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阅《鼠疫》| 请你勇气百倍地保持自己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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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阿尔贝 · 加缪 | 荒诞英雄 | 朴素的英雄主义 | 贫穷 | 爱情 | 反抗


因为那个叫格朗(Grand,在法语中意为“伟大”)的人,我又一次重读了法国作家加缪的《鼠疫》。

《鼠疫》是一本“反抗”的小说,书中极具代表性和充满戏剧性的角色其实有很多,热心市民让·塔鲁、外来记者雷蒙·朗贝尔、神甫帕纳鲁、罪犯柯塔尔等。五十多岁的普通政府职员约瑟夫·格朗原本是最不吸引我的一个角色:他没有塔鲁的神秘,也没有朗贝尔的反转,又没有神甫的癫狂,更没有柯塔尔的悲剧。他是那种生活不起眼的小人物:生活拮据,沉默寡言,离异独居,身体孱弱,“贴墙角走”。然而,在重读了小说很多次后,我发现,恰恰是格朗的“普通”,让他成为了小说中最符合“西西弗”气质的荒诞英雄

不同版本的《鼠疫》/ 网图侵删


贫穷是道忧伤的胎记

贫穷是格朗这个人物的底色。他的原生家庭本就拮据,因此读完大学预科后就辍学了。没有高学历文凭和优异出身的他为了谋生,只能在政府谋得一份日薪六十二法郎三十分的临时工。加上性格的原因,他在官场中混得很失败,所以三十多年里,他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在加缪短暂的四十七年人生中,贫穷是他持续书写的主题。因为他恰恰生长于一个极为贫穷的家庭。他在穷人区贝尔库(今阿尔及利亚首都阿尔及尔的西堤·迈哈迈德)长大,出生后不久,父亲便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牺牲。他是在不识字的母亲和外婆,以及残障的舅舅的共同抚养下长大的。

又因为一些原因,加缪一家和其他亲戚(包括富裕一些的亲戚)的往来很少,所以在经济上几乎处于孤立无援的艰难境地。家中的女人不识字,无法谋得一份正式的工作;家中的男人身心不健全,也无法为这个家的收入带来有力的贡献。因此,加缪一生都对贫穷有着异常深切的体悟,他的书写也一直在为无产阶级呐喊。

因为贫穷,年少聪慧的加缪差点就要错过接受充分的教育、获取丰富知识、体验大千世界的宝贵机会。1923-1924年间,在他小学恩师(路易·热尔曼)的极力劝说和外祖母铤而走险的努力下,他最终争取到上中学的宝贵机会,后来甚至进入大学,并在此后的人生中,通过所学的知识、惊人的才华和勤恳的笔耕,改变了他作为一个战争孤儿贫穷无知的命运。

因为贫穷,他在准备中学考试的间歇里,也曾被迫去打工。那时他还不够打工的年纪,不得不为此撒谎,这让他正直而年少的心灵受到重重的折磨。正是在那样机械的、无意义的、琐碎的、提心吊胆的日常劳动中,他意识到荒诞世界对人的异化,意识到知识与创造对人一生的重要性。

在小说中,加缪就将关于贫穷的经历炼化到格朗身上,从生存、爱情和理想三个层面展现了贫穷如何同“鼠疫”一般压迫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前面已经概括出贫穷对生存的影响,这里不再赘述。那么爱情又是如何被拮据的生活状况所挫败的呢?

阿尔贝·加缪:法国作家、“荒诞哲学”大师

在弱冠之年,格朗和瘦小的让娜相爱,两人同城,同样的贫穷,同样的羸弱(身心瘦弱)。这样的结合其实在生存层面有些雪上加霜的意思,但他们勇敢地相爱并结婚了。为了供养家庭,格朗不得不辍学工作。

在资本主义把控、现代工业策马扬鞭的二十世纪西方世界,物价飞速上涨,生活成本大幅度升高,格朗那始终少得可怜的薪水要维持生活太难了,他不得不日日在那普通的岗位上不辞辛苦地重复着琐碎的劳动,任由自己麻木地演变成现代工业社会发展中的一颗普通螺丝钉。压力笼罩下,“螺丝钉”们哪里还有心思经营爱情与婚姻?

