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后又走了大概两公里左右,贺华才看见村子的轮廓。进入山区之后,炙人的熏风始终烘烤着他的身体,贺华感觉喉咙里快要冒出烟来了。
越临近村庄,道路愈加狭窄,坑坑洼洼的极难走。路两旁茂盛的树木绵延数里,跟远处的群山相接。绿荫森然,让焦渴的贺华觉得好受了一些。
田家寨背山靠河,少与外人交通,因此保存着许多质朴封建的习俗——人死后直接土葬,坟前却不立碑,而是由后人手植一颗树苗以作祭奠。传闻某人坟前的树木长的越茂盛,子孙后代就越兴旺。
自从十年前的那场意外,贺华离开田家寨后就随母亲改了姓,他有意要跟过去划清界限。要不是前几天突然接到奶奶的电话,他此生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踏进田家寨半步。
电话里奶奶无助苍老的声音祈求道:“过几天就是十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你一定要回来参加。奶奶已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唯一的心愿就是死了后能葬在祖坟,跟你爸爸和爷爷团聚……”
奶奶哽咽着说不下去,按祖训,如果没有后人祭奠,死后就不能葬入祖坟,只能变成孤魂野鬼。
“可是,我已经不姓田了……”贺华辩解似的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奶奶严厉的呵责道,“让你死去的父亲如何安息?你到底是他的儿子,生是田家的人,死是田家的鬼。”
她又换了语气,苦苦哀求。贺华眼睛盯着母亲的遗像,默不作声。
旧地重游,既有被强迫的无奈,也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说服他的不是奶奶的祈求,而是在梦魇中时时刻刻感受到的那遥远山村对他的召唤,凄厉悠远,像喊魂似的——说到底他的生命从这里开始,无论有多厌恶,这条系带也没法轻易割裂。
村子仍然保持着从前的样子——祠堂前的空地上已经搭好了高台,高台用鲜艳的红布妆裹着,显示出一派惨烈的肃穆。高台下是暂时用门板搭建的长桌,整整齐齐的围成一个长方形,祭祖过后,全村的男人都要在这里“分福”,表示接受祖宗的赐予。餐桌的正中间是堆起来准备燃放篝火的柴垛,大典当天由巫祝点燃,火燃烧的越旺盛,代表未来的日子越红火。
贺华小时候亲眼见过德高望重的村长穿着古怪的衣服,拄着一根虬龙似的槐木拐杖,威严的坐在祠堂前的高台上接受众人的膜拜。在幼小的贺华眼里,不停跳跃的火光映射着村长熟悉的面孔,显得阴森可怖。
吃完午饭的村民陆续来到祠堂前打算完成最后的准备工作,看到有人站在祠堂前发呆很是奇怪。终于有人认出了贺华,惊讶的脱口而出:“哟,这不是田大奶奶家的小孙子吗?你也回来参加祭祖大典?”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贺华茫然的思绪,这才发现一群人正围着自己窃窃私语。贺华受不了众人审视的目光,像过街老鼠一样,狼狈的往村西头的老宅逃窜而去。
“唉,这小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神经兮兮的。”那人看着贺华逐渐远去的背影冒出一句轻浮的评价,众人本想哄然一笑,但想到这是在庄严的祠堂前,又赶紧刹住了嘴。
贺华的奶奶早就等在门口的石阶上了,几年不见越发苍老,瘦弱的身躯加上满头的白发,看起来像一株在风中摇曳的芦苇。一看见贺华的身影出现在胡同口,老太太忙不迭的朝孙子奔去,虽然心情急迫,无奈步履蹒跚。
“华……”话还没说完,眼泪先顺着她脸上的沟壑淌了下来。
贺华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奶奶汹涌的感情。奶奶止住泪,亲热的拉起他的手。贺华本能的躲开,分开太久,他无法习惯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
为了缓解尴尬,贺华没话找话的夸赞道:“院子还和从前一样干净。”
奶奶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细微的心理变化,回答道:“后院你二大妈经常帮忙打扫。”
语气闷闷的。
二大妈是爷爷的亲侄子田顺的媳妇,贺华的印象里那是个干瘪瘦削的形象,在人前总是唯唯诺诺。
他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宅院似乎比从前小了许多,这当然是因为他长大、长高了。房子饱经岁月摧残,不免有些破败,但处处透出主人费尽心思精心维护的痕迹——开裂的墙缝细致的修补过,堂屋的正面墙也是新砌的,颜色有些格格不入。
奶奶早干不动这样的活了,看来都是二大妈两口子帮忙打理的,倒想不到他们竟如此用心的照顾这个孤寡的伯母。
廊檐下摆着一溜花盆,凤仙花开的正艳。贺华小时候曾偷偷摘下来学别人染指甲,被爸爸发现后摁倒一顿毒打。
许是阔别的孙子回家让老人的心情格外舒畅,话匣子也打开了,絮絮叨叨的对贺华讲述着村子里家长里短的琐碎事。
祖孙俩在梧桐树下坐着,石桌上是一壶早就凉好的蜂蜜桂花茶,奶奶给贺华倒了一杯:“这一路渴坏了吧?看你,嘴唇都干了。”
她慈爱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孙子已经略显成熟的脸庞,贺华如芒在背。幸好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洪亮的笑声,一个粗嗄的声音问道:“田大奶奶,华华回来了吗?”
