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六七月交接的梅雨季节第一次见到她的。
她是我的老板,我是一个高中毕业留在本地工作补贴家用的山口县本地女孩。被称为日本夏威夷的濑户内海这个小岛类似的旅舍不少,不过在疫情还没消散的时候就打算新开业的并不算多。就是在人人出门还戴着口罩的这个格外闷热的梅雨季节,她像一阵风一样轻轻从本州岛飘来了,独身一人带着一只猫,然后把我当作第一个也是现阶段唯一的员工招进了她正筹划着九月开业的旅馆,做各种杂乱的准备工作。
我在认识她一两个星期以后才无意间知道她其实以前是个明星。说实话以她的气质得知这个消息我也不算惊讶,毕竟她的眉眼气质都印着美人胚子的痕迹,连年龄都抹不去。她说话总是轻声细气、温温柔柔的,双手柔软白皙地像是画里走出的贵妇人。但我的确没想到她以前竟然是女扮男装演音乐剧的——这也是我在帮她装饰照片墙的时候发现的,因为挂上了好几张看起来像是清秀英俊男人的照片,就随口问了一句这是谁,是不是她搜集来的艺术照片。
“这就是我呀。”她弯起眉眼的样子很好看,甚至带了点少女感。“是我年轻的时候,演音乐剧时候的舞台照片。”
“女扮男装吗!”我当时有些吃惊,但仔细一看照片上的男装丽人的确眉眼和老板非常相像。“还真是很好看……”
“谢谢你啦。”老板还是那样温温柔柔地笑着,“当时我可是剧团里的top star呢……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啦。”
“那么在照片里,您边上的是……?”我不由地好奇,再次发问。
“这个啊,”她眯起眼看了看我指着的那张照片——上面是她,还有一个带着披肩金色假发的、似乎也是男装的好看女人。“这个是我在剧团的……啊,怎么说呢,一位朋友吧。”
我承认偷偷深挖老板的过去生活似乎不太道德,但我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去查了查。毕竟那照片上的人太英姿飒爽,就算是顶着二十年前的妆容都能让我这个闭塞小镇上生长的女青年心头一动。然后我就看到了许多东西——许多新闻、故事、照片、录影,关于她,也关于与她一起走过她们剧团最辉煌的那段时间的那群人,包括照片里她身边的那个女人。
我老板用的一直是她的本名,又只是让我叫她Yuki,所以我就算之前曾经隐隐约约地听说过她的艺名,也不曾把两者对上号。但在我顺藤摸瓜找到了老板作为艺人的博客和Instagram之后,才明白她为什么在舞台上气势如虹,与我说话却总是轻声细气。她最新开的Instagram第一张照片就是进手术室前一天拍的,而手术后脖子上的伤口更是看上去就让人觉得疼痛。
——作为一个用歌声生活的人,失去自己的歌声这件事情,无论是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大概都没办法完全释怀吧。
第二天看见老板的时候我特意注意了她的脖子,发现上面果然还有浅浅淡淡的一道疤痕。我本想跟她表达些什么无论是敬佩还是同情的心情,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敢说。敬佩的话她或许听了太多,也不需要什么同情。
当时老板在照看小盆里茁壮生长的辣木。这几盆辣木是她一同带到这儿的,就放在尚未开张的旅馆的院子里,已经长得很高了,绿油油的一片生机。
“你看,它们长得多好。”老板似乎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没有抬起眼看我而是直接开了口。“真是顽强的生命啊……是会给人以深思和启发的植物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走到她身边,跟着蹲下来,应了一声。
“想听个故事吗?很久以前,有很重要的人离开我身边的时候,也对着一度很难过的我说过永远也不要放弃任何一个顽强生长的机会。后来,过了很多年,在她最失意的时候,我也得到机会和她说了类似的话……人呐,就像是这互相扶持的植物,只有放在一起才生长得好看……”
“很重要的人……是照片里一起的同事吗?”我不知道是谁给自己的胆子,一句话脱口而出。
本以为会因为过于失礼被老板责骂,没想到她听到后却忍俊不禁。“竟然这么明显吗?果然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啊。”
接着,她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抬起头,把目光放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跟着她一起抬头:天上几朵云飘过了。
“确实,要是说的话,那个人大概,至少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是我最重要的人吧。”
老板拉着我跟她喝酒,但她因为刚做过手术其实并没有在喝。于是我一个人喝得晕晕乎乎,但又觉得老板只是想要给我讲故事,又怕我记得的太多让她以后下不来台。