“工作劳累的男人、生活的贫困、逐渐暗淡的前途、晚饭桌边的无话可说,在这样的天地有何情欲可言。”

疲惫,浓浓的疲惫!男作家一句话道尽平庸家庭里“现代丈夫”们的婚姻窘态。青春炽恋的熄灭常常难以理解,婚后爱情的消逝倒是有迹可循。贫困如同一位冷酷的暴君,将温暖的爱驱逐出人的生活,让他们在荒芜的孤独中饱尝流放的滋味。

最后,这位暴君还要玩弄格朗的理想:勾起他写作的念头,却不给予他写作的才华。出身同样贫穷的加缪与格朗,前者幸运地完成了整个求学生涯,从视野狭隘的贫民区闯进了大千世界,丰富的知识与阅历滋养了他的文学才华与哲学思考,给予他令人“脱帽致敬”的文学及哲学成就。

后者则没那么幸运,贫穷阻断了他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从而将他一辈子困囿于方寸小城,以至于梦想写作的他在写出“布龙涅林苑繁花似锦的条条小径上”时,为“繁花似锦”这个形容词感到十足的担忧,因为他不知道“布龙涅树林的小径是怎样繁花似锦的。”

贫穷就这样限制了人的想象。对于平庸者来说,理想本身已缺乏种子(天赋),贫穷则进一步牵制他们的脚步、视野、勇气、力量,这现实多么令人沮丧!正是通过格朗的处境与困境,加缪隐喻地表达出灾难(疾病或战争)笼罩下深入社会骨髓的贫穷与无知带给人的重大创伤。


语言的罪恶与力量

如果说贫穷是道忧伤的胎记,那么性格里的弱点就是一道牵动筋骨的伤疤。格朗的那道伤疤叫做“不善言辞”。这道“疤”既是天性使然——生性沉默寡言,又受后天造化——缺乏丰富知识与阅历。某种程度上,这“伤疤”算是“胎记”演变而来。

“最麻烦的是约瑟夫·格朗缺乏恰当的措辞……正是这个特点妨碍了他写好他琢磨多时的申请信,妨碍了他顺应形势走些门路。”

在官僚主义之风盛行的政府里,不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讨好权力的职员晋升之路素来艰难。更何况,格朗太过于不起眼了,他没有优渥的出身,也没有傲人的学历,更没有出众的才能,他的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一个风气污浊的环境里没有用武之地。

没人有时间来在意他的处境,几乎所有人都笃定他是那种一辈子都不可能出人头地的平庸之辈,他身上连一丝发光的迹象也没有。他既没有捍卫自己“权益”的锋芒,又受制于“请求关照”的尊严,于是在生存的爬坡路上进退两难。

不善言辞也致祸于格朗的婚恋。他好不容易和让娜相爱,但“工作太忙就忘了爱情”,疲惫而无望的婚姻生活折磨着格朗,也令处境同样艰难的妻子倍感痛苦。在迟迟得不到情感与语言抚慰的困境中,伤心绝望的妻子离开了格朗。

言语的慰藉在爱情中多么重要,本性沉默寡言的格朗在这上面已经失去优势,生存的压力还要来横插一杠,再美好的爱情也经不起这样的消磨。在现代社会这个巨大工厂里,爱是“螺丝钉”们的润滑油,如果没有爱,人们的生活锈迹斑斑、凄凉荒芜。所以,放眼整个小说,“爱”这个字眼充斥全篇。

“男人和女人,要么在所谓的做爱中飞快地互相满足,要么双双安于长期的夫妻生活。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几乎没有折中。这也并不独特,在阿赫兰跟在其他地方一样,由于缺乏时间,也缺少思考,人们不得不相爱而又不知道在相爱。”

小说开篇的这段描写几乎精准地把控了现代城市里人们的生活状态,它的精准性跨越世纪,并在当下社会里,将男人、女人及爱情的状况呈现出更令人沮丧的魔幻般的荒凉感。

加缪是丈夫也是情人 | 网图侵删

加缪的一生体会过彻底的苦,也经历过极深的爱(亲情、爱情、友情、恩情),所以他深深相信:爱始终是一切的源头。从私密的情爱,到无私的大爱,无论哪种,都是现代城市的体温,它活络着现代人的血脉。加缪一方面通过记者朗贝尔讨论了人在灾难面前对“小爱”与“大爱”的选择;另一方面则通过格朗的境况来言说爱情之于普通人的艰难。

在虚情假意、爱而不得、貌合神离遍布的现代生活里,相爱,是人的幸运。所以,当我得知格朗与让娜的婚姻里还有难能可贵的相爱时,这多么令人鼓舞,以至于我多么希望这平凡的小两口能替我们一直幸福下去,多么希望他们的爱情能够战胜生存的压迫。最终,希望还是落空了,格朗只得在恪守无情的荒诞世界中与孤苦相伴。

