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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侠打球回来,一进门就被屋里的景象惊呆了。
她出门前整洁的房间此刻就像遭了贼。衣服扔得到处是;饮水机倒了,水从客厅正向卧室蔓延;厨房里更乱了套,蔬菜、水果、食物散落一地,简直下不去脚。
丈夫老王呢,哦,在卧室一角的地上睡得正香。
顾不得收拾屋子,春侠赶紧先扶老王,老王右腿吃不上劲。春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搬到床上,两个人都累得直喘。
春侠问,家里咋了?遭贼了?她当然知道肯定不是贼,八成是老王嫌她又出去打球,耍脾气呢。
春侠和老王同龄,同在华山机械厂工作,俩人在机械厂认识、恋爱、结婚、生子,一辈子几乎没红过脸。
老王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有一颗细腻的心,对春侠,那更是无微不至、言听计从,春侠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春侠说要捉鱼他就不会逮鸡。
老王四十九岁那年,情况发生了变化。有天凌晨他解大手,用力过猛,突发脑溢血。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留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
右腿站立不稳柱了单拐,右手掌向上向内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嘴角流着永远擦不干净的哈喇子。
厂里按当时的政策特批他提前离岗,后来又给办了病退;春侠因为年龄到了,同年正式退休,从此,一门心思在家照料他。
这人呐,健康的时候,千好万好,一旦身体生了病,这心理上,多多少少也会带上点病症。
老王的心眼一天比一天小,看啥都不顺眼,动辄发脾气、使性子,后来发展到动手,这几年,为照顾他,春侠可受了不少委屈。
2
孩子们都大了,分出去单过。就两个老人,成天闷在家里,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不惯,日子长了,没病的也得弄出病来。春侠打算自己调剂着改变。
小区的健身广场上,经常有附近的老人组队打乒乓球,一早一晚,自由搭伴,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在一旁观望了几天,春侠红着脸拿出一副拍子申请加入。
老人们很热情,对这个新来的伙伴有问必答,言无不尽,还特别推荐水平最高的郝老师教她动作。
郝老师是个退休大学教授,在学校时得过乒乓球比赛中年组冠军,教春侠不在话下。
有这么好的老师,还授艺有道,春侠进步很快。她安排好时间,每天早晚各打一小时,情绪在外面发散完了,回家就有好心情继续照顾老王。
有了乒乓球这个寄托,春侠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好看,老王却越来越不放心。
春侠再次出门时,老王执意要求跟随,他想看看是谁让以前愁眉不展的老婆现在心情这么美?
老王只去了一天就不愿再去。
在那群健康得活蹦乱跳的老头老太太面前,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丑鹌鹑,还是个残疾鹌鹑,他觉得每个人都在偷偷嘲笑他。
特别是那个郝老师,故意把拍子递到他手里,说:“老王,你也来学嘛,坐着颠球就行,简单,能锻炼手力,你看,就这样子。”
老王恨死郝老师了,他一这样说,大家就都看过来。老王觉得自己像只猴被人戏耍。
3
从球场回来,老王给春侠下通牒:“不许和郝老师学打球!你就不能找个女人学?”
春侠笑着问他是不是吃醋了?老王恼怒不回答,只一再说:“你要是再和他玩,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就——这样呗——今天这样!”
郝老师连着几天没在球场露面,球队少了他,热闹劲都减了几分,球友们相约上门看望。
从郝老师家回来,春侠闷闷不乐。老王问她咋了,春侠欲言又止,一脸的便秘表情。
第二天,郝老师彻底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死了。据说是煤气中毒。
郝老师突兀离世,人们窃窃私语,老王也很好奇,他想知道真相。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辗转打听、推测、验证,大器晚成的侦探老王终于弄清了郝老师去世的真相。
据说,那天大家上门探望时,正碰上郝家父子大战。郝家公子郝义诚和他爹,正吵得脸红脖子粗。
见有人到访,郝义诚一时气愤,竟拉着这些人评理,他指着地上的东西对大家说:“叔叔阿姨们评评理,这是一个教授该玩的东西吗?”
大家定睛一看,只见个人形物件后脑勺冲上摔在地上,有好奇者想上前搬弄,郝老师一个箭步窜过来,伸手便抢。
他还是迟了一步,郝公子飞起一脚,那物件划过一道弧形,在沙发上安全着陆。
原来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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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的目光灼灼盯在那东西上,郝老师脸欻得红到脖子根,他指着儿子,声音都气得哆嗦:“滚!你给我滚!!”
儿子还想乘胜追击再说些什么,郝老师四下踅摸,挥着拖把直冲上去,一帮人连忙七手八脚拦住。
出门前,儿子撂下狠话:“爸,你赶快把那玩意扔了!你不嫌丢人,我们还嫌丢人呢!”
郝老师气得半晌顺不过气。
那是个什么东西呢?一个充.气.娃.娃。
如果你对成人用品有所了解或耳闻,就应该知道,这东西在成人、特别是男人中,流传较多,其用途一望即知。
这个充.气.娃.娃是个女性,宛如真人一般,该有的物件一样不少,几个老太太看清楚后,羞得扯了块布扔上去。
看得出那娃娃身上原是穿着衣服的,估计被郝公子撕烂了,只剩下一条丝巾勉勉强强挂在身上,嘴唇还涂了口红——这肯定是郝老师干的,再没别人了。
原来,郝老师的老伴儿走得早,他又当爹又当妈,费力巴扎把儿子拉扯大。其间,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儿子一律不同意,不是哭、闹就是绝食、离家出走。
郝老师想,算了,等儿子长大,他再做打算吧。
好不容易儿子工作、结婚了,郝老师的心思有些活动。
可儿子说:“你眼看就是要抱孙子的人了,还给我弄个新妈,让别人拿尻子笑我!
