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小菊
米香是一个生长在四川阿坝的女人。
她做姑娘的时候和同寨的米夏亲如姐妹,到了出嫁的年龄,两个人又嫁到了同一个寨子里当媳妇。
长相、条件、家境不相上下的两个人,几年过去后,日子却过成了天上地下般的差别。
米夏在县城买了小洋楼,还开着小轿车,日子过得要咋滋润有咋滋润。
而米香,却是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
寨子里人人都知道,米夏的好日子是从丈夫死后开始的。米夏的丈夫死在豫西一家小煤窑里,给米夏挣下了二十多万的抚恤金。
有了这二十多万的抚恤金,米夏一下子成了寨子里的暴发户。
后来,寨子里陆续死了五个在豫西煤矿挖煤的男人,富了五个寡妇。
这时候,寨子里的女人便开始打起“嫁死”的主意。
“嫁死”成了女人改变贫穷命运的机会。
她们怀揣改变命运的想法,有目的地来到煤矿附近,瞅准机会嫁给在矿上作业的挖煤工人,等待他们在矿难中送命,然后以妻子的名义领取巨额抚恤金,从而改变自己的生活。
从现实出发,米香也决定走“嫁死”这条路。
米香的儿子皮娃子,生下来就有点憨傻,丈夫无法面对眼前的傻儿子,硬是逼着米香跟他离了婚,然后不负责任地跑路了。
为了儿子的将来能有所依靠,米香不想在寨子里继续熬着了,她要豁出去赌一把。
既然“嫁死”能得到一笔可观的抚恤金,那么,她要通过这条途径给儿子攒一笔钱。
于是,米香来到了豫西一个叫瓦房沟的村子里,开始了她的“嫁死”之路。
01.
米香带着儿子皮娃子刚来到瓦房沟的时候,在煤矿附近摆了一个卖豆花的小摊子。
豆花是她家乡阿坝的风味小吃,那东西稀稀薄薄的,尝尝鲜还可以,顶不了饥也解不了渴,矿工们都不爱吃,米香的小摊子一天也卖不出几碗。
不过,米香不怎么在意,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坐着,有人来吃就做生意,没人来就织毛线,豆花摊对她来说,只是个招牌而已。
她的目的是找个合适的矿工把自己嫁出去,然后等着拿笔赔命钱。
她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单身矿工就好,至于长相、年龄、身高对她来说统统都不相干。
她的想法很理性也很直接,有直系亲人的绝对不行,到时候会有人来跟她分财产,她可不想到手的肥肉被别人瓜分了去。
她打定了主意,要吃就吃独食,不然的话,枉走了“嫁死”这条路。
这时,一个名叫王驼子的光棍汉走进了她的视线。
王驼子五官长得丑不说,脊背上还突出了一个肉疙瘩,如同背着一个大包袱似的,走起路来腰弯得像鸵鸟。
四十出头的人了,还没娶下媳妇,认识他的人都叫他“驼子”,但他有一大优势: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姊妹。
不知是喜欢吃豆花,还是看上了卖豆花的米香,王驼子得了空便来吃豆花。
吃完了豆花他也不马上离开,要跟米香的儿子玩耍一会儿才走。
王驼子来吃豆花时,隔三岔五的就会带一个小玩意给米香的儿子皮娃子,皮娃子见了他就仰着憨憨傻傻的脸,一个劲地冲他笑。
看着满心欢喜的皮娃子,王驼子忽然觉得活着真好,以前,他一个月也难得笑一回,现在,他可以天天笑。
渐渐地,他和皮娃子成了朋友,天天来米香的豆花摊,一边吃豆花一边开心地和皮娃子玩笑着。
只是他一点都没想到,米香的那个豆花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02.
