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时候就知道七叔是一个教书先生,那时村里人都喊他的外号老七,皆因为他是兄弟排行。差不多岁数或高他辈份的人都直呼他老七,好多年轻人都不大知道他的学名了。
我得喊他七叔,老七的名字只能在私下讲他故事的时候偷偷提起。现在我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讲七叔的故事,那就更不好提他的外号了。
一
破锤
破锤是破碎石块的专用工具,锤头是隋圆型,中间粗两头尘平,用钢铁铸成。锤柄一般是腊条杆做成,富有弹力。这个锤专敲那些大的石块,锤头重,得有大力气的人才能使用。破石头时,要把锤子轮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扬到颈后,然后用力前轮,砸向石头。再大的石块也经不住破锤的敲打,会迸裂开一道石缝。
七叔曾经拥有这样一把破锤。
我小时候,很少见到七叔,只知道他是一个教书先生,也或者说是一个文弱书生,却不知道他还是一个纠纠武夫,能轮得起一般人轮不动的大破锤。
上世纪70年代初,我见到七叔时,是在刚刚迁址不久的人民公社驻地。那时我刚到公社干放映员,一天去食堂吃早饭,猛然看到了一个虎背熊腰,全身上下几乎一般粗细的大胖子的背影,看上去好像是七叔。我急走几步,赶上前一看,果然是。我喊了声:七叔!
哎!七叔偏过头看了我一眼,认出了我,脸上露着笑容,嘿嘿着说,听说你来公社了。
哦。原来七叔听食堂的本家二叔说过。我点头答应道,是的,我来一个多礼拜了。七叔,您这是?
七叔还是嘿嘿着,似乎有难言之隐,说,先去打饭吧!
来打饭的公社干部都对七叔投来异样的目光。我们在伙房门前的石桌上,谁也没再说话,默默地吃完早餐。
我记得那天早餐是馒头玉米窝窝头还有小米粥。
七叔刚擦了把嘴巴,一个人过来喊他说,老刘,今天还是破石头,没多吃点?
七叔依然嘿嘿说,饱了。
那人说,走吧。
七叔扛起放在墙根的大破锤,向我笑了笑,跟着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向大院外走去。
锤杆在他宽厚结实的肩膀上颤悠。他一手抓着锤把,一手还嘬着牙花,估计是白菜疙瘩咸菜塞了牙缝子,那白菜疙瘩很老,老得那些丝都咬不动。
重重的破锤几乎要敲打到他的腰上。
胖胖的七叔,颤悠的破锤⋯⋯
二
面条
七叔那时是劳动改造,破锤犹如他用过的粉笔,是他谋生的工具,只不过天壤之别。小小粉笔凝聚大千世界,重重破锤面对坚硬石块。后来我得知,七叔早年因饭量大总是吃不饱,而在公开场合发过牢骚,一顶右派的帽子戴了多年。
劳动改造完毕后,七叔又归队回了教育。大概因为他是旧时的老高中生,扛破锤委实是遭蹋了人才,还是让他去拿那些轻便的粉笔头罢了。那一年,我去善庄村放电影,得知七叔住在小学,就专程去看他。
七叔见到我一愣,以为是我来找他讨饭吃。我急忙解释,一会儿就走,去村里办公室吃饭。他这才如释重负,笑容满面地说,也好,我煮的挂面,也没什么油和葱花炼锅,你也吃不来。
我顺着七叔的手指一看,在墙边一个小棚子的角落里,一个小铁锅子里,煮了满满的一锅子挂面,已经糗了很久了。我过去拿起筷子挑了一根,放在嘴里,回头对七叔说,不热了,也没滋味,得放点盐。
七叔说,这是一斤挂面,要不糗一下,我这大肚子填不饱。
我看着七叔拍着隆起的大肚子,再看看那锅烂乎乎的面条,心头一热,一股酸水从心底里泛起….…
七叔哈哈笑着说,这比前几年好多了,村里给送挂面,靠我那定量早饿扁了。
公社食堂里那顿早餐,玉米窝窝头,白菜疙瘩咸菜,大破锤,还有眼前的稀烂的挂面,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着,更替着。
