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蛙之殃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在毫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我变成了一只井底之蛙。在此之前,别说前世今生,就算六道轮回,我也决不相信自己会和一只蛙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那个细雨如诉的夜晚,星星散散的灯光洒落在夜色深处,我从扑朔迷离的梦里突然惊醒,睁开双眼,没有高高在上俯视着我的天花板,也没有柔软舒适的被褥。

目光所及,我身前是一摊深黑色的烂泥。我迅速抬头四处张望,发现自己在一口枯井里。四周静得可怕,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感,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再钻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

我在束手无策的时候,总是习惯用右手按压前额。可眼前出现的,是一只又短又细而且弯曲的腿,上面连着像枫叶一样的四个脚趾。我将它靠近嘴唇,口腔立即变得粘糊潮湿。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不…要…啊…”我失声惊叫,发出的声音却变成了“呱呱呱”的叫声。我能准确地判断,这声音和池塘的蛙声一模一样,从小到大,听蛙叫声都快让我的耳朵长出茧来。

我像坠入了万丈深渊,脑子一片空白,全身发软痪坐在泥泞里。尽管我万般不愿意,但还是不得不接受自己变成一只青蛙的事实。

我第一时间想到庄严,如果他知道我变成了一只青蛙,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那天他在电话中三言两语告诉我,他急着去美国处理一件棘手的事情,让我别为他担心,后来我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如今才明白,我的第六感非常灵验。等我们再见时,早已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又或者一别两宽,从此天涯陌路。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会对一只青蛙产生爱情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的心像打碎的玻璃,七零八落洒落一地。

庄严为什么去美国后就失联了,难道是找个借口离开我,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我和蛙又有什么渊源。太多的疑惑萦绕在脑海。

不,就算变成一只蛙,我也决不能做一只坐以待毙的井底之蛙。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以一己之力离开这里。然后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明白,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于是我仔细观察自己所处的环境。我无法准确丈量井底到井口的实际距离,看到如碗口大小的井沿,估计井深应该是三十到五十米。由于是冬季,降雨量骤减,水位快下降到井底,所以我根本没有捷径可走,必须一步一步从井底爬上去。

可我毕竟刚从人变成蛙,我的意识还处在直立行走的范畴。跳跃和爬行,对于一只蛙来说易如反掌,而我却难于上青天。一则,从两只脚变成四只脚,意味着从以前的一对一,变成了现在的二对二,由简到繁,需要一个相互适宜的过程;再则,我无法放下人类的尊严,模仿动物的言行,尽管我现在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青蛙。

可是,想到只有离开井底,才能见到庄严和弄清我变异的真相,我决定孤注一掷。我硬着头皮学习爬行,也许我天资聪颖,没过多久便熟悉掌握了要领,然后马不停蹄学习跳跃。好在我在变成蛙之前,一直坚持长跑运动,我的运动细胞自然而然转移到蛙身上,跳跃也变得水到渠成。

尽管我具备了一只青蛙该有的本领,但我实在没想到,爬井是一项如此艰巨的工程。我仰起头来,用前腿紧紧地抓住井壁,再拼尽全力用后腿往上蹬。可这是一口天长日久的老井,井壁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苔,像倒了油的地板又光又溜。我爬了几步又滑下来,回到原来的位置。尽管我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最后还是前功尽弃。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深。望着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井口,浓浓的悲伤充斥着我的胸膛。

如果一定要变异,老天为什么不给我选择的机会?我希望变成蒲公英,只要风一吹,我就能朝着庄严的方向,越过天空漫过尘埃,悄悄飞到他身边,在阳光下亲吻他深邃的眼眸,抚摸他浓厚的黑发。或者变成一棵树,无论严寒酷暑,朝朝与暮暮,我都会在他每天经过的地方,低吟浅唱。

可如今,我只是一只青蛙,一只被困在井底却又无能为力的两栖动物。我像缴械投降的战败者,虽有万般不甘,却又无计可施。

伴着长吁短叹,那些如烟的往事,像涨潮的海水,此起彼伏在脑海里翻腾。

我和庄严因为林子而相识。林子开着一家红酒庄,却不务正业玩起了烟斗。我虽然不抽烟,却对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木质、造型独特、巧夺天工的烟斗颇有兴趣,而且能精准地预测市场的价格和销量。林子根据我的先知先觉赚了不少,每次到货,他都会盛情邀请我去鉴赏他发家致富的宝贝。

