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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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已三年了,我也渐渐记不起他的音容。


爷爷其实与我并无血缘关系,他与奶奶都是再婚的。我上初中时被寄养在他们家里,一住就是六年。爷爷待我,谈不上好或坏,只是温饱上还算过得去。这世上有那么多种关系:父慈子孝、举案齐眉、同床异梦……我与爷爷,大概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木桃”吧。


我喜欢听老人谈起往事,尤其是像爷爷这种上了年纪、经历过新中国诞生的老人。他们的那个年代之于我,陌生、遥远又极具吸引力。爷爷也爱向别人讲起他的故事,大约是老了吧。这些事,奶奶是听腻了不愿听的,倒是正好都让我听了去。爷爷出生于1941年,长年动乱让这个乡下家庭再无力去养活孩子,爷爷从小便跟着猎人到大山里去打猎,扛着一把猎枪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山林。猎着什么便吃什么,麻雀、野兔、黄皮子、蛇、野鸡都是顶好的美味;猎不着的时候,只要能裹腹,树皮也是啃的。但最常吃的是鸟蛋,年轻时吃的多了,伤了胃,老了便连同鸡蛋也不再吃了。


有人说,人到老年还不能忘的记忆,大约有点像太湖底下捞起的石头,是洗净尘泥后的晶莹剔透,上面附着一生岁月所冲积洗刷出的浪痕。我不知道爷爷记忆中的往事是太湖底下的石头还是黄河水中的沙砾,但我想,他定是爱极了那段猎人岁月,才会把每一帧画面都记得这样清。每每忆起,爷爷那双见过世事兴衰的浑浊的眼睛里总会染上笑意。如何盯准一只雀、如何用野鸡来引诱精明的黄鼠狼、如何把蛇剥了皮烤着吃……这些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爷爷都会一一讲与我听。爷爷讲得细,让我似乎也随他一起跌入一场旧梦。


农村人固守老祖宗那套“多子多福”的说法,没儿子的定要生个儿子,有儿子的还想再多几个。爷爷有六个孩子,四男两女。无论家里贫不贫,在那时,总是福气的象征。可我觉得,爷爷的一生实在算不上“有福”。年轻时颠沛奔波于深山,挨饿挨冻是常有的事;成婚后供养六个儿女也不得安稳。爷爷四十多岁的时候,发妻喝药自尽了,起因不过是一场争吵。爷爷一直是个倔强的人,脾气暴得不得了,吵起来也确实能把人气个半死,老了之后虽有所和缓,但依稀带着往日的影子。妻子去世后,他便一人拉扯几个孩子,所幸孩子都已懂事,最小的也已十岁有余。儿女都是来讨债的,他们恨不得吸干父母的血,然后抹抹嘴走开。几个孩子与爷爷都不亲近,或许也是因着爷爷自身的缘故。两个女儿远嫁,儿子们成家后来看爷爷的次数也与日俱减,偶尔节日了来探望也是来去匆匆,不肯久留。我想着,那时的爷爷正是应了那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吧。


后来,爷爷遇见了奶奶,究竟是何时遇见的我已不可知,但也算老来有个伴吧。与奶奶在一处后,他们便做起了小生意——在镇上卖些农家用的镰刀、剪子一类的。做的久了,自然积攒了些常来买的人,他们便也得以自足不必等着儿女奉养。我到爷爷家时,他们的生意已很好了。奶奶常说爷爷“老了也不得闲”,爷爷倒是乐得忙碌。平日里天微微亮就起床,听听新闻,冲一碗奶粉,理一理货,就又是新的一天。


爷爷七十岁了,还是两个镇上奔波着做生意。如果说爷爷的前半生是一把猎枪扛在肩,后半生就是一辆摩托卷尘去。摩托是三轮的,可以载货。爷爷总是骑着它去城里进货,又穿梭于两个镇的集市摆摊售卖。人老了,又没有儿孙绕膝,一摊生意便成了爷爷最重要的东西,刮风下雨也是不肯罢的。爷爷的头发全白了,说是“全”,其实也就是稀松一撮,软软地耷拉在头皮上,胡子倒是很密,说话时只能看到胡子动。冬日里,他惯穿皮衣皮裤,保暖又耐脏,骑摩托时再戴一顶头盔,看着倒与他扛枪时一般“酷”。许是因为常年奔走又不为琐事烦扰,爷爷的身体一直很康健,一年到头也只有偶尔的感冒发热。我们都说爷爷能活到一百岁,兴许还能见到五世同堂,爷爷听了,只是摆摆手,说不想活那么长,到八十岁就够了。


可是爷爷终究也没有活到八十岁,他的生命止于七十四岁。爷爷是出车祸去的,在去城里进货的路上摩托车与大货车相撞,当场便不行了。那时我在学校,知道消息已是第二天晚上了,个中滋味都已淡忘,只记得那个夏夜似乎格外凉些,竟还需穿着外套。世事无常大抵就是用来形容人之生死的吧,周末临走前我还像往常一样说了句“爷爷,我去上学了”,爷爷回我“放假了打电话,我去接你”,我应了声“好”。可我,我没能等到来接我的人。爷爷下葬时我没去,因为奶奶说小孩不宜见这些,更何况,我只是个寄住于此的外人。是以,我连爷爷安息之地在何处也不知道。料理后事时,爷爷的儿女们倒是都来了,可是究竟是为去世的父亲还是为车祸赔的几万块钱而来,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几个儿子与奶奶平分了那些钱。


再后来,六个儿女都与奶奶彻底断了联系,奶奶也带着我搬离了小镇,除了残留的几张合照还有爷爷的身影,爷爷似乎没从这世间走过一遭。


爷爷确实不是有福的,终日忙忙,没过过清闲日子,子孙虽多却没有一个孝顺的。爷爷在时,面上看着还是一家子,不在了便都散了。人死了却没有人为你哭是很悲哀的,而对于爷爷,或许是有人哭了的,但真正伤心不舍的有几人。可这种种,之于我,都是无关的。幸与不幸,有福无福,那是爷爷的生命,我也不过是个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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