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纽约不到一年，因冠状病毒爆发，被禁足公寓楼里几近半年。可是，回眸过去半年，最惊心动魄的，居然不是冠状病毒大爆发，而是一场过境5小时的飓风引起的大停电。更没想到，一停就是上十天。
8月4日，热带风暴伊萨亚斯(Isaias)横扫纽约五六个小时，带来的，却是自2012年飓风桑迪（Sandy)以来最灾难性的后果。
飓风展示了大自然的狂暴。据说肯尼迪机场记录的最高风速，超过每小时70英里。光是纽约市就至少有13000多棵树被吹倒。很多百年大树被连根拔起，无数横挂空中的电线被拦腰剪断。
飓风登陆当日下午，纽约州至少发生了80余万，新泽西90多万用户停电。这还不包括很多未曾上网登记的家庭。很多交通信号灯三天都没恢复原状。
一夜之间，无数房屋被毁，汽车受损，交通被阻。大面积断电让纽约州瞬间坠入黑暗，穿越回了刀耕火种阶段。
伊萨亚斯飓风抵达时，我还在拿它和中部堪萨斯州的龙卷风对比。堪萨斯是美国龙卷风之乡，多萝茜的《绿野仙踪》故事发生地。堪萨斯所有房子都建有坚固的地下室，警报一来，大家纷纷钻入地下室，直至警报解除。堪萨斯年年会有龙卷风警报，乃至停工停课，可是躲了三年，没有感觉它有多么可怕。
纽约飓风却是后果惊人。
从下午两点开始，我站在卧室窗前，看着后院的参天老树在剧烈摇摆。三小时后，风停了。一切恢复了正常。可直到楼下邻居Pam发短信给我，我才发现电停了。大树已被削去一半。邻家的百年老树，更是被连根拔起，横亘马路中间，交通堵住了。难怪手中正读的ipad没了Wi-Fi信号，无法做笔记了。Pam熟门熟路提醒我，要上电力公司网站登记申请检修。
我这才后知后觉，Pam已将户外椅和垃圾桶都收进了车库。Pam是犹太人，心理治疗师。自小纽约出生长大。佛罗里达工作几年后，又回了纽约。她深爱纽约，在这栋公寓里租住了十年。Pam 豪爽，热情。讲起当地掌故，眉飞色舞。
这半年里，因为在家工作，我只看到Pam没完没了在后院做电话心理咨询。语速又快又急，我听不太懂。可是她有一天，她在门前拦住了我。问我怎么老是不下楼，虽然都被禁足在家，可她觉得我太宅了，应该要出去走走，不然影响心理健康。
我告诉她，有天晚上，我在附近公园里独自一人晃悠时，邻近公园的那栋别墅窗开了，一个男人突然对着我大声咆哮。我被吓住了。加上最近枪案频发，不敢出门了。
Pam听了很生气。她说她从小在这里长大，这个社区不会有任何安全问题。她认识那个犹太人。她说他不友好。“你不要怕他，下次再遇见他这样叫，你就对他喊：Fuck you!”
(二)
这真是多事之秋。大事件小状况频发，超过了过去十年我亲历的所有天灾人祸。就拿停电来说吧，我以为一小时左右就会恢复供电。没想到，这一停却是一周多。
最可惜的是那些参天古树。挺过了无数岁月风霜，却没能挺过2020初秋的飓风。
同样让人难过的，还有一些无辜死去的生命。逃过了冠状病毒，却没能躲过飓风。一名60岁的建造商，坐在自己泊在布鲁克林街边的车里。飓风过境，车旁大树砸顶，他瞬间不治。
祸不单行。数据显示，截止8月16日，美国已有17万多人感染冠状病毒死去，550多万人感染。日均新增死亡病例超千例。数据每天都还在急剧攀升，丝毫没有缓和迹象。
纽约从3月1日发现第一起冠状病毒开始，即开启了魔幻激荡的一年。从3月1日到8月16日，纽约感染43万多人，失去了32840个鲜活的生命。人们从憎恶口罩，到即使散步遛狗，也保持戴口罩的态势，仅仅只花了半年。有一天我没戴口罩在小区散步，对面的白人大叔经过，还挥手提醒我，要注意公共场合戴口罩。
进入7月以来，虽然其他州数据急剧攀升，纽约疫情却逐步被控制住了。可是5月下旬，黑人乔治·弗洛依德死于白人警察之手。在席卷全美的抗议警察暴行的游行风暴中，纽约成为中心；市政府遵照BLM运动的直接后果，效率奇高地通过了大幅削减警察预算的法案；可要命的是，为避免监狱交叉感染，纽约释放了多年在押罪犯；警力不足，罪犯归山，最终让纽约治安大乱，街头黑帮火并死灰复燃。六月以来，枪击案比去年同期翻了三倍还不止。8月15日的这个周末，纽约市就发生了20多起枪击事件，周六晚上就有7起。