那天我走进林子的酒庄,却发现黑压压地坐了一群烟斗粉丝,而林子凑巧出门接人了。除开工作需要,我不喜欢应付陌生人,更何况还是清一色的男人。我尴尬地站在那里,拿出手机联系林子。

在DIY区的庄严看出我的窘态,连忙起身过来解围。尽管我们互不相识,但总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帮男人上下横扫强。我嫣然一笑,向庄严投去感激的眼神,忙不迭地跟随着他离开。

寒暄之后,我对庄严有了初步的了解。他毕业于美国某著名高校,两年前回东泰市开了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当他得知我是某杂志的主编时,对我表现出来极大的热情和兴趣,他说对文笔好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感。

我在心里哑然失笑,这借口太牵强了。我知道自己娇好的容颜和玲珑有致的身材,吸引了不少异性的目光。对于“外貌协会”的男子,我都是避而远之。出于礼貌和感激,又或者庄严给我的第一印象不错,离别时我们相互留了微信。

庄严每天都会找我聊天,大到时事政治经济,小到人世百态。他聪颖过人的才华和敏锐的洞察力让我自愧不如。慢慢地,我遇到一些困惑也会向他请教,每次他都能给我中肯的建议。

过了一段时间,庄严约我吃饭。我被网络各种啼笑皆非花样式相亲弄得草木皆兵,条件反射想到庄严会不会也来一出。我在心里把他当朋友,虽然不反感,却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我对情感细腻的男子情有独钟,我一直认为,身材健壮的庄严是个粗线条的大男人。

作为朋友,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爽快应约。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次见面,改变了我命运的轨迹。

那天,我穿着一件简约的深蓝色风衣。庄严起身倒茶时,发现我肩上残留着一条长发,便轻轻拈了下来。这个像故人般自然而然的动作,让我的心莫名地欢喜,仿佛枯枝上生出了艳丽的蓓蕾。

庄严在我和闺蜜的电话中,得知我因为身材问题,买回来的裤子都需要拿出去修改时,便理当如此地说:“乔麦,以后这种事就让我代劳吧。”

我笑而不语,没有接他的话,心里却有一种被呵护的甜蜜。如果庄严送我LV,甚至爱马仕,我会直截了当拒绝,绝不拖泥带水。奢侈品只是一堆冰冷的数字,它温暖不了我的生命。而那些体贴入微的言行,却能触碰到我内心的柔软,让我为之动容。

庄严并没有机会帮我改裤子。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又上了新的台阶,当然还没有达到捅破那层窗户纸的程度。其实,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也挺好,有期盼,有希冀,更多的是莫名的欢喜。

没过多久,社长向我抛来了橄榄枝,如果能对本市爱国商人楚方舟做一次专访,便可以享受十天带薪假期。

社长亲自下达任务,我必须全力以赴。经过多方面挖掘,终于找到一些富商的相关资料。

楚方舟于美国一所高校毕业后,就职于纽约华尔街,与妻子伉俪情深。婚后十年,妻子因为急性白血病撒手人寰。楚方舟痛不欲生,回到妻子的故乡东泰市,从事与金融相关的生意。后来延伸到多个行业,而且行行都是手到擒来。他为人低调,妻子离世后再未续弦,也从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

不知道社长哪根筋搭错了,明摆着不可能的事情,非要让我去挑战。于是,我把这事当笑话一般告诉庄严。

庄严没有对此发表见解,我明显感到他的敷衍。第二天,我意外接到楚方舟愿意接受专访的电话。幸运之神降临,我迫不及待和庄严分享喜讯,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恭喜”。嘿嘿,这家伙肯定是妒忌我的好运。

早上,我踩着万丈霞光,如约而至来到楚方舟的办公室。他看到我那一刻,像触电般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我感觉自己像被人拿捏在手里的苹果,果皮被锋利的刀子一片一片剥落。

没想到传言中对妻子情深似海的男人,居然是这副德性,真让人破跌眼镜。好在后来他很配合,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我强忍心里的反感,耐心做完了专访。

大功告成后,社长履行诺言马上给了我假期。我像出笼的鸟儿,立刻飞去某海滨城市,准备好好享受阳光和沙滩。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到的第二天,该市暴发了严重的疫情。我正犹豫是否应该打道回府时,庄严的电话来了,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安:“乔麦,怎么这么久才听电话,赶紧买票回来,越快越好。”

见我迟疑不决,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乔麦,你在那边,如果遇到麻烦,我却鞭长莫及,你回来东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至少我能照顾你。”

