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梦 第一章迷梦(一)

        沂河与汶河汇流处的西岸,有一片高阜地带。高阜处横七竖八地狼藉着几堆巨石,是诸葛亮的故乡阳都旧址的废墟。阳都故址西边有一座亭亭玉立的幞头山。山象一个文静的少女顶着幞巾向远方眺望,望见了她憧憬已久的梦。幞头山与阳都旧址中间,是只长茅草不长庄稼的幞头山湖。幞头山湖原是沂河西岸的米粮仓,向有“幞头山湖熟,沂河两岸足”的说法。清同治三年,清帅僧格林沁在幞头山湖大败捻军,又在幞头山湖周围大肆屠戮捻军将士及其家母老小,幞头山湖的血水漂起娃娃的帽子。从此,湖四周的村庄人少烟稀,湖地荒芜,遍生茅草。

        次年,西捻军在鲁西大挫清军,杀死僧格林沁。清廷为了给僧格林沁树淫威,就在幞头山湖西边的山岗上建了一座僧王庙,企图以僧王的黩武嗜杀余威镇压住这方黎民。

        阳春三月,湖洼黑泥地里的茅草吐出乳白色的嫩穗,在春荒里挣扎的灾民将茅穗拔来充饥,挖出黑泥里的茅根淋酒,喝了能治因饥饿引发的水肿病。

        拔茅穗的孩子群里,有一个年龄、身材都显得大一点的姑娘。她满月般的脸庞笼罩着暗黄的菜色,明亮的额腮上。只有在和伙伴们争相采撷茅穗的兴奋时刻,给伙伴们讲说她美丽向往的时刻,才泛起两抹桃红的朝霞。她就是姑娘孙兰修。她已经是十八岁的大龄少女,穿着浅蓝色土布褂子,褂肩和下裾都镶着青色的绦边,头戴一顶叫做“天下大乱”的帽子。帽子象只浅脸儿的鞋帮,从前额分左右包向脑后,然后系住,系带处留个豁,恰好露出三尺长的大辫子。帽子上端露着头顶,下沿镶着一匝短短的流苏。头一动,流苏绕着头乱摆,所以叫“天下大乱”。这种帽子流行在辛亥革命至“五四”运动时期的鲁南农村。这个时代,这个地区的天下形势可真够乱的了。北洋军阀的段祺瑞政府,向农村招募华工下欧洲,加入协约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乡下便有人贩子和“裹人”的强盗。壮丁走在路上,冷不防被人用麻袋装了头,裹了身子,弄到青岛码头去卖了。女人走路、拾柴、挖菜,若单独一行,有突然失踪不知其下落的。象孙兰修这十八岁的黄花女郎,这年头是不该抛头露面来到野外的。但是,不来怎么办?她爹在沂州府当木匠,家里有妈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饿得嘴里往外吐黄水。爹二十多天没往家捎钱买粮了,她不得不随小伙伴们来幞头山湖拔茅穗,挖茅根,延续着妈和弟弟妹妹们的生命,盼着爹早日捎来救命钱、救命粮。她虽是个很招人注目的俊秀姑娘,但她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她有护身符,脖里佩带一枚小巧玲珑的十字架。她全家信奉天主教,她两岁就受洗,是天主圣徒,别说人贩子不敢觊觎她,就是村里年纪一般大的小伙子也不敢斜看她一眼。有支流行的民谣唱道:

            骑洋马,持洋刀,在家礼的最打腰;

            挎洋枪,扛洋炮,家礼不如信洋教!