冠状病毒失控蔓延。抗议示威延续一个月。占据市政府行动。飓风过境。大停电爆发。枪案频发。犹如多米诺骨牌，所有事情赶趟儿都来了。疫情对纽约市经济的打击，远比美国其他城市要更重。这个国际大都市的商业、房地产、服务业都遭受了重大打击。好几个连锁巨头相继宣布破产，往日熙熙攘攘，人流攒动的曼哈顿，没了人踪，恍如鬼埠。而且，没有人知道疫情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一个朋友在社交媒体抱怨，这一年仿佛中邪了。从纽约市搬到长岛这些年，从没经历过停电，但最近不到一个月之內，居然停了四次之多，刮风停，下雨停，打雷也停。“伊赛亚斯”8月4日肆虐过后，不少家庭停电超过120小時，有些用户好不容易恢复供电，但一天后，又停电了。
据纽约市长白思豪的新闻发布，伊萨亚斯造成的风力破坏是自2012年桑迪飓风以来最严重的，纽约州批准宣布进入紧急状态。飓风发生后三天里，超过1000名城市、州、国民警卫队和私人承包商前来清理树木，昼夜不停。据说还有个年轻工人在树上作业时被电死了。
(三)
8月7日。立秋，在停电的日子里，秋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纽约隔离初期是3月中旬，转眼间，半年就过去了。
这半年的消逝，快如闪电。有点像电影《无极》里面，鬼狼的台词所说：“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就像风起云涌，日落月升，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子会变黄，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来，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爱上一个人。”
一边是肆虐上涨的第二波冠状病毒感染，一边是酷热难耐的大停电。不约而至同时到来。没电，没空调，没网络，冰箱洗衣机停摆。找地方买冰，找地方给手机充电，生活重心骤然改变了。
晚上，我点上了蜡烛。拿起了久违的纸质书。室内闷热至极，那就坐到公寓门前的台阶上好了。遥望深邃的夜空。是多久没有这样的心境了？没有了光污染的纽约，依稀看到了星星。很多久远的记忆和往事，都淡淡浮上了心头。呆坐着，三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社区公园路灯居然亮着。几个邻居坐在石桌旁聊天。凉风习习，直到午夜十二点，都不欲离去。与冠状病毒让邻居们疏离不同，这次大停电，整个街区互动多了很多。没有了网络，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读书和线下交流。感觉邻居们关系亲密了很多，一下子认识了一堆邻居。
第三天开始，收到电力公司短信通知，可以去指定地点领取免费冰块。道阻且长，懒得去了。纽约州长库莫电视上喊话，要吊销电力公司执照。郡政府则要求电力公司赔偿住户食物变质的损失，并免收一个月电费。还警告不许羊毛出在羊身上，变相加价。
大家都说，8年前的桑迪飓风搞垮一家电力公司，这次，估计又要搞垮爱迪生公司了。2012年的超級风暴桑迪飓风，导致纽约有的住户停电长达两星期。Pam告诉我，她对无能的电力公司没有信心，也许这次要等上一个多星期才会来电。
第四天。即使能买冰，也有人熬不住了。开始召集BBQ聚会，消化冰箱里的食物。因为疫情，大家都养成囤肉囤货的习惯，而一次大停电，则让囤积的食物一夜变回垃圾。
我安慰自己，就当是去年在黄石公园露营吧。回到原始社会的帐篷里，无网无电无空调，充分领略精神追求的最高境界。
(四)
我去侥幸有电的邻居家给手机充电，遇上了临栋房东凯茜。她端坐在门前草坪里，就一支啤酒，和一个棕黑皮肤的南美裔房客聊得可欢。我追问资深纽约客凯茜，为何纽约这样的大都市会经历如此惨烈的大停电。
凯茜告诉我，纽约电线电缆都在空中，大西洋飓风一来就会出问题。不像英国，所有电线电缆都在地下，不会受气候变化的影响。
为何不埋入地下呢？成本太高。难怪，皇后区目前是所有区中停电次数最多的，而曼哈顿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原因是岛上电线埋下去了。
确实。爱迪生电力公司反应迟缓于这次大停电，激怒了纽约州长安德鲁·科莫，他指示公共服务部展开调查。
据美国能源信息署的数据，目前纽约客支付的电费，比全美其他地区高出约40％。可公用事业监管机构与州政府似乎对爱迪生电力公司制约甚微——去年夏天，纽约同样经历大停电，监管机构为此展开调查。
