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号公路旁的罪恶


“砍他,”马辛说, “砍他,我要站在这儿看。我要看血流出来。快点,别让我 说第二遍。”

人们真正的生 活开始于不同的时期,这一点和他们原始的肉体存在相反。

泰德·波蒙特是个小男孩,他出生在新泽西州伯根菲尔德市的里杰威, 他真正的生活开始于 1960 年。那年,有两件事在他身上发生。第一件事决定 了他的一生,而第二件事却几乎结束了他的一生。那年,泰德·波蒙特十一 岁。

那年一月,《美国少年》杂志举办了一次写作比赛,他寄去了一篇短他 收到杂志编辑们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他获得了本次写作比赛小说类的荣 誉提名奖。信中还说,评委们本来准备给他一个二等奖的,但从他的申请书 中发现,他年龄不够,差两岁,还不能算是名符其实的“美国少年”。但是, 编辑们说,他的短篇小说《在玛蒂家外》是一篇极为成功的作品,因此向他 祝贺。

两周后,《美国少年》杂志寄来了获奖证书。为了保险,是用挂号寄来 的。获奖证书上有他的名字,但字体非常花哨,他几乎认不出来。在证书底 部,有一个金色印章,上面是凸起的《美国少年》杂志的标志——一个小平 头男孩和一个扎马尾巴女孩狂舞的侧影。

他母亲把泰德抱在怀里,吻个不停。泰德平常是个安静、老实的男孩, 好像从来没有对什么事情特别感兴趣过,另外,他走路时经常会自己把自己 绊倒。

他父亲无动于衷。

“如果它真他妈的那么好,为什么他们不给他一点儿钱呢?”他靠在安 乐椅上,抱怨说。

“格伦——”

  “别放在心上。你不折腾他的时候,也许这位大作家可以为我跑跑脚,

买点儿啤酒。”

他母亲再不说什么了,⋯⋯但是,她自己花钱请人将信和证书装到镜框 中,钉在他床头上方的墙上。当亲戚或其他人来访时,她带他们去看它。她 告诉他们说,泰德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大作家。她一直认为他注定要成为一个 大人物,这些证书是第一个证据。这些话使泰德很难为情,但他太爱他母亲 了,不愿意告诉她这一事实。

不管难为情还是不难为情,泰德认为他母亲说的不全错。他不知道自己 是否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但是,他将成为一个作家,这是确定无疑的。为什 么不呢?他擅长写作。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开始写了。当他得奖时,他已经 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不会总因为他年龄小因而不给他钱的。他不会永 远十一岁。

1960 年,他身上发生的第二件事开始于八月。那时,他开始头疼。起初 并不厉害,只是太阳穴和前额后面隐隐作痛,但到九月初开学时,它变成连 续不断的痛苦。当头痛发作时,他什么也干不了,只能躺在黑暗的房间中等 死。到九月底时,他希望自己能够死去。到十月中旬,头疼加剧到这种程度, 以致他开始害怕自己死不了。

这可怕的头疼开始时,总伴随着一种幻想的声音,这声音只有他能听到 ——听上去好像有一千只小鸟在吱吱喳喳叫。有时,他想象自己几乎能看到 这些鸟,并且断定它们是麻雀,这些麻雀十几个一群地聚集在电话线和房顶 上,就像在春天和秋天它们常做的那样。

他母亲带他去看塞瓦特医生。塞瓦特医生用一个检目镜窥看他的眼睛, 然后摇了摇头。接着,他拉上窗帘,关掉头顶上的灯,叫泰德看着白色的墙 壁。他用一个手电筒忽明忽暗地对着墙划光圈,泰德一动一动地看着。“你 觉得这好玩吗,孩子?”

泰德摇摇头。“你觉得头晕吗?你觉得要晕倒吗?”泰德又摇摇头。“你 闻到什么东西的气味了吗?像腐烂的水果或烧焦的布块?”

  “没有。”

  “你的小鸟怎么样?你看着闪光时听到它们叫了吗?”

  “没有。”泰德说,觉得很神秘。

  “是神经问题,”当泰德来到外面的候诊室时,他父亲说,“这孩子他

妈的神经有问题。”

  “我认为是偏头疼,”塞瓦特医生告诉他们,“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很

少见,但也不是没听说过。而且,他好像很⋯⋯易于动感情。” “的确如此。”莎伊拉·波蒙特有点儿骄傲地说。 “也许有一天会有治疗的方法。至于现在嘛,我恐怕他只有忍受折磨

了。” “对,我们也得和他一起忍受折磨。”格伦·波蒙特说。 但是,这不是神经问题,也不是偏头疼,事情还没完。

万圣节四天前,莎伊拉·波蒙特听到一个男孩在大声叫喊,泰德每天早 晨都和这男孩一起等校车的。她从厨房窗口望出去,看到她儿子躺在家用汽 车道上,全身痉挛。他的午饭盒扔在一边,里面的水果和三明治都滚出来掉 在路面上。她跑出去,支走那个男孩,然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敢碰他。

如果里德先生开的黄色大公共汽车晚来一会儿的话,泰德可能就会死在 汽车道边。但是,里德先生曾在南朝鲜当过医生。他把男孩的头向后扳,使 得空气流通,这样,泰德就不会被自己的舌头窒息死。他被救护车送往奥尔 根菲尔德市医院,恰巧胡夫·布里查德医生在急诊室喝咖啡和聊天,这时男 孩被推进来。胡夫·布里查德医生正好是新泽西州最好的神经科医生。

