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沟里的同学

小学五年级时,班里转来了三个同学,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说话的口音和我们略有不同,一打听他们是从秦岭山里面的桥峪小学转出来的。

桥峪,是陕西华州与商洛接壤处的一个狭长的南北走向的峪道,这个桥峪小学当时就在峪道的中段,距离大明镇上的初级中学大概有二三十公里。它接收的学生来自这个峪道里各个角落,散落在沟沟壑壑的山里人家当中。

我们大明初级中学在大明镇上,这个镇的辖区是高塘塬的一部分,处于东部秦岭山脉和渭河东部平原之间,地势南高北低,是由两个自然形成的川道和一个更高的塬地吕塬组成,大明镇就处于这两川一塬形成的犄角位置。

这几个山里的学生在这儿上学,不像我们大多数附近的学生一样走读,晚上可以回家,而是既要在学校吃饭,还要在学校宿舍住宿,每周只能回一次家,每到周五,他们下午的课就不上了,因为回家的路太远,而且主要靠步行,只好就提前动身回家,一到周日晚上,他们会如期赶回学校,带上了一周的干粮。

两个男孩中有一个学生,名叫套栓,个子高高的,眼睛深邃,人长得有些腼碘,说话很幽默。由于山里的小学条件差,师资跟不上,他的学习基本跟不上山外这些学校的节奏。

那时这个塬上的学生,不知什么原因,总觉得自己住在塬上比住在山里的同学有那么点优越感,看不起他们,还把人家同学蔑称为“山狼”,说人家走路脚能抬一尺高,怕被山里的石头绊倒。殊不知,在我高中到塬底下的县城上学时,惊讶地发现,我们也被那里的同学叫成了“塬狼”,感觉并不比这些山里的孩子好多少。

我天生对穷人或者受歧视的人有同情感和亲近感,同学们越这样看不起他,排斥他,我反而更乐于接近他。每当套栓上课听不懂时,我在自己学习之余,总是非常乐意地抽出时间帮助他,因此他也对我非常感激,掏心掏窝地跟我无话不谈,还经常把他从家里拿来的山货与我分享。

那时学校有个学生食堂,主要在午饭时给学生供应玉米糁子稀饭,每次都要熬满满的两个大铁锅,一到吃饭的时候,学生们拿着盛饭的碗,排了好长的队去盛饭。套栓一下课就拿着我和他的碗,抢先跑出去排队,从不让我去,老是替我打饭,我看着他端着满满两碗稀饭,颤颤悠悠走路的样子,非常地感动。

有一年暑假,他邀请我到他家里去玩,我也想去山里看看。因为我家里孩子多,我也没显得那么金贵,况且,那时家里人也没有像现在人这样考虑太多孩子的安全问题,对我没有任何阻拦,就同意了。

放假那天的早上,我和套栓就出发了,心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从学校一路向南,走到山口的水渠村时,我已经气喘吁吁,腿已不听使唤了,套栓笑嘻嘻的不断地鼓励我,总说着“快到了,快到了”。我硬着头皮,迈着沉重的脚步,在盘山路上艰难地行走,终于登上了桥峪口的桥峪水库大坝,这儿是进山的必经之路。

从大坝上面俯瞰整个高塘塬,一切尽收眼底,村村落落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我们走过的路笔直的通往遥远的镇中心,据说这条路是一个叫王正的乡长在位时修的,他的名字至今那里的老年人还对他念念不忘,感念他的功绩和口碑。大坝上凉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逗留片刻之后,我们一扫一身的疲倦,继续上路。

桥峪水库库面狭长,绵延好几公里,南边的尽头是一个叫着东砭子的村子,这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再往南眺望,似乎有一座山已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以为这可能就是他的家了,谁知他只是摇摇头,鼓励我继续往前走。

到了前面看到的那座山,路却突然拐向了右前方,又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峪道,伴着弯弯曲曲的河流伸向尽头,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这里的景色变得更加美丽,两面的群山幽蓝,潺潺河水,清澈见底,奔腾不息。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随便搬起一块石头就可以看见藏在底下的金黄色的螃蟹,憨态可掬。套栓熟练地一会就抓了一塑料袋螃蟹。这里石头,白花花的一片,形状各异,有的大到大卡车也装不下,有些小的圆圆的好似小珍珠,像个精美的工艺品,非常好看,应该是经过了河水的千年冲刷,而形成了如此完美的身材。

