越过群山,从朦胧的空气中投射过来,溢散的金黄映在伶哥的脚下,晃了一下他低垂的眼眸。他扭头去看青灰色的地面,半掩在土里的不知名矿石正被夕阳反射出弱弱的闪光。伶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从石柱上飞跃而下,险些一个趔趄栽进土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奎和阿杰,慢慢走近那物体,把它从土里刨了出来。这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下面是一个不算规整的正方体铜块,上面是一些方形的小块状结晶,剔透的亮白。上下粘连在一起,就像一桶被盛满的爆米花,整体呈黄铜色,古朴而厚重。铜块的表面依稀闪着七彩的反光,伶哥知道,那是被淬过火的原因。

伶哥背着手走到大奎和阿杰后面,心跳得有些快。“猜猜我找到咾什么?”他的语气带着小小的骄傲和神秘。大奎和阿杰同时回头看他,表情中带着满满的疑惑。伶哥的手从背后伸出来,金色印章般的矿石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阿杰刚伸出手去,却被大奎先一步抢劫一般夺了过去。“你在哪点找到嘞?”大奎眼珠子都快陷进去一般盯着这个细致好看得物品。“就在啊边石柱下面。”伶哥指着灰扑扑的石柱说着,目光却也集中在矿石上。

“给我看瞧!”阿杰说着从大奎手中接过矿石,也死死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看完了吧,该给我了。”伶哥向阿杰伸出手。阿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不要你的,真的是……”随后将矿石递给伶哥。

伶哥接过矿石便放进了包里,“啊边可能还有,你们可以过去看看。”他说着,又指了指石柱的方向。大奎和阿杰对视一眼,向着石柱走去,伶哥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不自觉的笑起来。

夕阳完全消失在牛鼻山的背后,只看得见逸散出来的赤红色光芒,白日已尽,星辰在夜幕隐现。大奎和阿杰回来了,手中各拿着一块半透明的方解石,足有小臂般长。伶哥嘴角浮起笑意,虽然这种方解石确实不多见,但今天显然还是他赢了。

大奎正准备说什么时,昏暗的洞厅突然亮起来,莹白的光从微亮的夜色闪现出来,死死地锁定住三人,那是一道很强的手电光,灼得人睁不开眼睛。周遭突然寂静下来,伶哥有些心慌,这样在昏暗中暴露,疯狂刺激着他的自然本能。

约摸过了七八秒,光那边才传来话音。“你们是哪家娃?大晚上跑到这点偷东西!”声音有力但苍老。

偷……东西!?三人一时之间被吓得傻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年纪最大的大奎最快反应过来,“我……我们偷什么东西了?”磕磕巴巴地问到。

“偷什么!”苍老的声音加重了语气,伶哥被吓得抖了一抖,“这点是被人家包下来嘞,你们手里面拿到嘞石头,是要采出去卖诶,你说你偷什么!”残酷又凶恶的字句喷吐之间,狠狠地冲击着三个人的内心。双方都不再说话,巨大的洞厅寂寂的,晚风在微弱的光中穿行。

伶哥突然又感受到了那种生寒的恐惧,在直视那个无底黑洞时的恐惧。

“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眨眼的瞬间,一个身影就奔了出去。伶哥的意识还是模糊的,身体却下意识地也跑起来。那道笔直的手电光在混乱的踏步声中开始疯狂扭动,光线打亮倾斜小路旁的茂密树丛,在三人的后背烫烫地追着。路的陡峭程度实在过险,伶哥用一只脚在前面刹着,不敢跑得太快。

“死娃儿!不着砍脑壳,老爹老妈咋个教嘞……”晃动的光线稳定下来,直直地照着小道,难听的话语在巨大的洞口前回荡。

“怎么教关你球事!老**!”狂奔之中,大奎居然还回头和老人对骂了一句。

而当跑得最慢的伶哥脚掌触及山下长直的车道时,前面已经不见了大奎和阿杰的影子。

“**妈,老子拿到你你才晓得!抓你去坐牢!”远处,老人继续叫骂着,声音愈加的愤怒。

伶哥被最后一句狠狠地震了一下,却也不敢放松,继续狂奔起来。

浓重的夜色疯狂向后退去,柔和的月光已经升到无名山的山头,远处的农田铺上了一层银白的光浆,玉米苗子依旧沙沙响动着,好像从来未曾停止过。伶哥放慢了速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心不要命地鼓动着,一半是因为奔跑,一半是因为恐惧。老人的那句话像枚钉子,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脑门上,让他想起了父亲和一群狗友闲谈时所提到的关于坐牢的事,诸如每天吃大白菜,唯一的肉就是壁虎肉,老鼠肉,不听话就要被警察被警棍打个半死之类的……

再过不久就要过上这种生活了吗……伶哥想着,悲伤和恐惧一并萦绕上心头,鼻子一酸,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

朦胧的视线中,家家灯火化作一条条曲线舞动起来。伶哥已经可以看到自家瓦房淡黄色的光透过那扇半开的窗户溢出来,同时溢出来的还有叮叮当当的洗碗声。他站定揉了揉眼睛,舞动的曲线瞬间平静下来,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光点,光点里是百味的人世悲欢。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两步,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又退了回来,楞楞的立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他找了个隐秘的角落蹲了下来,睁大眼睛,开始疯狂地向着眼眶吹气,吹了足有七八分钟才停下来。

“吱——”深红的木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伶哥轻轻把门关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直直的走向火炉旁的长椅,安静的坐下。他的余光扫视整个火房,只有爷爷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一部抗日剧。他的心中舒了一口气,肚子也疯狂叫唤起来。也许奶奶出去串门去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他看着橱柜,心里默默打量着。

“吱——”那道木门的摩擦声再次响起。伶哥心头猛然一跳,矮个子的老人推开门走了进来,世界好像突然没有了声音。

“你怕是认不得吃饭了不?”老人脖子微微前倾,恶狠狠地询问道。伶哥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又安静了一会儿,“游你大病游走哪里来咾?”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带着那股讽刺的阴毒。

“在我……姨父家……”伶哥嗫嚅着应到,说谎让他心尖莫名地苦了一下。

没有下文,他疑惑的抬眼瞟了一眼老人,发现刚才还一脸阴沉的面容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自家热饭吃。”老人丢下一句话,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今夜的月光白昼一般的亮,伶哥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空。那个被他捡着的小物件摆在结满蛛丝的窗台上,顶面的晶体散出莹莹的微光。对面的另一张床已经传来规律的呼吸声,他还是没有睡着。

警察什么时候会到呢?他想着,牢里没有肉吃很难受吧,不过终于不用背洋芋了。会不会通知爸妈呢?他们在那么远的地方打工,应该回不来吧……上次见是什么时候来着?在牢里他们应该会来看我的吧,应该会的,他想着,明天是个大晴天吧,天上一片云都不会有,躺在草坪上晒太阳一定很舒服,风依旧会吹动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在他耳旁哗啦啦的响,真好啊,他想着,眼泪不知何时便溢出了眼眶,亦不知何时便跌入了沉沉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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