我酒力从来就不好,几杯下肚就靠着还没有客人的吧台倒下了,一边倒在桌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老板说的故事。她说着二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从学校初出茅庐上了舞台的京都姑娘和名古屋姑娘,同样热爱音乐与舞台,并肩从最青涩的年代走来,踏过万丈荣光。
“后来她就成了我们剧团的top star。再后来她就决定去更大的世界里发展了——离开的那一场演出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是1996年,她穿上黑色燕尾服唱了属于自己的谢幕曲,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舞台、离开了关西。那一天的她真的好温柔,回看录像都能看到她一边唱着歌,一边眼睛里都闪着泪光……那天底下的观众都泪流满面,我也哭了。你要知道,我自己退团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该流的分别眼泪早就留给她啦……”
老板说到兴头上,把醉醺醺的我拎起来,指着那面照片墙上的照片一个一个给我讲解。
“这个是我之后的top star,贴上胡子帅得几乎认不出。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小妹妹,二十几年就像年龄不存在一样演着一个角色。还有这个……这当然是她啦,我们总是演情敌,不管是在这个剧组也好,在这个剧组也好。”
拉着我看完了一墙的照片,她又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们都好快乐,曾经都好快乐啊。”
她后来又说了一大堆后来的事情,关于更大的世界里的一切,她们遭遇的那些人和事。在某个时候她的那只长毛猫喵地一声跳上了她的膝头,于是老板一边轻轻抚摸着猫白色的长毛一边微微一笑。
“差不多就是在收养这孩子的时候……她也重新变成了独身吧。”
我虽然信息闭塞但也看过大河剧,至少对谁演了哪年的主角还有谁演了德川家康这种家喻户晓的人物清楚一点点,听到这种烂俗到不能再烂俗却无比真实的心酸桥段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男人不愧都是大猪蹄子。我知道老板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独身一人,唯一称为女儿的生物就是怀里抱着的这只大白猫,但同样,我也不敢问她为什么——是因为看见了别人被伤害所以害怕同样的伤害,是天生觉得独身一人更加自在,还是因为心里有了一直抹不去的不可能的人?
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像我没有Instagram的账号,不知道那个名为“周防女将”的账号关注的11个人里,有没有那个曾经带着金色长发美得那么张扬的女子,那个在某张照片里后台最柔软的角落,与她头靠着头肩挨着肩还带着妆就陷入浅眠的女子。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我们总是被太快给予太多的快乐,过后只能等着岁月一件一件把它们、把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夺走。
“我觉得你也不能总在这里呆着。”老板在七月末的一个普通午后看着窗外的雨帘,突然没来由地朝我开口。“你应该去考大学,或者去任何地方上学。去东京、去大阪、去神户,或者任何一个城市。”
“为什么呢?”我反问。我从来没觉得留在山口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就算我家里的人经常不那么想。这地方让我舒适。我喜欢柑橘开花的芬芳,喜欢海的气息,就算这里留守着的人越来越少,就算世界天翻地覆、我周围的人都变了模样。
“你还年轻,应该出去走一走。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已经看过那么多东西了……是时候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安逸地生活了。但你不一样,你还能体验的东西太多了,留在岛上不过也就是像我这样,种种菜、考察考察地形,过着晨起而坐日落而息的生活,对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外面的东西太多了……一定会有太多让我痛苦的东西。我现在已经有了让我很满意的东西,我不想离开,不想面对未知和痛苦了。”
“1997年年初,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老板轻轻笑出了声。“的确,离开让自己舒适的地方一定会痛苦,一定会失去自己已经拥有的一些东西——但只有经历过这些痛苦和失去,才能真正地存在,不是吗?如果经历了那些,几十年后你再回到这个岛上,心境会和一直留在这里截然不同。”
“那如果舍不得呢?”