放下电话,我心潮澎湃。人生苦短,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我以最快的速度买了返程机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和庄严谈一场天长地久的恋爱。

在机场见面那一瞬息,我们紧紧相拥,像迁徙的候鸟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栖身之地。

那天开始,我觉得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幸福严丝合缝地覆盖着,眉梢眼角都洋溢着春暖花开的气息。我仿佛听到质地相同的两个灵魂,发出相互碰撞的清脆之声。

往事一幕幕,揪得我的心生疼,我沉浸在朝花夕拾的甜蜜与怅然中不能自拔。为什么在我全心全意付出之后,你却像划过天际的流星,一闪而过不留痕迹。庄严,你究竟在哪里?

我心里有太多的不甘,无论如何,这辈子一定要见到庄严。欲速则不达,急于求成的后果往往适得其反,我决定增加练习的时间和强度。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井底。

每天从早到晚,我反复练蹬腿、跳高、跳远。渴了,喝点水润润嘴唇,饥饿难熬时,我忍着心里的厌恶吃蚊虫、飞蛾。不到精疲力尽绝不停息。一分米,两分米,三分米……时间如一个两腿缚铅的老人,一寸一寸挪动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弹跳有力,爬行灵活,蜕变成一只名副其实的青蛙。

我踏上了漫漫征途。青苔和高度,已不能阻挡我前进的脚步。我沿着井壁,跳跃和爬行相结合,累了歇息一会,养精蓄锐后再继续。历尽千辛万苦,我终于如愿以偿爬出了老井。

夕阳西下,远山苍茫。望着庞然大物的城市、川流不息的车辆、遮天蔽日的梧桐,我竟有些无所适从。惊鸿一瞥的红男绿女,让我产生了强烈的自卑。由时尚的都市丽人,变成奇丑无比的青蛙,我心里的失望,比安赫尔瀑布的落差还要大。

为了安全起见,我按捺住急躁的心里整装待发,直到灯火阑珊时才开始出动。繁华退尽,终剩落寞,我穿过公路,越过水池,爬过草地,抛弃尊严,以一只蛙的身份,终于来到梦寐以求的地方。

庄严的公司是一幢独立的平房,门前流水潺潺,花草茂盛。望着办公室紧紧关闭的门,我心里升起人去楼空的惆怅。守株待兔,是我唯一的选择。为了避免让人发现,我将身体变成浅绿色,静静潜伏在草坪中。

过了几天,我看到庄严的秘书小美去办公室拿文件,由于太匆忙,她忘记将门关上。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了办公室。办公桌上,依然放着我和庄严的合影。照片里,我们深情对视,我搂着庄严的腰,长发飘飘,裙摆飞扬,他用双手捧着我笑靥如花的脸。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海面,投射进我们的心房。

那是我和庄严第一次去海边。多情的沙滩上,伴着喃喃细语,留下了我们深深浅浅的足迹。

我心里涌起一阵潮湿的酸楚,如果青蛙有泪腺,我的眼泪早就变成了决堤的海。

原来,庄严一如既往地深爱着我,就像我从未停止爱他一样。可是,他为什么失联了?

我在办公室仔细观察,希望能寻找到对我有用的信息。窗户旁边,摆放着一张大红酸枝的花几,高度大约一米左右。花几上放着一个镜框,框里是张女子的画像。她大概三十出头,精致的五官,清澈的眼眸,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散落在胸前。

庄严曾带我来过一次办公室,但没见到这张画像。我突然觉得她似曾相识,可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我们在哪里有过交集。看来,我变成青蛙以后,智商也急剧下降。

我担心小美回来把我关在办公室,不敢再逗留下去,悄悄跳进草坪继续守候。

南国的早春,迫不及待地赶来了,第一缕春风里,带着百花齐放的热烈。日月更替,斗转星移,望断天涯路,却始终不见庄严的踪迹。曾经的希望,像秋天的树叶一片片调零,我的心,变成寸草不生的戈壁。

那盏名叫理想的灯,在我万念俱灰时,透出星星点点的光。我像一支单枪匹马的队伍,不断地对着信念招兵买马,来抵御外界的侵蚀。我不敢再奢望他爱我,我只想看看他,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已经足够。从此,我便有了在苍穹中微笑的内容。