我们边走边玩,戏水、打闹、游野泳,快到中午时分,就坐在河里的大石头上,把随身准备的干粮铺开,开始吃起了野餐,渴了,俯下身子,双手掬起一把河水喝下,刹那间浑身清凉,感觉真好。

就这样大概走了五六个类似的路段,经过了零零散散的十几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子之后,我们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虽然主峪道还在向前沿伸,但套栓说,从这里要向左拐进入另一个沟道,就会到他们的村子张沟村。

进了这个沟道,路变得窄了,坡度有点陡了,走起路来,也明显感觉吃力不少,实在走不动了,套栓就背上我,走上一段。说这儿是张沟村,实际上并没有村子的形状,只见一些房子依山而建,零零散散,高低错落,绵延好几公里,但不超过三十多户人家。

傍晚时分,终于到了套栓的家,他家是一个四间的大瓦房,木头结构,房子的间口很宽,房上的椽子比碗口都要粗,檩木更是粗得惊人,一看比我们山外的房子要结实高大很多。

套栓家里有四口人,爸爸妈妈弟弟和他,由于他经常在家里提到我,他的家人对我并不陌生,非常热情,尤其他那个弟弟栓牢子,跟我寸步不离。他的妈妈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非常善良,穿的衣服虽然不是很新,但干净整洁。不久,她妈做的土豆糍粑做好了,我们很快吃完了饭,由于太累,就早早地休息了。

接着几天,我和他们一家人每天上山去摘五味子,这好像是一种药材,他家附近的山上很多,满山遍野,果实累累,颜色红红的非常好看,早上的晨露附着在上面晶莹剔透,整个山上弥漫着一股清香的味道。

他、他妈妈和他弟弟,摘的都很快,一天能摘满满的一背篓,而我爬树不行,手也慢,最多也就摘一笼而已。中午饿了,随带的干粮凑合一顿,晚上回来后,套栓妈妈就把摘的五味子在家里的地上摊开,让它慢慢晾干。他家里的一间屋子里竖着很多麻袋,里面装的全是晾干的五味子,据说他爸每年凭这个都能卖上一万多块钱,在当时也不算小数目。

到了第五天,半夜时分,山里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骤然袭来,山里的河道里传来恐怖的轰鸣声,在空旷的大山里回响,又像狮子怒吼,撼天动地,那是暴涨的河水撞击山石的声音,持久不衰,越来越响。顿时套栓一家人全都醒了,他们立即起床,穿上衣服,拿起铁掀奔向房子靠向山的那一面,冒着大雨挖防水渠,显然,这不是第一次了。他们边挖边喊,焦躁不安,因为不时有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水,冲垮了水渠,直接威胁到了他家房子的安全,整个晚上就听他们一会在喊堵这边,一会叫着堵那边,感觉房子随时有被山上来水吹垮的可能,听得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把我吓得待在屋子不敢出来 。经过他们一夜顽强的不断疏导洪水,防堵防洪渠的漏水,房子最终安然无恙。

第二天,雨虽然小了,但河水的轰鸣声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不能上山了,我和套栓、栓牢子就在家里打打扑克牌聊聊天,家里又恢复了往日里愉快的气氛,好似昨晚那场危机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的弟弟,年龄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很是可爱,非常随和,他还没有出过山,很向往山外的世界,问了我很多的问题,想起昨晚的事情,顿时觉得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关键时刻顽强勇敢,无人能敌。

两天之后,天气晴朗,我该回家了,背起我那些晒干的五味子,还有套栓妈妈给我装的一袋核桃,上路了,套栓和栓牢子把我送到张沟沟口,栓牢子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看着我远去。

回来的路,由于那晚的洪水,很多已面目全非,损毁严重,景色也和我们进山那天截然不同,满目疮痍,河道里的河水有些发黄,水量也大了很多,到处可见被洪水吹下来的椽子、家具和死畜。听说水库边上的那个村子,那天夜里被水淹到了窗沿,很多人连夜逃离。我第一次亲身感受了洪水的威力和可怕。

那个暑假以后,套栓没有预警地停了学,我估计还是因学习有点压力,加之山里的父母并不十分重视孩子的学习的原因。因为套栓曾给我说过,他们那里就没人上过高中。从此,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从那时到今天,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我大一的时候。那年暑假,他趁来高塘镇赶集的机会,来过我家,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怀里抱着儿子的媳妇,巧的是她就是那年跟他一起转学来的那个山里的女生。

后来听说,镇里实行了移民搬迁,套栓的家也搬到了山外的某个村子,但具体不知道是哪一个,再也未曾见过,但经过这么多年,他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始终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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