“如果舍不得……”她轻轻闭上了眼,弯起嘴角。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我总觉得她眼中闪烁着什么我说不清道不明、却无比打动我的东西。
“那就相信,在更大的世界里,会有人在等你。”
我终于在2020年的年末下定决心辞了职去考大学。老板听说以后一副我终于开窍了的样子,露出了仿佛自家女儿嫁出去一样的欣慰神情。我看着长发扎成马尾、干什么都还是那副温温柔柔模样的她,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好像一瞬间眼前的这个青春不在的女人形象和那个我只有在支离破碎的照片和录像里看见过的一颦一笑都锋芒毕露的短发美人重合在了一起,我分不清谁是谁,谁又存在在哪个时空。她们或许从来都是一直一起存在的,我想。
我其实想问她还记不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想没想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会不会重来一遍。
我其实还想问,当年她那么快地决定了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是不是因为有人和她说过了她和我说过的那番话类似的话。
但我都没有问。我只是知道,有些人在我们的生命里只是浓墨重彩地存在过那么十几年几年甚至几个月,却可以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这是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名为幸姬的周防女将的旅馆在九月迎着尚未消散的疫情开张了。客人从零零落落的几个到了更多,在深秋的红叶季终于达到了满客的程度。那天老板看起来真的好开心,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是她年初到现在第一次看见真正的full house。
我想了想,想起我查到的她那场告别演唱会,满满的会场因为社交隔离政策仅仅坐了一百二十个人。她对着那一百二十个人和剩下的空空荡荡的剧院,带着微笑献出了她作为音乐剧演员对舞台最后的温柔。
有些客人是听过老板的名声慕名而来的,他们也没有对着老板问这问那,只是一边看着那面照片墙一边微笑。这些人里有些是她剧团的老粉丝,甚至有她当年的前辈和后辈。老板有时候会低声笑着和他们聊起过往,我却在短暂的偷听生涯里从未听到我很久以前在网上惊鸿一瞥的那个名字。
我预计是在年底正式辞职,在辞职前一晚老板突然收拾完客人的晚饭后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看点特别的电视节目。我们一般在这个时候都会一会儿看点电视,但她这天看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
“因为今年的贺岁电影还没有出,所以挑了一部去年的,总觉得你在这儿工作了这么久,也要和你一起庆祝一下新年。是几个知名演员合作的……我听说还挺好看的。”
我和她一起看完了我们一起看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电影。说是电影也许不太准确,毕竟只是特别电视剧集,但长度和质量还都让人满意。是一部温馨又轻松的家庭片,我一边看着一边笑,直到——我看到了那张脸。
——即便是和老板一样留起了长发,收起了神情中的多少锋芒,还是太容易认出的那张脸。
我想起上一次看见这张脸,还是在九十年代有点褪色的录影带留下的影像里,是和我老板年轻时那张美得张扬的脸并排出现的。她们一起上了一辆车,不知在说些什么,但笑得那么放肆,仿佛旁若无人。
我又想起老板拉着我喝酒结果我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那个夜晚,老板跟我说的一个我到现在才想起来的故事。深夜的剧组下班之后的两个同年生的剧场新人,小一点的那个肚子突然饿了,拉着大一点的那个硬要陪她去吃章鱼小丸子。深夜的宝冢市没那么多家开到那么晚的路边摊,她们在夏日的夜风里拉着手走了一条又一条街,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家快要打烊的店,买走了店里最后的十二个章鱼小丸子,然后一人一盒,坐在空无一人的河边吹着夜风大快朵颐。
那时候她们谁也没有出名,谁也没有面对来自这庞然世界里的一切人与事,但她们都那么年轻、那么蓬勃、拥有对自己未来的那么多希望。
那些美好的事情曾经存在过这个世界上,或许这就是此时此刻唯一重要的。
——不。此时此刻唯一重要的,是她们还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天各一方,但有一个人透过屏幕注视着另一个人的脸,毫无察觉地露出微笑。
我想很多事情的答案我依然不知道。比如老板脖子上的伤疤什么时候可以彻底消失可不可以彻底消失,比如她Instagram的那11个关注里到底有没有我心里想的那个人,比如她们会不会偶尔用Line给对方发消息,分享自己看见的风景。比如那个人知不知道,她的照片在老板的旅馆里,占了大半个照片墙。但我又觉得,我其实也不用知道。
因为我确切地知道她们曾经是那么耀眼而美丽的少年人,她们又曾那么确切地并肩站在世界之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