三月的细雨,不负万物期许,我在等待中又燃起了希冀。那个霪雨霏霏的傍晚,华灯初上,城市深处的光与故事,都在尽情绽放。我又一次打开记忆的密码,恍然间,一个高大的身影路过身边。我的心一阵狂跳,似乎要奔出胸膛随风而去。

办公室门传来琐匙转动的声音,我手忙脚乱跳上窗台。

那是我魂牵梦系朝思暮想的爱人,他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眼睛深陷,像被霜打过的茄子憔悴不堪。

我多想上去给他一个深情的疼痛的拥抱。可是,我是一只自惭形秽的蛙,我挺着鸭蛋一样的大肚子,眼睛鼓得像车灯,皮肤软如稀泥。我已经低入尘埃,我怕他看到我后,露出深恶痛绝的样子。

我终于明白,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相爱的人近在咫尺,他不知道我触手可及,我不能上前给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惊喜。

庄严面色苍白,歪倒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他拿起桌上的合影,轻轻抚摸我的脸,滚烫的泪水与冰冷的镜框重合,我的脸模糊在他的热泪中。

良久,他对着相片自言自语:“麦麦,你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我翻遍整个世界,却依然找不到你,你还好吗?”

我的心缩成一团,伴着一阵阵的抽搐,却什么都做不了。也许,庄严不去美国,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可世上没有如果,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庄严将花几上的画像拿上办公台,两张相一对比,我惊奇地发现,画中的女人和照片中的我如出一辙。只是,岁月馈赠了她风韵和成熟;而我正是婀娜绽放的花期。

刹那间,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千年冰窟。这个女人是谁,她和庄严是什么关系。难道自始至终,我只是别人的代替品?我心乱如麻,头重脚轻。也许,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事以至此,唯有静观其变,才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庄严每晚都在办公室过夜,我爬上窗台默默守望。我还是乔麦的时候,他从没有邀请我去他家。当然,我也从来不过问他家里的情况,盘根问底不是我的风格。男人不想告诉你的时候,总是闪烁其辞,到时机成熟了,自然会主动相告。

周末的那个晚上,天气突然反常,狂风暴雨肆虐着整座城市。路旁的树木痛苦地扭着身子,似乎要与凄风冷雨决一雌雄。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悄悄进去躲在角落里。庄严抱着酒瓶,愁眉不展地喝着闷酒。人类都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道理,可还是有各种失意的人,前仆后继争着买醉。也许,他们在意的,仅仅是在清醒与迷糊之间那种飘飘然的感觉。

“咚”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踢开了,一个身材与庄严同样高大的男人闯了进来。定睛一看,他不是被我做了专访的楚方舟吗?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这次轮到我瞠目结舌。他怎么会来这里,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不免为庄严担心。

庄严听到响动,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眼里的漠然,是对不速之客的直接无视。

梦方舟抢走庄严手里的酒瓶,直接扔在垃圾桶里。他指着庄严的鼻子说:“为了一个女人,你连家都不回了?”

庄严“呼”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我真不该让乔麦采访你,你要是不把她立刻还给我,我绝不会踏进那个家半步。”庄严的眼里,有无数团火焰在燃烧,他两手握拳,重重地敲着桌面。

原来他们是父子,我以为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居然是一家人。看来我变成蛙,应该和楚方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要你按我的要求完成任务,乔麦自然就回来了,否则,你一辈子都别想见到她。”楚方舟的声音,像是经过冰雪的侵蚀,透着阵阵寒意。

“哈哈哈……哈哈……”庄严的笑声,带着毛骨悚然的凄厉:“什么鬼任务,明明就是你的阴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完成你的克隆大业,你以美国业务出了纰漏,需要立刻解决为由将我骗过去,然后收走我的护照,用尽手段不让我与外界联系。你以为我寸步难行,就能专心守在实验室监督克里·约翰逊那个魔鬼。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只要你把乔麦还给我,我还认你这个父亲。”

真相出乎意料,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我绝对想不到,庄严失联,竟然是楚方舟的大作。

楚方舟恼羞成怒,眼如铜铃:“你如果还知道我是你父亲,就应该成全我。堂堂世界顶尖名校生物医学博士,居然连克隆都不敢碰,你还有什么脸和我提要求?”