站在我面前的七叔,只不过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一个公职人员,却为了自己填不饱的肚子而作践自己。我转身走出了学校,身后依然听到的是亲切的声音,有空再来啊,七叔弄几个菜….…
三
摔跤
七叔曾向我讲述过他参加摔跤比赛的故事,听来令人忍俊不禁。
那是他在沂水还是临朐教学时,我记不很清了。学片区组织了一次青年教师摔跤比赛,七叔在他的学校里是出名的大力士,就推荐他参加片区比赛。校长动员老师说,刘老师身大力大饭量大,要保证夺冠,这几天得改善伙食,加大营养。遂命伙房做羊肉汤,煮鸡蛋。七叔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大餐,放开肚子连吃了几天,一只羊差不多被他吃掉了,一顿饭吃上十几个鸡蛋。望着精神抖擞的七叔,师生们都觉得夺冠是稳操胜券的事情,每碰到他,还提早祝贺。七叔也觉得浑身是劲,不会有什么敌手。
比赛那天,是在一个沙滩里。七叔打败了一个个对手进入了决赛,谁成想,被一个瘦子老师给摔倒了,冠军失之交臂。
站在圈外的七叔学校的师生们大失所望,有的人带头喊道,刘老师吃瞎了那羊肉,白吃了那鸡蛋。
七叔仍然是嘿嘿着,面带微笑地向师生们鞠躬表示歉意。
四
水缸
大约是80年代初期,七叔退休回到老家。那时他也就是五十多岁,正当壮年。他在村里,见了人先笑着打招呼,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也不管是长辈还是晚辈,他都很友好地与人相处。
七叔是个非常俭朴的人,刚过春天,就会看到他穿着大裤衩子和背心,有时还光背,露出他那一身的膘肉。他不大注重外表形象,比常年下地的农民还庄户。有一年春天秧地瓜,我也回家干活,碰到了七叔,也发现了七叔的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们的地瓜地都是在村北的岭上或岭后,岭上没有水,得从岭下的沟里挑水或用铁桶推水上去,要爬上三十多度的斜坡,能推上去一小车水是很不简单的事。我推不上去,也没镔铁皮做的水桶,只好挑起两个筲。那天我在坡半道看到七叔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一块破毛巾,推着小车,向岭上爬去。我招呼说,七叔,歇一会儿。
七叔停下脚步,放好车子,直起腰来,用破毛巾擦着脸笑着说,车子有点沉。
我看了一眼车子,也笑着说,不沉才怪哩,你用这两个瓷缸盛水,多皮重啊!
七叔嘿嘿着说,我不是没那铁桶嘛!
我开玩笑说,你是推水呢还是推大缸?这两个大缸的重量比水都重好几倍。
七叔说,没称过,也许吧!
说完之后,七叔又上了袢,推起小车,当然还有那两大瓷缸和瓷缸里的水,躬身向岭坡上爬去。
五
照片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七叔儿子发来的照片,是多年前七叔与孙子的合影。我知道,七叔已走了七年了,但是我没见七叔大约快四十年了。确切地说,那次碰见他推水秧地瓜之后,再也没见过他的面,脑海里一直是那个憨态可鞠,脸泛笑容,身壮如牛的七叔,想不到照片上却是一个有些清瘦的老人,仔细端详,唯有不变的是慈善的面庞。他儿子说,糖尿病把七叔折腾瘦了很多。我放下照片,浮想联翩。想七叔也是历经磨难,在苍桑的岁月里,饱经风霜,吃苦受累。七叔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是许多人所不能及的。我想为七叔写点文字,有人可能以为我是在写小说,我告诉你,你可能想错了。我说的七叔这些事儿,钉是钉,铆是铆,没有一丁点儿杜撰。实际上,我的内心也曾挣扎,很希望你们当作小说来读,因为,发生在七叔身上的故事,有些凄楚,有些悲壮。我不愿意再看到这些事情,相信你们也与我一样。人本善良,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