其后不久，爱迪生电力公司要求提高电费，为此承诺埋掉一些地面上的电线，以避免强烈风暴造成的大停电。公共服务委员会批准爱迪生电力公司，在未来三年内对客户提高12亿美元费用。这意味着，纽约客2020年的电费将增加4.2%，2021年为4.7%，2022年为4%。
可是，后来电力公司否决了埋入地下的方案，理由是成本太高。取之以更多抗风暴户外电杆和电线。这次大停电，当被问及，是否再度考虑将外区电力线引入地下的方案时，爱迪生电力公司负责人蒂姆·考利驳回了这个想法，称其“代价高昂”。
我很震惊电力公司效率如此低下。它让我联想起泰国。泰国海滨风光旖旎，但街边线缆密如蛛网，凌空飘扬，似乎挥杆就可剪断。佛系的泰国人，就一次次面对飓风导致电路和网络瘫痪的乱局，依然不整改线路。可纽约怎么和泰国一样了呢？
初来者也会惊讶发现，因为建筑历史过于久远，纽约大多数建筑无法使用中央空调和柜机。而代之以窗式空调。噪音大，制冷效果差。我租住的房子，房东提供的居然是海尔窗机，这种产品在国内都已销声匿迹多年。这里却仍极为普遍。这在其他州也很少见。每天晚上，枕着轰隆隆窗机噪音入睡，真的是辗转难眠啊。
别墅怎么熬过这场停电浩劫呢？据说短短一周内，长岛岛上的发电机抢售一空。
(五)
纽约，一个集现代与过去，先锋与保守，青春与老迈，新锐与历史，科学与落后于一身的城市。这些矛盾体，是如此和谐共处，完美糅合，让人对这个城市爱恨交织，难以言表。也许，这种独特的况味，就是纽约吧，犹如人一样，复杂又简单，丰富又单纯，无法界定，无从诠释。
我的公寓是第四天黄昏恢复供电的。
翻看日历，这一天正好立秋。时令正式进入秋天。霎那间，发现这一点时，心中一凛，感觉生命翻过去了新的一页。
彼时听得到社区住户的欢呼声。我已淡定。但见有人冲出去，对着街道那头的电力维修工人道谢，说不出的感恩和惊喜。
我们还是幸运者，据新闻里披露，还有很多家庭恢复供电在十天以后了。朋友洁恩住在邻近的公寓，是第七天来电的。
薇安，是我的朋友中居住条件最好的一个。8000多平方呎的大豪宅，位于长岛顶级豪宅区，每年交的房产税也达六七万美金。居然整整九天后才恢复供电。
若非亲历，真难以置信。
飓风过去了，疫情还没过去。没有人能预测未来。也许疫情也是一场飓风，虽然一地狼藉，但活力强大的城市依然能飞快地满血复活。虽然有钱人和跨国品牌纷纷逃离纽约，纽约以及纽约客都面临严重的衰退以及历史性的大调整，但很多人对纽约依然不失信心。
这个房产税占据财政收入30%的城市，正面临它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事实上，在疫情爆发之前，纽约的住房和商业租金就已高得不可持续。纽约的商业租金已连续11个季度下跌，住宅价格也已调整了两年多。这一趋势早在新冠病毒爆发前就开始了。
不断变化的零售模式，网上购物，也给其零售商业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可高昂的租金支持房产税一路走高，短短几年间从15%飙升至30%。在川普治下所有人乐观看好明天之际，疫情爆发，虚胖的经济巨人颓然倒下。漫长的疫情顺理成章成了压垮纽约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
令人安慰的是，Facebook公司近日在曼哈顿租赁了73万平方英尺的办公面积，将其在纽约的办公面积增至220万平方英尺。新陈代谢，也许就是城市生命的有机调整吧。
这一年，给高歌猛进的过去十年，做了深刻的总结。纽约就是一个缩影。给了我们的城市和人类巨大的启示，关于未来，关于生活。
电视里，美国国家过敏症与传染病研究所所长福奇正在接受PBS记者采访，表达他对秋季校园重启计划的担心。他说，在没有得到控制的情况下重启经济和校园，疫情会不断反弹，美国也许会遭遇历史上最糟糕的一个秋天。
末伏之夜。秋凉如水。写下这些文字时，正值中美两国不见硝烟的战争升级，据说45天后微信会被禁。我真希望这一年不会暗黑至此，也希望这不是最后的推文。最后我想要引用诗人食指的《相信未来》作为结尾——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
挥一挥手，向一段记忆告别。拥抱你，不确定的美丽秋天(安静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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