“你醒醒吧,克里·约翰逊就是个骗钱的混蛋。美国国会早就禁止克隆人体细胞,难道他会知法犯法?他不过是串通一帮人演戏做样子,造成实验很快就要成功的假相。你别再被他忽悠了,这个沽名钓誉的学术败类,早就对你的财富垂涎三尺了。”庄严一针见血撕开了约翰逊的面纱。

楚方舟瞳仁放大,身体摇摇欲坠,强装镇定反问庄严:“约翰逊怎么可能骗我,他是你妈妈最信任的朋友,而且他曾经多次向我保证,只要经费到位,他可以秘密请来世界上最顶尖的科研团队,一定会让你妈妈死而复生。”

提起母亲,庄严的语气变得平和:“克隆违背自然规律,违背人伦道德,就算克隆成功,我妈能死而复生吗?那也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我决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楚方舟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房间里弥漫着无尽的悲伤。他哽咽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到你妈妈的故乡吗?因为这里的山水曾经养育过她,是离你妈妈灵魂最近的地方,只有在东泰,我的心才能稍稍安宁。”

他走到庄严身边,像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严儿,只要你守在约翰逊的实验室,他就不得不继续研究。他不是喜欢钱吗,我通通都给他,总有一天,他会成功克隆出你妈妈。爸爸求求你,把你妈妈还给我,没有她,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二十年了,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我愿意用我的所有来换取你妈妈回家。”此时,楚方舟脆弱得像飘落的柳絮。

“你明明知道这是违法行为,为什么还执迷不悟?克隆人要是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我们活着,应该做具有良知、维护正义的人,决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弃世界于不顾。”庄严的语气,无可置疑。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我楚方舟的儿子,你心里想的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楚方舟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比川剧变脸还快。

庄严佯装没有听到把楚方舟的话,漫不经心把头扭向了窗外,缄默无言,眼光飘浮不定。

难道庄严另有隐情?父子俩究竟唱的哪一出,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要是不顾及父子之间的情分,我早就和你撕破脸了。联系不到乔麦,我以为你权衡利弊后,会主动把U盘放回实理室,没想到你顽固不化,一直挑战我的底线。既然你根本不为我考虑,只顾着自己的幸福,那我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楚方舟停了几秒,狠狠地瞪着庄严,话里带着明显的威胁:“你把约翰逊收集克隆信息的U盘到底放哪里了?你不交出来,你以为乔麦会平安无事?发你的春秋大梦吧。”

“乔麦到底在哪里?就是因为珍惜父子之情,我才让乔表去采访你。在我心里,我们迟早都是一家人,总会有见面的那一天。没想到我完全错了,你就是个走火入魔不可理喻的疯子,自从见了乔麦,你一直都魂不守舍。”庄严也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你不想你妈妈死而复生吗?你不想看到我下半辈子幸福吗?”楚方舟咄咄逼人地反问。

“你至始至终都考虑自己,你有设身处地为我想过吗?克隆出和乔麦一模一样的人,你告诉我,我是该叫她“妈”还是该叫“乔麦”?她是我的母亲还是妻子?乔麦又以什么身份面对你们?你想让我们一家人万劫不复吗?”庄严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楚方舟似乎意识到什么,几度欲言又止。

“为了你自己,根本不顾我的感受,这是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做的吗?你知不知道,克隆极有可能导致克隆人残疾甚至死亡,你愿意看到她病魔缠身痛不欲生吗?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她再次死亡而无能为力吗?你问问自己的内心,你真的能强大到接受悲剧重演吗?”庄严悲愤交加,痛哭流涕。

楚方舟像泄了气的皮球,半晌,机械地摇着头自言自语:“我不愿意……如果我带给她的只有痛苦,那我又何来的幸福。”

他踉踉跄跄走到花几边,拿起相框,紧紧抱在怀里:“月儿,你真的回不来了吗?你说过,要陪着我一起看万家灯火,细数岁月绵长,为什么你却食言了,留下我孤身一人。月儿,你若尚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

原来画像中的女人是楚方舟的妻子,庄严的母亲,我这是吃哪门子的醋。世界真小,如此相似的两个人,竟以这样的身份相遇了。

“爸,人死不能复生,你对妈妈亡灵最好的告慰,就是好好地活着。你平安幸福,妈妈才会含笑九泉。”终归是父子,庄严轻言细语安慰着父亲。

楚方舟看着镜框中的画像,泪如泉涌。

“爸,乔麦在哪里,你饱受了失去妈妈的痛苦,请你将心比心为我想一想,失去乔麦,我也痛不欲生。我真的非常爱她,她是我见过的最独特最有魅力的女子。”