不善言辞和写作几乎也是相矛盾的,可格朗恰恰将两者集于一身。他要写一本书,而且决心写一本令出版商一读到就“脱帽致敬”的书。

如果我是生活在格朗身边一个普通的阿赫兰人,大概也会觉得他把写书视为理想有点痴人说梦。毕竟,他连日常说句简单的话都要琢磨半天,“每琢磨一个字都得费好大的劲。”

他写了好几年,密密麻麻写出了几页纸,但他写出的那些句子着实令人尴尬。他无法用语言生动而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为了给作品润色,格朗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苦不堪言,即便如此,也没有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

事实上,格朗可以写出动人的句子。小说中,那个反复被他装饰的句子最终扔掉了一切华丽空洞的形容词,沉淀出朴实、真诚的抒情。而朴实、真诚恰恰是格朗最动人的闪光点。他并非不会写作,他手中就握有写作最有力的武器——朴实和真诚,他只是有而不自知。

拥有理想却缺乏与之相配的天赋、才华与敏感,这样的处境如同一个无情的玩笑,开在人身上难免引起悲愁苦闷。但这其实才是常态吧?生活中多的是那些因才运有限而陨落的梦想。我们一面在别人开花结果的理想中心怀憧憬,一面暗自神伤地与现实为伍。

当下,我们甚至羞于谈论理想了。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精神退回到千百年前忍受“奴役”、甘受“压迫”的状态里,戏谑地高唱着“打不过就加入”的调子,在商业主宰的行列里大踏步前进。我们似乎正在热烈拥抱人类通过一代又一代努力抵御的疾病。

巨石果然是巨石!睥睨它压迫着的“格朗们”,心里暗爽。


请你勇气百倍地保持自己的美好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是,人们历来偏爱浪漫色彩浓厚的反抗传奇。组团起义的梁山好汉,联盟复仇超级英雄,好运爆表的钢锯岭战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慧军师,露宿街头、拾荒为生的国学大师……无论哪款反抗偶像,总得有点鹤立鸡群的本事与光环才入得了我们的法眼。

惯性思维的作祟下,人们总觉得反抗这件事是能力强大的人才能拿的剧本,平凡无奇者不够反抗的资格。我常常听人说:“我就是个平凡人,当不了那伟大的英雄,我只想过得好一些。”然后心安理得地随大流,甚至认浊流为主流。

但褪去人们为英雄主义披上的华丽外袍,那种朴素的英勇精神难道不值得我们普通人多给予一些关注和拥抱吗?

加缪《西西弗神话》 | 网图侵删

尽管生来贫穷,毫无禀赋,格朗还是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地完成承担起的每一件事。没有因为那是一份收入微薄、不受重视、琐碎劳苦的政府临时工,就懈怠敷衍;没有因为那是一次义务奉献、吃力不讨好、充满危险的防疫志愿服务,就浑水摸鱼。

相反,他积极认真地劳动着,生活着。他甚至甘于贫穷,拒绝为了摆脱拮据的窘况而阉割自己身上美好但“当今人们不敢苟同”的品质:善良正直、充满爱心、简单真诚。

“他属于那类无论我市还是别处都十分罕见的人,这类人始终勇气百倍地保持着自己的美好感情。”

尽管爱人离别,格朗还是用余生的每一个日夜惦念她。他执着地想要写就的那本书,其实是写给让娜的情书,他想磨炼出最深情的语言向她表达自己的悔恨和爱意。他没有因为让娜的离开而自暴自弃,也没有怨怼和遗忘,而是始终保持着那份对让娜的爱的忠贞与初心。

直到在不慎感染鼠疫的初期,当他在平安夜路过那个当年与让娜许定终身的橱窗前,他久久凝望,泪流满面。这也是全书最令我触动的一幕。甚至在生命垂危之际,他还在牵挂着修改那份“情书”。他是真正地将爱进行到底。

尽管才思贫乏,格朗还是每晚雷打不动地坚持写作。

“我晚上的时间神圣不可侵犯。”

“晚饭后谁都不可能把他从家里拉出来。”

就算在加入民间防疫小组后变得更加忙碌了,就算威胁生命安全的“鼠疫”在他身边横行霸道,他依然坚持抽空润色他的作品。为了写得更好,他在忙碌的日常工作之余自学拉丁语,逮着机会就向民间防疫组织的牵头人——医生和塔鲁——求取意见。后来他从疫病的危险中幸运逃脱,重获生命的第一件事也是不忘“重起炉灶”,继续书写。他真正做到了为热爱、为理想、为自己而写作!

没有聪慧,那就以笨拙的真诚为利刃,与这荒诞世界对峙。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热爱真善美就是平庸的你我最顽强的反抗,最英勇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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