再说了,那么多跟你情况一样的,一个个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儿媳妇也在背后嘀咕:“你爸都那么大年纪了,咋还想那事呢?”
郝老师气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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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次,夜不能眠时,郝老师就翻来覆去地想一个问题:为啥,人活着就这么难!为啥,老年人再找份幸福这么难!
他更加思念老伴,回忆以前夫妻和睦、相互陪伴的美好时光,有时想得彻夜失眠。
很偶然的机会,郝老师在一个夕阳红群里听到有人用这种方法排遣寂寞,打发时间。
经网友们指点,他也从网上订购了一款最新型充.气.娃.娃——从实体店买,那么大个东西搬回来太引人注目,网上订购,送货上门,方便、保险。
咱实话实说,郝老师弄这个娃娃还真不是为那事,他是想寻个精神寄托。
他把娃娃打扮成妻子的样子,用网店赠送的化妆品,给她描眉画眼涂口红,把妻子生前的衣服翻出来给她披挂上,又从网上买了几款妻子曾经留过的发型,间天换着给娃娃戴。
白天,他把娃娃抱到阳台和客厅,阳台是全封闭的,外面看不清;晚上,他把娃娃放进被窝,换上妻子的睡衣。
每天每天,像妻子在时一样,郝老师和娃娃聊天、吃饭、看书、交流——其实都是他一人唱独角戏。
但就多了这么个假人,郝老师却觉着,好像妻子又回到身边,这空荡荡的房子又有了温情。
郝老师本人,像一棵病树得到了医治,慢慢焕发了精神。
这是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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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老师本来打算,自己过世前,再把娃娃的事告诉儿子,或者提前悄悄把娃娃处理掉。到那时,即使儿子再生气,他之将死,估计儿子有了些许经历,能体谅他的心情。
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早露馅。
孙子上学需要户口本,郝老师人在外面,告诉儿子放户口本的地方,让他自己回来取,就是这一疏忽,惹了大麻烦。
儿子翻柜子时,无意中发现了被郝老师藏在柜子里的娃娃。
再一看,老爸竟然给这娃娃描眉画眼,还把母亲的衣服套在娃娃身上,往深一想,他觉得父亲简直、简直老不羞!
回来就对郝老师大发雷霆。
他说,他不知道父亲这么多年竟一直“贼心”未死,偌大年纪还想找女人!
他说,亏你还是个大学教授,你是怎么给学生为人师表的!!
他说,你咋好意思把这玩意摆在我妈的床上我妈的柜子里,还给它穿我妈的衣服,你知不知道啥叫羞耻!!!
可怜的郝老师被这一连串的质问打倒了。
一连吵了几天,儿子坚决要把娃娃扔出去.郝老师犯了倔脾气,死活不让,于是,爆发了第N次家庭大战。
儿子摔门而去。
老友们也相继离开。
屋里只剩下陷入重重悲哀的郝老师,和他那被撕扯得破烂的娃娃。
那天,直到半夜,郝家房里没亮过灯光。
黑暗中,郝老师,抱着他的娃娃,流了一整夜的泪。
第二天,邻居被浓重的煤气味惊醒报警,警.察和消防员赶来,打开房门,发现郝老师和那个充.气.娃.娃,相互依偎着,人都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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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娃娃后来到底被郝老师的儿子扔了。连身上的装扮都没取下。
娃娃的头上,戴着曾经郝师母最喜欢的发型头套,身上穿着一件郝师母生前最最喜欢的裙子,而郝老师去世时,西装革履,像个新郎。
他就这样走了。
有时候,死亡就是一闪之念。
如果当时人的心情是积极的、正能量的,死亡之念会转瞬划过,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但如果人的心情正处于低谷、忧郁、压抑、绝望、丧到极点,那么,死亡之念会伸出魔鬼般的触角,挟持人的大脑,让他走向深渊。
郝老师的秘密暴露了,他害怕等待他的,是和儿子一样不理解的眼神,害怕嘲笑、讽刺、辱骂会像泥石流一样将他淹没,他怕,他绝望,所以,他选择死亡。
老师以自己的死,给这件事画上句号。
但是,他不知道,因为他的死,震动了一些人的内心。
人们之间悄悄流传,在某小区、某单位,有某个或某几个单身老头,也曾买过类似的成人用品,他们靠这个,一天天坚持地活着。
春侠不知道,郝老师的死,对枕边人老王也产生了巨大影响。
她不知道,表面上坚强的老王在得病后,曾在半夜趁春侠睡着,一个人站在阳台上,踩着凳子通过防盗网上为修空调特意留的小门向外探身。
他想一了百了。
他无法接受这样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痛苦,他,不愿意这样苟且、丑陋地活着。
但是,夜,那么黑;楼,那么高,他看不清下面是地面,还是深坑;
他害怕,纵身一跃带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更加悲惨的命运。
郝老师的死让他明白了一点:
有时候,比起死,活着,才是最难的。
面对生活中的重重难题,依然坚持活着的人,都是英雄。
既然舍不得春侠,舍不得儿女,舍不得这现实又热闹的人间,那么,有生之年,尽量活得好一些、痛快一些吧。
从此,人们经常在健身广场上看到春侠和老王的身影。
春侠打球,老王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为她计数;老王练习走路,春侠扶着他,边走边和他笑语晏晏。
他们的心里,从来,都没忘记郝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