        孙兰修虽然笃信洋教,准备登天堂享福,致使人贩子、强盗不敢奈何她,然而,贫穷饥饿却疯狂地威逼着她。眼前的现实生活距离向往的天堂渺渺无期,饥肠辘辘令人难以忍受,祈祷上帝,等于画饼充饥。

        孙兰修拄着镢柄,向南嘹望去沂州府的大路.不见爹回来的影子,便挥舞起镢头刨茅根。她个头高,肩膀宽,胳臂修长,信奉天主教便不缠足,两只天足四平八稳地踏在湿润的泥土里。纵然饥饿折磨着她,但终究身大力不亏,手扬镢落,刨出的茅根一缕缕埋起脚脖子。她拣起一缕粗胖的茅根,捋去毛皮和泥土,放进嘴里嚼,甜甜的汁液咽下肚里,滋润着五脏六腑。她又扬起镢头猛刨,刨出个活托托的人头盖骨。她先是吓得往后打个趔趄,接着定下神细瞅:这东西可以入药,到药铺卖了能换钱救饥。她怀着希望又往下挖,挖出一块块黑硬的血泥。从爹妈讲说的官兵大败长毛军的故事里,她知道这幞头山湖从前是沙场,死过成堆上垛的人,挖出来的这东西是人血变的血竭。血竭也可以拿到药铺换钱。她在胸前划个十字,感叹古人的生命鲜血在灾荒之年从地狱中翻腾出来哀矜她。她没有如获至宝的欢乐,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她收起死人的头颅骨和血竭,招呼小伙伴们回家。

        从幞头山湖往北走一箭之地就是孙兰修的住村——南黄埠。他走进家门,嗅到一股刺激食欲的䅟子煎饼的香气。她忙到锅屋看,妈在烟雾包围中,正伏在鏊子上烙煎饼,弟弟妹妹们围在妈的身后,直把干巴巴的煎饼往嘴里填,噎得伸脖子瞪眼的。孙兰修欣喜地问:“妈,哪来的䅟子烙煎饼?” 妈从热鏊子上揭下一张煎饼,一折成半圆,再折成扇形,递给女儿:“兰修, 吃顿饱饭吧,你爹回来了。”

        “你诓我。我瞅着去沂州府的大路上,眼都瞅疼了,没见爹的影子。”

        “你不信?你爹是从沂水城回来的。他从北边来,你往南边看,哪能看着?你爹不光捎来粮食,还捎来个叫你去上洋学堂的帖帖儿。” 

    孙兰修把香软的煎饼递给弟弟,转身往堂屋跑。

        “爹!”

        爹给邻居捎着口信,学说去了。

        对孙兰修来说,上洋学堂比饥中求食更为殷切。当时穷家女孩子求学简直是异想天开。她的父亲孙树德,从祖父那里学得一手精细的木工活,楼台殿阁的雕梁画栋,农具类的犁耙车耧,嫁妆中的桌椅箱柜,他样样做得比别人精。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他正处在而立之年。一个年富力强、手艺精湛的木匠,却不能为一家四人糊口。他背着木工行头出外觅活一天,下午背着工具,抱着饥饿的肚子,踏着落日的黑影,蔫蔫地走进家门。是年,孙兰修才两岁,知道饥饿却不为饥饿忧愁。哥哥孙恒修正在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食啼门东”的岁数,抓着爹的工具篮子找吃的。妈见爹一身尘土加两眶愁泪回家,叹着气说:"找不到活儿干,不会先把家什卖几件换点吃的?兰子咂不出奶,饿得光咬人。”爹用叹气回答妈的叹气:“俗话说得对:丰年木匠,歉年铁匠。这二年水灾连着蝗灾,庄户人家盖不起屋,置不起犁耙绳梭,嫁姑娘做不起嫁妆,我这木匠家什卖也没人要。”

        一家人在饥饿线上挣扎,走投无路的时候,本村一个在沂水县王庄扛活的尹大,清明回家扫墓,过来看望从小一起长大的孙树德。他说,沂水县王庄天主教堂是沂州府教区乡村中顶大的一所,现在正大兴土木,预计五年完工,木工匠人要上等手,工钱出得高。尹大鼓励孙树德说: “我看大哥的手艺准行。不嘛我就不回来上坟,就着搿伙你去找碗饭吃,别饿煞了这一窝红虫虫。可有一件:给教堂干活得入教。入教你入不入?”