矿上开饭馆的马大嫂,见王驼子一天不拉地来吃米香的豆花,就对他说:
“驼子,你那么喜欢吃豆花,干脆把她们娘俩搬回家去,搭帮过日子得了”。
王驼子早有此意,听马大嫂这么一说,正好顺水推舟。米香也已经提前摸清了王驼子的底细,知道他正合自己的条件,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不过,在搬到王驼子那里之前,米香坚持去乡政府领了结婚证。
她明白,不领证便没有名分,没有名分便拿不到赔偿金,所以,她丝毫不肯含糊。
米香愿意跟自己正式登记结婚,是王驼子没有想到的,他原本以为,米香可能是个“放鸽子”的女人,自己得处处提防。
谁知,在他的面前,米香亮出了自己的所有证件,来历分明,让他心中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王驼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人家是真心实意要跟自己过日子哩,将心比心,自己万万不可亏待了人家娘儿俩”。
没等米香开口,王驼子把手头存的钱全部拿了出来,给皮娃子买了一张小席梦思床,给米香买了一台彩电。
他心疼米香,不再让她出去卖豆花,为了多挣钱,他自己有时打连班下窑,一干就是十六个钟头,常常累得像一滩烂泥。
善良忠厚的王驼子,只知道登了记领了证,就是贴心贴肉的一家人,他不晓得,米香自始至终都有自己的算盘。
从头到尾米香都没有看上过他。
嫁给他这个腰弯的跟虾米一样的破落户,米香心里想的,无非是他一旦死了,自己可以独吞那份赔命钱。
所以,虽然米香表面上看起来,对他一副恩恩爱爱的模样,其实,心里藏着一万个不情愿。
每次被王驼子压在身下,她都要紧紧地闭上眼睛,如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时常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她必须为儿子挣下一份像样的家业。
这样想着,米香才能勉强地和王驼子凑合下去。
03.
日子一天一天地捱着,大半年过去了,米香期待的事情迟迟不肯发生。
王驼子每天安然无恙地来去,让米香既着急又失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王驼子作业的煤矿这么久都不出事故。
她每天都看电视新闻,一看到有关矿难事故的报道,便兴奋地浑身打颤。
原本对挖煤一无所知的米香,现在对煤矿的事情了如指掌,她不相信王驼子会永远吉星高照。
她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一边寻思着下策。
在米香的家乡,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女人的经血是不吉利的东西,谁若是跟哪家结了仇怨,偷偷把沾了女人经血的卫生纸埋在哪家的地界里,那家人迟早便会倒霉。
米香相信这种做法是灵验的,于是,她偷偷包了条自己用过的卫生巾,抹黑来到王驼子作业的煤矿,把那东西埋在了煤堆里。
做了这件事情后,米香有好一阵子内心无法安宁。
每天王驼子去煤矿上班后,她就想:这个弯腰驼背的男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吧?
一想到王驼子快去见阎王了,米香就会禁不住一阵发抖,内心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
不过,这种感受就像一阵风掠过一样,很快就会被内心的期待吹散。她不断地安慰自己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自己不找别人,偏偏找王驼子来“嫁死”,这些都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王驼子如果死在矿井下,那一定是他命该如此,跟自己无关。自己不拿他的赔命钱,他也照样要死。
这样想着,米香的内心就平静了许多,罪恶感也减去了大半。在她的心里,王驼子差不多已经是个死鬼了。
夜里上了床,她甚至不敢挨近王驼子,总是想方设法敷衍他。
老实宽厚的王驼子哪里知道这些,能躺在米香的身边,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满足了。
也许是一心想着”嫁死”的事,自从嫁给王驼子,米香就落下了失眠的毛病。
她想得最多的是王驼子的死,在她的心里,王驼子已经死过一百回了。由于死得横,他的样貌看上去特别的凶。
越想,米香的心里就越怕,越怕就越要想,在这种反复的胡思乱想中,米香的神经变得异常紧张,夜里常常噩梦连连。
她梦见最多的是王驼子死了,矿上赔了自己一大捆钞票,她欣喜若狂地一张张数着那些钞票,可怎么数都数不清爽。
数着数着,那些钞票都变成了冥币,她抱着那些冥币哭了又哭。
急火攻心的米香,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这个弯腰驼背的丑人,为什么这么结实长寿呢?
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若是王驼子永远都不出事,自己怎么办?难道要守着这个老不死的驼子一直受煎熬,落个两手空空的下场?