布里查德命令拍 X 光照片,他认真地研究了照片。他给波蒙特夫妇看照 片,并要求他们仔细看他用黄色蜡笔画圈的部位,那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阴 影。

“看这里,”他说,“这是什么?” “我们他妈的怎么会知道?”格伦·波蒙特问,“你他妈是医生。” “对。”布里查德冷冷地说。 “我妻子说看上去他又犯病了。”格伦说。 布里查德医生说:“如果你的意思是他得病了,这没错。但如果你的意

思是他得了癫痫病,那我敢肯定绝对不是。如果泰德真的是癫痫病,你们不 需要一个医生指出这一事实。如果他得的是癫痫,只要你们家的电视机画面 开始滚动,他就会在客厅地毯上乱滚了。”

  “那么,它是什么呢?”莎伊拉小心翼翼地问。

布里查德转向灯盒上放着的 X 光照片。“那是什么?”他回答说,轻轻 敲着画圈的地方,“突然的头痛,在此之前又没有任何前兆,这表明你们儿 子有一个脑瘤,这个脑瘤可能还很小,也许还是良性的。”

格伦·波蒙特呆呆地盯着医生,站在他旁边的妻子用手绢捂着嘴哭起来。 她哭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这种无声的哭泣是多年婚姻生活磨练的结果。格 伦的拳头又快、又狠、又准,经过十二年无声的悲伤,即使她真想放声大哭, 可能也哭不出来了。

“这是不是说你要砍开他的头?”格伦以他一贯的直率态度问道。

“我不想那么说,波蒙特先生,但我相信需要做手术。”他想:如果真 的有上帝,而且他真的用他自己的形象为标准塑造了我们,那么,我不知道 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像这家伙一样的混蛋,这些混蛋还掌握着别人的命 运。

  格伦低着头,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抬起头,

问那个最使他烦恼的问题。

“跟我说实话,医生,一共要花多少钱?”

助理护士第一个看到它。

她的尖叫声刺耳可怕。在手术室中,十五分钟以来,惟一的声音就是布 里查德医生的低语声、庞大的救生器的嘶嘶声,还有锯子急促的嗡嗡声。

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碰翻了一个圆盘子,这圆盘子上整整齐齐放着 几十种手术工具。盘子摔到地板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叮当声,接着又是一阵 较小的叮当声响。

“希拉丽!”护士长大吼一声。她的声音充满震惊与愤怒。她气昏了头, 以至于好像要去追那个逃走的护士似地迈出了半步。

阿尔伯特森医生用他穿拖鞋的脚踢了护士长一下:“请记住你现在在什 么地方。”

“是,医生。”她立即转过身,看也不看手术室的门,这门被希拉丽猛 地推开,她一路尖叫着冲出去,像一辆逃跑的救火车。

“把这些工具拿去消一下毒,”阿尔伯特森说,“快点,快点。” “是,医生。” 她开始捡起工具。她的呼吸很急促,显然很紧张,但仍然能够控制住自

己。

布里查德医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这些事。他正聚精会神地通过泰德·波 蒙特头盖骨的切开处往里看。

  “真令人难以置信,”他低声说,“真是难以置信。我只在教科书上看

到过这种事情。如果我不是亲眼看到——”

  消毒器的嘶嘶声好像把他惊醒过来,他抬头看着阿尔伯特森医生。

“我要抽液机,”他厉声说,瞥了护士长一眼,“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做星期天《时代》填字游戏?把那些工具拿过来!”

她用一个新的盘子把工具端过来。

  “给我抽液机,莱斯特,”布里查德对阿尔伯特森说,“快点。我要让

你看点儿新鲜东西,这是你在畸形展览会上永远不会看到的。”

阿尔伯特森推过抽液机,他不管护士长挡着路,后者连忙跳到一边给他

让路,同时很敏捷地保持平衡,不让工具落到地上。 布里查德看着麻醉师。 “保持血压稳定,我的朋友。我需要血压稳定。” “他现在是六十八点五,医生。非常稳定。” “好,他母亲说他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威廉·莎士比亚,所以,保持血压

稳定。莱斯特,用抽液机吸他——别用那玩意胳肢他!” 阿尔伯特森用抽液机清除掉血。监视器在稳定、单调而舒缓地嘟嘟作响。

接着,他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好像什么人在他肚子上猛击一拳。 “哦,天哪,我的天哪。”他向后退缩了一下,然后又俯身向前。在他 的面罩之上和眼镜之后,他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奇,“它是什

么?”

  “我想你已经看到它是什么了”,布里查德说,“你需要时间适应。我

曾经读过有关文章,但从没想过会真的看到它。” 泰德·波蒙特的大脑呈现出贝壳外缘的那种颜色——稍带点儿玫瑰色的

灰色。 从硬脑膜光滑的表面,凸现出一只畸形的瞎眼。大脑在轻轻搏动,眼睛

随之一起搏动,看上去好像它在使劲对他们霎动。正是这副霎眼的样子吓得 助理护士逃出手术室。

  “天哪,这是什么?”阿尔伯特森又问。

“什么都不是,”市里查德说,“这曾经是一个有生命的活人的一部分。 现在它什么都不是了,除了制造麻烦。刚好,这种麻烦我们能够对付。”

麻醉师洛林医生说:“我可以看一下吗,布里查德医生?” “他很正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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