        “入教是怎么个说法?”孙树德问。

        “没大些说法,先领洗,再告解,再领圣体……这些套路都容易做,反正就是守教里的规矩,没一样栽人害人的,都是教人做好事。我入了。”

        孙树德上下重新打量一遍尹大,又看一眼嗷嗷待哺的妻子儿女,拳头打在膝盖上:“这个卯眼凿定了! 只要别叫我干孬事,入就入!”

        第二天,孙树德跟着尹大到王庄去,经过设计、锛凿斧锯、雕刻描绘等几项考试,被收下当了作头,接着受洗成了天主教徒。从此,他灵魂、肉体都没觉出什么变化,就是有活干,有饭吃,甩掉了饥饿这个魔鬼的追逼。邦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吃饱肚子这一大好处,孙树德对上帝就感恩不尽了,回家将老婆孩子全领到教堂受洗入教,改中国农民信奉老天爷的迷信习惯为信仰上帝,改说“老天保佑”为“求上帝赐福,阿门!”孙兰修在母亲怀抱里受洗时才两岁,“阿门”、“亚门”,“衙门”,她语气分不清,意念也辨不清。

        孙兰修幼年受洗,只告解先天的原罪,无需告解后天的本罪。其实,上帝并没赦免她的本罪,仍然让她经受人世的折磨;用这种痛苦的磨难作为引荐她登天堂的呼唤。她从小就觉得吃苦是快乐,是进天堂的阶梯,是现实中高尚的行为,美好的享受。她四岁就背起仅比她小两岁的弟弟,背负重载走不稳,把弟弟的头磕破了,用土垃面搽血口,弟弟被抹成大花脸,妈抄起笤帚疙瘩跑过来要打她,她提腿就跑。妈拐着一双圆规似的小脚追不上,只有发牙威:“你蹦十万八千里, 连蹦十万八千蹦,也蹦不出佛爷手心去!你脱了一百枪,也逃不掉一马叉!”

        “我不跑,违抗尊长,死了要下地狱。”小兰修哭着跪到妈妈跟前请罪。妈妈扬起的巴掌变成亲切的爱抚,拉起女儿,拭去泪痕,可怜自己管束不了的孩子竟让上帝给治服了。

        妈妈脚小人也小,一盘石磨自己拱不转,十四岁的儿子不舍得使唤,却忍心叫六岁的兰修帮她推磨。孙兰修睡不醒,妈拧着耳朵把她拽起来。她走到门口一跤绊倒,就势枕着门槛又睡过去了。妈又回头用巴掌把她打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看月亮照在头顶上,她记下了挨巴掌、照月亮、该推磨的这个时间。第二天晚上,干脆枕着门槛睡,好让月妈妈到时候照醒她,免得再挨妈妈的巴掌。她正做着美丽透明的梦,推磨棍搁在脖子里,绕着磨道一步一步慢慢进入天堂。啪!头上一记响亮的耳光,梦被击成金色的碎片,在眼前跳动。她抬起头看,月亮还在东墙上蹲着。她生妈的气:“就知道打人!月明还没照在头顶上呢!”

        “你昏?今天要等月明照在头顶上,怕是日头也照到腚上了!”

        “我不昏。妈昏。月明昏。不是妈打得早就是月明出得晚。”十五以后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出得晚,这个天经地义的道理,童稚的孙兰修尚且糊涂着。

        孙树德入教不久,当地农民反洋教的情绪日益高涨。他怕连累父母,便与父母分居,独立门户过日子。刚垫手脚的儿子孙恒修,送到济宁教会学校读书,木工活无人帮手,孙兰修就帮助爹拉大锯。用枣木红心做车轮,木质坚硬如骨头,每拉几锯,锯齿缝里就冒烟,锯条便被烧软,锯不动了。为克服这一弊病,孙兰修想出个法儿,在锯齿缝上方吊个盛满水的葫芦头,象注吊针一样往锯齿缝里输水,水冲下红色的锯沫,象肉泥,似血浆。爹不忍这艰苦生活的岁月锯解着女儿的生命,流肉泥,淌血浆,就对女儿说:“你很灵透, 我也想法送你去上学,跟你哥哥一样。”