村里的习俗大人一般都习惯跟着孩子叫。
声音刚落地,主人已经迈着大步走进来了。看到贺华,马上以一种很夸张的姿态对奶奶夸赞道:“哎哟哟,怪不得现在年轻人一心想进城,城里的水就是养人。大奶奶您看看,华华这才走了几年,出落的白白净净的,更让人稀罕了。”
温情的氛围一扫而光,奶奶似乎并不欢迎二大妈不合时宜的闯入。
“他二大妈来了?华华刚到家,正准备喝口水去看你呢。”说着,又转向贺华:“这就是你二大妈呀,走了这么多年都忘了吧?”
确实,眼前的人跟贺华的记忆里有着天壤之别。现在的二大妈胖成了一个球,她本来个子矮,因常年劳作皮肤被晒成了浅棕色,再加上脸上的几粒白麻子,倒有几分像汉堡坯。
贺华紧张的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木讷的站着。二大妈却误会了,以为贺华看不起自己。她脸上略过一丝不快,很快便遮掩过去。
“嗨,这孩子,跟着你城里的娘长大,怎么还是……”
她皱起眉头,把“呆呆傻傻”四个字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他二大妈,孩子才回来,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肯定认生。”奶奶替贺华打圆场。
二大妈显然没耐心听这些,她直接挥手打断了奶奶的话:“大奶奶,既然田华已经回来了,那件事儿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商量商量了?”
奶奶看了贺华一眼:“他二大妈呀,华华刚到家,一路辛苦颠簸累的够呛,不如明天再说吧?我去做点饭,你留下来一块吃吧。”
说完,奶奶转身往厨房走,嘴里还念叨着:“天大的事也比不上吃饭的事儿重要呀,我孙子回来了,我就是有后的人了,往后这心里就踏实。”
声音不大,还是被风送到了二大妈耳朵里。二大妈的神色瞬息万变,仿佛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踌躇了一会甩手走了。
只剩下贺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他这时才如释重负般的舒出一口气。从进村开始焦渴的感觉就消失了,他的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仿佛得了重感冒似的难受。他很想找个地方躺下来,舒缓一下因为紧张而疼痛的后背,但是望着廊檐下黑洞洞的门口,实在没有勇气进去。
“嘻嘻,你真的回来了?”
贺华回头看,一个大长脸在院墙上露出来,那人应该是踩着墙外的柴垛上来的。待确认了院子里的人真是贺华后,他从柴垛上跳下来,绕到大门口径直走进来。
“我听小建他们说你回来了,还不信,没想到你竟然还真敢回来?”他嘻嘻的笑着,用目光在贺华身上来回探寻。
从进村开始,似乎每个人都对贺华的到来充满了兴趣,仿佛这是件值得仔细研究玩味的事。
贺华想起来了,小建是在祠堂跟自己说话的那个人,眼前这个满脸痘印,胡子拉碴的人是小学时坐在自己前桌的宏杰。
宏杰对贺华的归来显得有些诧异,对贺华这几年的经历更是充满了好奇: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田家寨了……怎么,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这些年不见你,竟然变化这么大……”
“嘘——”贺华突然竖起手指,示意他安静,“你听!”
“听什么?”宏杰诧异的问,四周除了寨子里偶尔传出的鸡鸣狗叫声,就只有风吹过寨子外那片树梢发出的尖厉的呼啸声。暮色四掩,山风的势头更猛了。
贺华侧耳细听了半晌,说:“有人在唱歌。”他轻轻的跟着唱起来:“月牙月牙爬上坡,阿爸阿妈背着我……”
宏杰听完脸色骤变,惶恐不安的环视四周,找了个借口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