楚方舟的声音很轻,好像害怕吓到镜框里的妻子:“见到乔麦后,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人,但是再像,她也不叫庄月。既然她长得和你妈妈这么像,那我就用她的体细胞克隆,让你妈妈再生。”楚方舟答非所问,对着庄月的像喃喃自语。

细思恐极,原来,我竟然是整个事件的异火线。我以为,能如愿以偿专访楚方舟是上天眷顾,没想到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明了价格。

“爸,乔麦在哪里?”答案呼之欲出,庄严按耐不住心里的激动。

楚方舟犹豫了下,露出大势已去的疲惫:“乔麦在城郊别墅的地下室里。”

楚方舟话音未落,庄严像离弦的箭飞了出去。

月色如水,静静地倾泻而下。我披着漫天星光,在月下徘徊。真相大白了,可我还能变回去吗?如果我只能以蛙的身份苟活于世,那么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看来我和庄严的缘份远远还不够。既然注定无缘,可上天为什么要安排我们相遇。如果有来世,我会身在何处,庄严又会在哪里。

月亮悄悄躲进了云层,似乎也在为我悲伤。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总是昏昏噩噩,偶尔还头痛欲裂。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后,恍惚中,我听到时远时近,断断续续的呼唤声“麦麦……麦麦……”我的意识越来越微弱,最后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醒过来了。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床单,庄严焦虑的双眼映入眼帘。四目相对,满眼都是劫后重生的欣喜。庄严紧握我的双手,颤抖着声音说:“麦麦,你终于醒了,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半步。”喜极而泣的泪水,从他眼里滑落到我脸上,像岩浆一般炽热。

时光在指缝间悄然溜走,我的记忆逐渐恢复。我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串联起来,还原了变蛙的那段经历。

楚方舟见到我后,勾起了他对亡妻强烈的思念之情。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约翰逊身上,对他言听计从,深信不疑。

约翰逊说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保证克隆万无一失,派他最得力的助手史密斯亲自过来,先给我注射一段时间的辅助药物,然后再取体细胞。

楚方舟以还能再为他做个更全面的专访为由,将我骗去他公司,然后在我水杯里做了手脚,我昏迷后任由他们摆布。

史密斯给我注射的辅助药物,是约翰逊研发的新产品,一种以-b为靶点的生物制剂。其实这个制剂根本不是为提取体细胞做准备,而是为约翰逊的新产品做临床试验。这个披着羊皮的狼,为了金钱,专门给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研发出一种能让人在用药期间昏睡不醒的药物。

因为是新产品,其真正的安全性、稳定性、有效性尚未完全明确。他们根本没想到,长期用药后,会发生各种不可思议的基因突变。

为了掩人耳目,楚方舟把实验室设在他别墅的地下室。别墅地处郊外,绿树成荫,湖水环绕。

他们在给我用药一段时间后,我的基因发生了突变。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蜕皮成一只蝴蝶,从排气扇飞了出去。当我飞过那口老井时,被捕食的青蛙一口吞下肚。于是,阴差阳错,我变成了一只井底之蛙。停止用药后,我的基因慢慢恢复正常,终于从青蛙又变回了人。

险象环生的变异经历,每每想起,都让我胆颤心惊后怕不已。因为太过玄幻,我的变异之路成了守口如瓶的秘密。

楚方舟来看我,向我表示忏悔。面对这个特殊的男人,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对亡妻的一往情深,淡化了我对他的怨恨,除了生死,其他一切都变得不足挂齿。

只是我明白,他的伤口,永远都难以愈合。即便暂时愈合,而我,会像一把利刃,将他的伤口一点一点划开,直到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人生如棋,走错一步,满盘皆输。既然无法掌控棋局,那就在未开局时选择放弃,否则会输得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灭。离开,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我在社长的再三挽留下,毅然递交了辞职报告。

庄严脸色凝重,看着我的行囊,仿佛世界末日。我的平静,让他明白了我义无反顾的坚定。我们都知道,有些事,不是用“爱”或者“不爱”就能诠释,也不是“愿意”或者“不愿意”就能干净利落地解决。

离别那天,我不敢回头,我怕一转身,就会沦陷在他的泪光中。

时间,在滴滴答答的流转中翻篇。夏天已经远去,秋天来了,又悄然走了。

庄严的电话,我一次也没拨打。那是他留给我的专线,他说等我直到永远。那些跳跃的字符,在阡陌街巷的转角,在午夜的梦里,不停地排列组合,带着滚烫的记忆,与我的灵魂共舞。

你可能感兴趣的:(池蛙之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