她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胸闷、头晕的毛病一时齐发,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
王驼子见米香病倒在床上,心疼得恨不得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给她吃,他要带米香去看病,米香闭了眼躺着,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说。
无奈之下,王驼子只好请假进了城,要给米香买些南方稀罕物来吃。
也许是命不该绝,王驼子刚进城,他所在的煤矿巷道塌方,一下子埋了六个人。
一听说矿上出了事,米香的病一下子好了,她霍地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衣服扣子都没来得及扣好,就披头散发地跑到了矿上。
看着呼天抢地的工友家属,米香也想哭,但怎么也哭不出来,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想到即将到手的大笔钞票,她像傻了一样的跌坐在地上。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六个遇难的矿工全部带上来了,却不见王驼子的尸体。
米香疯了一样的大喊大叫着:“驼子呢?我家驼子呢”?她心里怕的是,若是找不到驼子的尸体,矿上赖账不赔钱怎么办呢?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王驼子却手捧两个柚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面对站在自己眼前的王驼子,米香哇地一声哭了,哭得气噎声塞,仿佛连五脏六肺都泣出血来了。
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米香,王驼子眼睛湿润了:有女人为自己这般伤心痛苦,哪怕是死,也值了。
对米香死心塌地的王驼子,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躲过了这场灾难,让米香恨得咬牙切齿。
米香觉得,那三十万的赔命钱,她原本可以到手的,是该死的王驼子把她的三十万偷走了。
一想起这事,她就要发疯,并且坐卧不宁,寝室难安。
她把这次矿难归功于那条卫生巾,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又把一条卫生巾埋进了煤堆里。
可是,当她从煤矿往回返的时候,由于心慌,面对迎面而来的拉煤车,她躲避不及,被裹在了车轮下。
04.
米香伤得不算太重,只是断了一条腿。
她住院治疗的这些日子里,王驼子医院家里两头跑,精心照料着她和皮娃子。
看着这个弯着腰,忙得团团转的男人,米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一直在想:这是老天爷在惩罚她哩,驼子一心一意对她娘俩好,自己却盼着他死,老天看不上眼了,才让她断了一条腿。
米香想些什么,王驼子无从知道,他只晓得,米香是自己的女人,他要照顾好她。
他一个月没脱过衣服,困了就趴在米香的病床边上打个盹。
一天夜里,米香一觉醒来,看见王驼子双手搂着她的一只脚,脸贴在上面睡得正香。
活了这么大,还没有一个人对她这样好过呢,看着惊醒过来的王驼子,米香泪如雨下。
忽然间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不是很丑,慈眉善目的很是让放心。
人家诚心实意地对自己好,自己却一心盼着他死,急等着拿人家的赔命钱,这不是坏了良心吗?
米香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皮娃子没受一丁点委屈,王驼子不仅把他照顾得好好的,还买回一只“咩咩”叫的小羊羔陪着他。
米香知道,王驼子已经把皮娃子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他对皮娃子的好,让米香感激涕零。
一天,皮娃子带小羊羔去滩地吃草时,突然不见了,王驼子疯了一样地到处寻找,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饿了在路边啃个烧饼,渴了随便喝口自来水,最后在派出所的帮助下找回了他,皮娃子还是那个样子,王驼子却整整瘦了一圈。
派出所的人告诉米香,如果不是王驼子寻找及时,皮娃子说不定已经被人骗走,把身上的器官取下卖掉了。
米香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恨不得跪下给王驼子磕个响头。