        孙兰修从小甘心吃苦,也渴望上学求知。见村里富人家的孩子都去秀才二老爷家念“人之初,性本善。” 她也要去念,爹是个疼爱儿女的慈父,就去央求秀才二老爷。谁知不但没求成,反被训斥一顿:“你学洋教学反了! 丫头片子念书亵读圣人文墨。子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女子无才便是德。’ 快领回家去。” 二老爷轰走父女俩,还用水刷刷学堂门槛,嫌女孩子玷辱了他的塾馆圣地。

        过春节,爹提前半个月送红纸去求秀才二老爷给写春联,到年除夕该贴对联的时候了,爹去取对联,二老爷说;“我没工夫伺候二鬼子!”爹含羞藏辱,怒气不敢形于脸色,把红纸条贴在门框上。孙兰修不肯落人嗤笑,用碗底在鏊子底上研研,在每副对联上印出七个墨黑的圆圈。这年冬天,在济宁念书的哥哥孙恒修,因用功过于勤劳,患肺病,住进约瑟医院,来信说,怕是不能回家过春节。可就在孙兰修用碗底印完春联的光景,哥哥站在大门前了。一家人欢喜不已。孙恒修要改写对联,爹说是对联上的圆圈感动了上帝,叫咱一家人过团圆年。这件事,越发助长了孙兰修要求上学的心情。她商量哥哥,能不能跟他一块去济宁 读书?哥哥说他们学校光收男教友,不收女的;听说沂州府教区正在沂州府创办一所坤雅学校,专收女教友。学生分两种待遇:普通友,学校只供书籍费,生活费自理;立志守贞的教友,一切费用全由教会供给。不等哥哥全部介绍完,孙兰修的志已立定:“我守童贞,一辈子不嫁,只要给我书念,三辈子不嫁也行!” “你行我还不行呢。咱爹家底薄,你若守贞不嫁,岂不得分一份给你养身?”哥哥不同意妹妹为求学立志守贞。

        “我不要宅子不要地,不劈你的份子,只要能上学,结了业就进修院当修女,自己养活自己,奉外还养活爹妈。”

        女儿立志守贞,还要当修女,爹妈也不同意。按天主的教义提倡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他们也相信守贞是一种圣洁的行为,但唯怕女儿难以做到“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万一年纪既长,情窦开放,守不住贞操,出了丑事,反倒不如不守。当今修女中的丑闻已不乏其例。教会神甫虽竭力告诫教徒,不坏人名誉,不露人隐私,以期收到家丑不要外扬的效果。但,“ 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是比神理还神圣的真理,修女们的艳闻丑事,終归还是宣浅于世了。

        孙兰修求学心切,不顾爹妈劝阻,不畏世俗人言。身正不怕影子斜,以前的修女做出的错事,不能说明以后的修女也会做出错事。修会里不还是纯贞的修女多吗?孙兰修当即跪在爹妈面前发誓:我要不能守童贞, 愿求天打五雷轰!

        《天主十戒》中的第一戒:“ 羞为主证”。 就是不以主作为发誓的见证。在这大年夜里,孙兰修用中国人的传统风俗,对天盟誓,可谓庄严之至。《天主十戒》中的第二戒:“不守信誓”。女儿既已口出誓言,爹妈便不能强拗着她去犯悔誓的大罪。再说,女儿之所以立志守贞求学,完全是为家贫所累。爹妈若有能力供她上学,她也许不去立志舍身争取个教会公费生的名义。

        过了春节,爹再去沂州府天主教堂干木工活,顺便为女儿申请入学事宜。南黄埠村属沂水县管辖。教区的设置随行政区划。南黄埠村教处的圣事活动,归沂水县神甫唐天华执掌。孙树德便由沂州府去沂水县城,找到唐神甫,为女儿孙兰修办理了免费入学的证明帖。

        孙兰修听妈说爹给她带回来个免费上学的帖帖儿,一下子喜饱了,忘了劳累和饥饿,把到嘴的煎饼塞给弟弟,便跑去邻家,找爹问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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