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王驼子。跟宽厚仁慈的王驼子比,她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为了减轻内心的罪恶感,米香不想让王驼子再挖煤了,她一遍遍地对王驼子说:
“驼子,我们以后再也不下去挖煤了,哪怕是饿死,也不挖了”。
王驼子听了米香的话,也不想再去煤矿上班了,他在一家小工厂找了个做杂工的活。下班后,就去几里地以外的岭坡上开荒栽树。
他已经想好,再过一二十年,等皮娃子成人了,这些树也差不多成才了。卖了树就可以给皮娃子讨媳妇了。
看着掏心掏肺对自己和皮娃子的王驼子,米香眼角湿润了,她决定,就这样跟这个实心眼的男人过下去吧。
于是,她又在附近煤矿支起了豆花摊,安心跟王驼子过起了日子。
可是没过多久,王驼子突然对米香说:“我还想下窑挖煤”。
米香没有答应:“不是说好了,再也不下窑挖煤了吗”?她早已把“嫁死”的念头丢到了一边。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呵护,她和孩子的命运已经和这个驼背的男人紧紧连在一起。
她再一次坚决地说:
“驼子,我不要你去挖煤,再穷再苦的日子我和孩子都能过,我不要你去挣那个卖命钱,我要你好好陪着我和孩子过日子”。
说完这些话,米香已经泣不成声了。
可是,米香哪里知道,王驼子之所以要再去挖煤,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世上已经时日不多了。
王驼子已是肝癌晚期。
因为胸部痛疼难忍,他偷偷去了趟医院,医生告诉他,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要给米香娘儿俩挣下一笔足够的生活费,除了再去煤矿,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和米香当初一样,王驼子在最后的日子里,打起了矿难的主意。
善良的王驼子,知道这样做对矿主来说有些缺德,但不这样做,他又能如何呢?米香需要一大笔钱才能和皮娃子过下去。
他在心里愧疚地说:
“矿长,我王驼子对不住你了,你就权当多养了个女人吧,王驼子来生再替你干活”。
王驼子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矿工,他知道如何巧妙地,在不连累其他工友的情况下,为自己制造一场矿难。
最后一次告别米香和皮娃子后,他万般不舍地下到井底,按照预期的计划挖着煤洞。每挖一下,米香和皮娃子的影子就会在他的面前出现一次。
他真不想死在这黑暗幽深的煤井之下啊,可是为了米香和皮娃子,他还是狠狠地咬了一下牙,然后举起铁镐砸向洞顶。
洞顶瞬间塌崩了,大块大块的煤块和着煤面排山倒海般轰然而下,眨眼的功夫就把王驼子埋住了。
05.
米香做梦都没想到,王驼子到底还是死在了矿井之下。
她早已忘了“嫁死”一事,她是铁了心要跟王驼子过日子的。
王驼子一直没有告诉她,自己患了绝症,米香是在他的衣服口袋里,看到了他患病的诊断书。
知道他得了绝症,米香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她以后再也不让王驼子干活了,她要热饭热茶,好好的伺候他。
当王驼子独自一人死在矿井下的噩耗传来时,米香的心里便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了。
她知道,王驼子临死还在替她和皮娃子做打算。
而自己却一直盼着他死,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给他留下,这一刻,米香恨死了自己。
按照米香的意见,王驼子的遗体埋葬在几里外的岭坡上,那里有他亲手为皮娃子栽下的树木。
那些树肃立在王驼子的坟堆旁,微风拂过,发出瑟瑟的低吟,仿佛王驼子在轻声地叫着:“米香,米香”。
米香一手揽着皮娃子,一手牵着小羊羔,忽然间,她觉得小羊羔和这些树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是她和王驼子的孩子。
米香深情地抚摸着那些树,轻声对它们说:“你们替我好好守着驼子,我得走了”。
几天后,米香带着皮娃子和小羊羔回她的家乡去了,杨家洼煤矿赔王驼子的二十六万抚恤金,她一分都没有去领取。
写在最后:
米香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芒。
在善与恶的冲突面前,人性的善良彻底战胜了欲望和贪婪。
欲望有时会让原本善良的灵魂变得贪婪,而善良却会帮人脱离欲望和贪婪,重新找回人性的良知。
王驼子身上的善良、无私、憨厚和忠诚,不仅让米香的心灵为之颤动,也足以荡涤我们心中的污浊。
他让我们相信,爱,可以开启世上所有的冰冷之门。
他的真情和牺牲精神,最终唤醒了米香的良知,让她摆脱了内心的贪婪和阴冷,完成了一次心灵的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